芙蓉见夏嬷嬷一来就毫不掩饰地亮明昔日的身份,颇觉意外,她对身边一个身着锦衣的宦者吩咐道:“严公公,把人都放了吧。你过不成年别人还要过年呢。”那宦者躬身答应一声,招呼程管事与他一同去了。
芙蓉瞟了来兴儿一眼,挨着夏嬷嬷坐下,关切地问道:“芙蓉与夫人有三四年不见了吧,今儿才知夫人仍旧留在东宫,怎么竟成了花匠呢?”
夏嬷嬷听芙蓉下令放人,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依旧冷冷地答道:“人老而无用,既舍不得故主,又怕给别人添麻烦,只能靠摆弄花草吃口饱饭罢了。”
芙蓉不以为然地咯咯笑了起来:“令郎官居刺史,夫人又是有诰命在身的人,哪里便会落得如此地步?芙蓉如早知夫人的下落,一定禀明娘娘,接夫人到清宁宫享两天清福去。”
夏嬷嬷嘿嘿干笑两声,竟站起身,说道:“姑娘话既然说出来了,老身这便随姑娘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去。”
这么一来,可急坏了站在一旁的来兴儿,他忙提醒夏嬷嬷道:“嬷嬷,独孤娘娘还等着你呢。”
芙蓉见来兴儿出语阻拦,故作惊讶道:“敢情这儿还站着个官儿呢,小公公,你在哪里当差,怎么称呼啊?”
来兴儿听出她话中透露出对自己的不满,灵机一动,答道:“回您的话,小的名叫来兴儿,是专在嬷嬷身边侍奉的。独孤娘娘和刘娘娘临来时特意叮嘱小的,要嬷嬷到此点个卯,即刻便回。嬷嬷要是随您走了,小的回去,可怎么向两位娘娘交差呀。”他故意说出刘才人来,一来告诉芙蓉两人已接上了头,二来也想从芙蓉这里再确认一下刘才人的身份。
芙蓉还未开口,夏嬷嬷却高声冲来兴儿说道:“你回去禀报一声,就说老婆子遇到了故人,进宫享福去了,叫他千万不要记挂我。”边说边拉起芙蓉往屋外走。
芙蓉原本没料到这么轻易地就能将夏嬷嬷拿下,如今见她这般举动,唯恐她起了必死之心,随时可能自杀,忙对随侍的两名宦者使个眼色,两人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将夏嬷嬷牢牢地夹住。夏嬷嬷见状,哈哈大笑道:“芙蓉,老身还没活够呢,岂会轻生?”
芙蓉见夏嬷嬷举止异常,只一味地想拉自己离开东宫,心中顿起疑惑,正在举棋不定之时,只听外面有人笑道:“我道原来是谁,竟然真是老姐姐。数年不闻老姐姐的音讯,可想煞进忠了。”随着这话,李进忠和林树一前一后走进屋来。
夏嬷嬷见到李进忠,情知心愿难遂,禁不住颓然坐下,闷声不语。芙蓉戒备地问道:“刚刚才一别,李大人怎么竟寻到了这里?”
李进忠环视屋内众人一遭,仍然面带微笑道:“本监得着禀报,芙蓉司正在此缉拿嫌犯,因此,特意和林大人一道前来为司正助阵。司正,嫌犯可曾捉到?”
芙蓉听他一来便将底细说破,恼得一跺脚,甩过脸道:“哪儿有什么嫌犯?我正要陪着夏老夫人进宫去见娘娘,大人就来了,来得倒真是时候。”
李进忠不急不恼,踱至夏嬷嬷面前,弯下腰问道:“几年过去了,老姐姐不会还记恨着进忠吧?”
夏嬷嬷略带不屑地回道:“老身与尊驾素昧平生,谈何‘记恨’二字!”
李进忠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当年若不是老姐姐在先帝爷面前提及,进忠只怕将在马厩终老一生,怎会有今天?这份恩情,进忠时刻铭记在心,没齿难忘。三年前进忠奉旨带太子妃离宫,当时老姐姐就不见了,我派人在东宫内外遍寻老姐姐的踪迹不得,只道是老姐姐身罹不测,从那儿以后,我便在家中设了个牌位,年年上香,祈愿在天之灵早日超生。今日不想竟和老姐姐在此重逢,进忠深感上苍有眼哪。”
夏嬷嬷听了他这番话,却并没有被打动,只淡淡问道:“什么恩啊怨啊的,老身已记不得了。有人诬老身参与谋逆,李大人现在是要将老身捉拿归案呢,还是放老身走?”
第十章 以身试药(三)()
此话一说出口,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
只有李进忠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老姐姐是否真的涉身其中呢?”
夏嬷嬷反问道:“老身若说没有,李大人信吗?”
“我信。”李进忠毫不迟疑地说道。
夏嬷嬷“哼”了一声,说道:“恐怕有人不信哪!”
芙蓉见窗户纸已被捅破,再要遮掩,一来已无必要,二来她一时之间还弄不清李进忠突然前来的目的何在,如不把话说明,恐生变化,便接过夏嬷嬷的话头说道:“老夫人恕芙蓉无礼,确实有人看到您与汪氏有过来往,芙蓉只不过想请您进宫跟娘娘当面把事情说清也就罢了,别无它意。”
来兴儿听到这话,暗自吃了一惊:原来并不只是自己见过夏嬷嬷和汪氏在一起。只听李进忠诘问道:“芙蓉司正不会仅凭这一点就要惊动娘娘吧?”
芙蓉对李进忠本已颇为不满,又听他如此发问,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冷笑着说道:“一位五品诰命在身的人,几年来藏匿在东宫杂役之中,还与逆案主凶过从甚密,李大人认为这还不够吗?”
李进忠依旧面带微笑,问夏嬷嬷道:“进忠也想听听老姐姐这几年的遭遇。”
夏嬷嬷闭目不语。
芙蓉以为夏嬷嬷被自己点中要害,无话可说,略带两分得意地冲李进忠说道:“李大人不妨一同进宫面见娘娘,如何?”
李进忠收起笑容,盯着芙蓉一字一句地说道:“本监系皇后娘娘亲点,奉皇上旨意,前来主持查看东宫之事,不问明情由,岂能随意叨扰娘娘。”
这时,站在他身后的林树突然说道:“李大人之言是也。下官以为,此事须先向太子殿下禀明,再做决断。”
一直闷不做声的夏嬷嬷听人贸然提及太子,霍地睁开眼,逼视着芙蓉说道:“姑娘口口声声说汪氏是主凶,老身若有凭据证明汪氏是受人陷害的,那该如何?”
她这么一说,就连李进忠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芙蓉冲她一伸手,问道:“什么凭据?”
夏嬷嬷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土色的小布包来,递给李进忠。李进忠双手接过打开布包一看,见里面只包着少许淡绿色的粉末,不禁疑惑地问道:“老姐姐,这是什么?”
夏嬷嬷惨然一笑,答道:“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乌羽飞。人服用掺有此物的食物或茶水后,便会产生幻觉,做出意想不到之事。汪氏就是被人在饮食中下了此物后,才做出种种悖逆之事。”
芙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夫人素有‘神医’之称,莫不是为了替已替人脱罪,拿出它来作说辞?这难道是那下药陷害汪氏之人送与老夫人的吗?”
李进忠也将信将疑地问道:“老姐姐既说汪氏是被人下药致疯后才投毒行凶,可有什么法子验证?”
夏嬷嬷叹息一声,低头沉吟不语。一旁的来兴儿却忍不住叫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出人是否吃了此药。”
芙蓉白了来兴儿一眼,正要出言喝止他,就听李进忠问道:“小子,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来兴儿没看见芙蓉的眼神儿,有些兴奋地说道:“药物被人服下后会进入血脉中,只须取些那人的血来,随便找只小动物,让它喝下,一试便知。”
李进忠说声“罪过”,接着问道:“若那人已死,血脉凝滞,又如何试?”
来兴儿嗫嚅着,不敢说出口。
林树冲李进忠拱手说道:“大人,此事关系到太子嫔妃的荣辱,即使不免亵渎遗体,也应一试。”
李进忠明白他的意思,拱手还礼道:“林大人如此说,还请先不要将此事禀明太子,待验证有了结果,再作区处。”他转向芙蓉问道:“夫人是否赞同对老姐姐所说汪氏遭人下药一事进行验证,以辩真伪?”
芙蓉点点头,并无异议。
李进忠这才居中坐下,冲屋外喊道:“来人。”
骆三儿应声走了进来。李进忠命令道:“你速调一队兵士来,在此院四周把守,没我的话,任何人不准靠近此院。”骆三儿答应一声,转身刚要走,芙蓉叫住他道:“你顺便请张大将军过来。”
李进忠对来兴儿吩咐道:“你去找只狗来。”芙蓉又道:“找两只来。”
李进忠心里不悦,脸上却带着笑说道:“劳烦芙蓉司正和林大人亲自走一趟,将汪氏的遗骸移到此处。”
芙蓉听他如此安排,分明是信不过自己,又碍于李进忠钦差的身份,不好违拗,只得说道:“小女子最见不得尸首,不如请老夫人一同去,也好壮壮胆儿。”
李进忠心知今天自己此举必将见责于芙蓉和她身后的皇后,但事发仓猝,其情势的发展又实出意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只能往前走一步看一步再说。他见芙蓉又找借口要带夏嬷嬷离开东宫,索性把脸一沉,说道:“夏氏身份未明,不宜擅动,暂请芙蓉司正着人将她移往他室等候就是。”他突然改口称夏氏而不叫老姐姐,就是为了向芙蓉表明自己中立的立场。
芙蓉却并不领情,冷笑道:“李大人和老夫人故人相见,在一处聊几句体已话岂不更好?严公公,好生伺候着。”说罢,竟拂袖而去。
天近晌午,张谅、芙蓉、林树、来兴儿陆续回到了花坊。骆三儿带着一队禁军将小院团团围住,这个地处东宫偏僻之处的小小院落顿时显得格外森严起来。
李进忠见诸事已准备停当,便站起身带领众人走出值房,来到院中,刚要开口说话。自从来了之后便一直坐着打盹儿的张谅此时却突然问了句:“这药吃了不会致人非命吧?”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夏嬷嬷身上,夏嬷嬷摇摇头,说道:“乌羽飞本身的毒性不大,人服用后头脑之中会迷离颠幻,因而行为乖张,致残致死倒是不会的。”
张谅看一眼院中铁笼之中的两只狗,对李进忠说道:“李大人,末将以为,既然这药服下后性命无忧,与其用狗来验证,不如用人来得更直接些。”
第十章 以身试药(四)()
李进忠心知张谅担心来兴儿在狗身上做手脚,事到临头才有意要用人来替换狗,遂顺水推舟道:“大将军说得有道理,就请大将军主持验证,我等在一旁做个鉴证也便是了。”
张谅早晨遭芙蓉一通抢白,眼看到手的头功就要飞走,当睡眼惺松地被叫到花坊,听到案情竟因夏嬷嬷的一番话将发生大逆转时,他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做出一副瞌睡的模样,暗地里却打着他自己的主意:借验证的机会,把被别人抢走的功劳再抢回来。因此,李进忠请他主持验证,正中下怀。
张谅用手一指来兴儿:“你算一个。”又高声叫道:“门口站着的,进来一个。”
芙蓉、林树和夏嬷嬷见张谅竟要拿来兴儿试药,几乎同时喊了句:“不可”。
张谅不解地问道:“他一个小小的宦者,有何不可?”
芙蓉话一出口,便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望着李进忠,希望由他出面阻止张谅,李进忠仿佛没听到似的,对她不理不睬。而夏嬷嬷却说道:“他还是个孩子,怎耐受得此药?将军不如选两名身强力壮的军士来试。”
张谅反驳道:“我若要两名军士来试,难免有舞弊之嫌。须得东宫出一人,禁军出一人,分别来试,才显得公正。李大人以为如何?”
李进忠才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张谅,自是抱定了隔岸观火的态度,淡淡说道:“大将军果然思虑周详。”
来兴儿见张谅点名要自己去试药,心里既怕又抑制不住的好奇,他悄悄走到夏嬷嬷身边,低声问道:“嬷嬷,这药吃下肚,会不会永远疯了,变不回来了?”
夏嬷嬷疼爱地拍拍他的小脑袋,说道:“等药劲过去了,多则两三天,少刚一日,就能恢复正常。你小孩子家,全身的经络尚未长成,千万不敢冒险”她话未说完,来兴儿已跳到张谅面前,叫道:“我愿意一试。”
张谅挑衅地睨了林树一眼,问来兴儿和走进院中的钱大顺道:“报上你们的姓名、年龄和职事。”待二人如实回答后,张谅煞有介事地问众人道:“各位看这二人神志是否正常?”见无一人提出质疑,他吩咐一声:“拿上来。”
两名军士应声手捧两个托盘站到了来兴儿和钱大顺的面前。来兴儿见自己面前的托盘上只有一碗清水,而钱大顺面前的托盘上却赫然摆着一块手掌大小的生肉,他知道那必是从汪氏遗体上割下来的,顿时忍不住呕吐起来。
张谅指着那肉命令钱大顺道:“把它吃下去,你就是伙长了。”
钱大顺从来兴儿的反应中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吓得面无人色,期期艾艾道:“将军,这肉是生的”
张谅狞笑道:“吃不下去是吧?来人,拖出去砍了。”
钱大顺慌忙伸手抓起那肉,眼一闭,硬塞进了嘴里
在场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无不骇然变色。只有李进忠摇着头叹口气,感慨道:“三年前我随圣上离京时,一路上连草皮都嚼过,现在的人真是受不得苦喽。”他亲自端起那碗药水,递给来兴儿,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子,大将军对你青眼相加,你可莫要辜负了才是。”
来兴儿哪顾得上品味他话中的深意,强忍着心头泛起的阵阵恶心,双手捧起碗,将那碗药水一饮而尽。
张谅命人把来兴儿和钱大顺手脚捆牢,置于一间空房中,将那间房的窗扇卸下,引着众人临窗环坐,观察两人的动静。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众人隔着窗只见房中的来兴儿开始躁动起来,碍于手脚被缚,他站立不起,便在地上来回地翻滚,口中大声呼唤着:“老苏,‘雪里青’跑了,快”李进忠在外听了,笑道:“这小子,天生就是个放马的。”众人紧张兴奋的心情刚刚开始放松,只听房内的钱大顺大叫一声:“你这贼婆娘,我宰了你”竟挣扎着朝窗边扑了过来。张谅挺身而起,挡在众人面前,盯着钱大顺喝道:“你要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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