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些几乎被掳走,接下来还会被杀的几个女人前后进村,一些劫后余生的人也冒了出来,他们抢天呼地,痛不欲生。
家家院子几乎都有死人。
门口的,院子里的,村道上的,穿衣裳的,没穿衣裳的,一刀杀死的,虐杀而死的,将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尸体收集,罗列放起来,找上白布和席子铺上……加上房屋燃起的缕缕青烟,触目不堪。
人的心绷得紧紧的。
刘启说与沙通天不一路,大伙不觉得有什么,此时看完整个村落的惨状,才都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交好。而之前他们还觉得认识一个大匪,会在地方上如何有面子,方圆几十里多少人不敢惹。
现在?
这灭绝人性一样的烧杀抢掠会让一个人沾光吗?
大伙看向方铜的眼神也不再一样。
方铜自己也感觉出来了,他反复给自己添彩,说自己加入土匪的经历以及自己与其它土匪的不同……
但不知怎么回事,大伙全不想和他多说话。
他生怕众人抛弃他,别人吃着,他蹲一边收碗,别人说要休息一会儿,他跑出去说要放哨。
祁连家几乎都烧没了。
他家的房子才刚刚新修不久。一个穿着里衣,短冉燕颌的粗壮老人躺在院子里,浑身不止被了几创,胳膊和腿都被残忍的土匪出于报复砍折,断了的胳膊还握着长剑,撒在身体五六步开外,苍白的脸上都是血污和粘液……两眼瞪得老大。
祁连扑上去哭一场。刘启把他拽起来,和他一起收拢四肢,祁连还是不肯相信地说:“我这是在做梦么?阿翁出塞戍守三十三载,浑身上下千疮百孔都没有死,解甲归田,却死于乡里?”
通过了解,刘启知道了他身世。
眼前死去的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的亲生父亲是一名罪官,死于流放,眼前的养父一辈子戍守在外,未曾娶妻,收养他后,终于等到了卸甲还乡的一日,回到家乡,用打仗积攒下来的钱修了座打宅,不料房子刚刚才住个冬天,因为院落大,青砖大瓦,被土匪当成富户,重点抢夺。
祁连的养父本来还找个三十多岁的小寡妇,结果也死了。
老人护着让养子,女人先走,出去之后,那女人被人一箭穿心。
哭完养父,祁连把养母的尸体也扛回来,打算与养父合葬。
眼看快要进家门,邻居家死里逃生的老妇用小石头扔祁连一记。可怜的农妇老人,以为是祁连养父招惹来的仇家,瘫在柴门边上,痛哭流涕,声嘶力竭地喊:“千杀的祁福。走一辈子了回来,害得俺家的人都没了。你给俺滚,滚出营村。”她也仇视刘启,冲着吐了一口带血的痰。
祁连没吭声。
刘启也没吭声。
杨林在一边叫冤枉:“这土匪干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么?我们还帮你们杀土匪了呢。”
张奋青几个把委屈到极点的杨林拉走,留下那老妇悲嚎。
都走了,走了。
进了院,祁连把养母的尸体放下来,给刘启说:“这老女人也活不长了。她家的人都死了,她顶不住,她肯定顶不住。哥,你别往心里去。”说着,说着,他自己也又哭了,这一次哭得最是厉害,嘴巴长得大大的,唾沫拉着丝线,嘴里喊道:“阿翁。你走好。我把你葬下我就也走了。村里的人都不欢迎咱,儿子走了,将来混出个人样再回来,再不像您,守了一辈子的边塞,回来连宅地都占不住。”
他哭得声嘶力竭,却又说:“那算卦的都说了,咱们父子都是行伍命。要是你不一心想回来,也没有今天。”
他家里还刚买了头牛。
那牛也跟着咩咩。
他哭完,上去就把牛牵出来,拽出院子,沿着村子的路走,嘴里喊着:“谁要俺家牛。谁要牛。”牛给人了。他又把脖子里系着的钥匙取下来,手里扬着:“谁要俺家宅子。”终是有清醒的人问他。他就鞠一躬,告诉说:“我要跟人去从军,不再回来。阿翁的房拜托你们,只要待会给我一起去埋阿翁,记住我阿翁的坟,逢年过节烧个纸就行。”把钥匙也给了人,他就又站在村道上仰天嚎叫。
刘启却知道土匪还会来。
不管村里再怎样,除了帮助祁连料理后事,他就撵众人窝着休息,因为他知道,沙通天的目标是他,如果他在这儿耽误了,沙通天还会来,更不要说土匪在此村损失了大量人手。方铜怯沙通天,私下劝他先走,他给拒绝了。
他突然想和沙通天决一死战,放着这样的土匪在山野逍遥,不知多少善良的百姓还会死于非命。
他闭目养着神。
祁连从外面回来了,征求他意见:“是现在去埋我阿翁,入土为安之后咱就走,还是要歇一歇力气?”
刘启最欣赏他这点儿,他敢肯定祁连读过书,也许是兵书,行事有理智,冷静,有勇有谋……只是这不是他该询问的时候,他就说:“还是先等土匪吧。杀光土匪,你阿翁也好瞑目,怎么现在就先计较怎么杀光他们?”
赵过实在是休息不下去,一睁眼,伸过头来说:“让阳泉派兵来吧?”
刘启摇了摇头,说:“我们不能出村,出村也许就会被截杀,沙通天一定判断他们急于逃去阳泉,我偏不逃,我们就在这儿养精蓄锐,等他先忍不住……”他伸出指头,一个一个往下扳:“他要先找到他的人吧。人被我们杀散,给他一个时辰。他若知道我们回村,见自己人也不多,未必有把握,就不会想着直接上来,而是会前往官道的道路上埋伏,给他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他就着急了,他越着急,越会觉得我们该出发了,我们再给他一个时辰着急,三个时辰之后,就快到傍晚,他会忍不住,说不定派人进村看看我们有没有从别的地方跑。”
赵过狰狞一笑:“我们不跑。”
刘启说:“对。我们不跑。我们就呆在村里,让他们受苦受累。天一黑,就是我们跑的时机,到时他肯定怕我们趁天黑跑,不敢等天黑,那会儿他们会上来,你们先休息,午后再做准备。我们现在有了几件甲衣,兵器弓箭都不再缺,只要你们休息好,吃饱,就能反过来在村子里埋伏他们。”
405()
大伙都是又累又困,听他这么一说,也就安心了,放松下来说睡着就睡着。
只有方铜有心事。
他特意趁人睡着跑刘启身边告诉说:“我发誓。我没屠过村子。从来也没有,这帮人是疯了。”
刘启气他跑来打搅自己睡觉,没好气地说:“不是他们疯了。而是你疯了。你再不睡觉,就等着沙通天把你逮上,当着土匪们的面抽筋扒皮。”他又说:“土匪屠村还不平常,跑到一个小村里,想收刮粮食收刮干净吧,想摸光金银吧,想睡女人吧……反抗杀完还不平常?之所以这次更凶残,是因为他们要出远门,走远路,还害怕有人走漏风声,樊帅派兵追他们,只是那个玩钩的没想到这十来户人家的村子有祁连父子,让他们死伤十来人,也没做到全村灭口。”
他醒悟到方铜是急于撇清,终于赶走睡意,安慰说:“你能知道与他们撇清就行啦。我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为了自己活,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所以你也知道,跟着他们,最终是没有出路的,不然也不会我一说,你拉着马坐我那边了。我知道你本心的,不会看不起你。”
说完,他调整个睡姿,说睡就睡。
方铜还是没有睡意,枕着两只手躺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一觉睡到下午,沙通天仍无动静。
众人除了对土匪义愤填膺,情绪高涨,又有肉有粮,烹煮美食一顿,再加上早晨打了顺风仗,敌人不出乎意料,心里有底气,状态前所未有地好。他们喂完战马,团团围坐,听刘启布战。除了沙通天短时间内聚集不了人手,人手已经不占优势,会优先选择埋伏之外,土匪再接下来会干什么,怎么干,刘启也不清楚。但是,他能从祁连这儿得到村子内外的地形,知道全村仅余的一些百姓对土匪恨之入骨,这就已经足够了……
刘启并不打算在村子里打这一仗,让这个已经半废的村子第二次饱受马蹄蹂躏。
他决定在做过足够的准备之后,出村候战,不从村前走,而是从村后退出来,仍从来路上退回去。
祁连用匕首在土灰上勾勒地形。刘启用马鞭重复指出各个地点的特征,接下来启发大伙:“沙通天等不到我们,一定害怕我们没有走他们设伏的必经之路。这你们都该知道。那么他现在还等不到我们,或者说,过一会儿还等不到我们,开始感到焦虑,那他会干什么呢?谁知道?”
方铜也是比较熟悉沙通天的人,见目光集中过来,回答说:“怕我们跑了。”
刘启又问:“我们能从哪跑?”
众人便凑过来看那匕首画的图,赵过第一个说:“村前。村后。”他受到启发,大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在村前等我们,最不放心村后,他会派人到村后去看我们从不从那儿跑。”
刘启双手一合,鼓一掌同意他的说法。
他又说:“那谁知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最好?”
众人一片茫然。
祁连说:“我们从村后冒一下头,等他们觉得我们会到村后,我们再从村前走……”刘启肯定地说:“祁连有想法,这在兵法中叫声东击西。但是,我们这样干的意义在哪呢,如果咱们害怕土匪,利用这办法逃跑,也不是不行。但是,我们能跑吗?兜个圈,白兜了,打击不到土匪呀。”他又说:“何况还有个难题。我们在村后露一下头,给他们的人看到,但是他们要是有两个人在村后呢,一个回去报信,一个一直观察我们呢?眼看我们又退回来,走没走,他们还是能够弄清楚的。”
张铁头发言说:“对。说不定把我们自己玩死在里头了。”
刘启表扬他一句,又说:“战场上。我们的举动要围绕着能不能对我们有利,能不能对敌人有害,哪怕是妙计,起不到这些作用,也是白谋划。眼下咱们怎么化被动为主动?这才重要。”
他要求说:“你们听我的布置,要琢磨我是怎么想的,将来就能触类旁通,成为大小将军。将来成大将军还是小将军,就看你们能学会多少。”
他说得煞有其事,害得大伙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鸦雀无声。
张铁头最是激动,因为张大嘴巴而又出神,口水都不知不觉从嘴里滴出来。刘启把马鞭点向沙通天可能藏身埋伏的地点,说:“这里接近官道,有林子可以隐藏,道路狭窄,容易布置绊马索,可以堵住我们一网打尽,他是惯匪,带过兵,我判断他会在这里设伏。”
赵过最爱提问,反问:“要不是呢?”
刘启并不怪他乱提,解释说:“田里才刚长庄稼,那他就得站在田里、路上,被太阳晒着等咱们。要是你,你在庄稼地里,在大路上,还是在林子里?在人一出村就看到的地方,还是在咱不能轻易去先查看的地方,现在村里死那么多人,出去埋人的都要走三四里,万一碰到了呢。”
赵过老老实实地说:“在林子里,远一点儿。”
刘启点了点头,问祁连:“这有六里远吧?”在祁连点头之后,他又在反方向上找到自己和张铁头曾经绕过的山坡,轻声说:“你们再看这儿。这是我们和土匪打过仗的地方,这几个山坡是环形的……山路不好走,但是从村里出来,走到山坡,再绕回去,要几里?”
祁连说:“四、五里。”
刘启用力用马鞭一戳,大声说:“可以到稍远一点埋伏。咱们就从这儿撤走,看起来是沿着来路回去退走,实际上我们绕回来藏在丘谷两边,反过来可以埋伏他们。算着时间,他们一来一回,要走二十余里,我们只需走七八里,他们怕我们跑了,肯定追得飞快,马力耗损,而且难以查看四周。”
赵过无比激动,大叫“对”,“对”。
方铜也一脸沉醉,不停地说:“沙通天怎么会是对手呢。他怎么会是对手呢。谁打仗能打成这样呀。”
刘启说:“事不宜迟。咱们速做准备,多找长索,锤子和铁�。祁连带上马里德,陈绍武去准备,去买,去借,哪怕扔下钱去抢也要找够。”
等这三个人走后,他又给赵过说:“你准备两套甲衣,给祁连一套,你一套,再准备好弓箭,冲锋陷阵在我们三个。”接着他看向张奋青,张铁头,杨林和方铜,说:“你们四人再检查一下马鞍,干粮,竹筒里打上水,伐些树枝带上……”张铁头连忙问:“马拉树枝跑?扬灰尘吓他们?”
刘启给他一个板栗,说:“咱们几个人人家不知道?要树枝,是掩盖绊马索。咱们计算着时间,尽量赶在天想黑不黑,但时间哪能计算那么好,万一他们上来快了呢,你们找些树枝砍下来带走,能掩盖绊马索。”
众人花了半个时辰准备。
刘启又看看天色,略作计算,又等了一刻才出发。
结果他这一抬头,倒是让三脚踹不出来一个屁的马里得从嘴里蹦出来一句:“小将军观天象呢。”
他们说走就走,出村时因为走得不快,显得鬼鬼祟祟。
被屠村屠怕的,劫后余生的一些乡亲知道他们这些带刀剑的后生要走,生怕土匪再来,都追了二三里,提醒祁连:“你爹还没埋呢。”
这情景是出乎刘启意外的,他们总不能告诉村里的人,我们这是替你们彻底剪除祸害,还硬下心肠,在几个女的背上打几鞭子。
但这只会让事情往好里发展,不但让沙通天知道他们从村后走了,还告诉说,我们很害怕,要逃走。
一边走,一边查看着路两边。
走到一个上下大坡却又狭窄的山路上,刘启便不让他们再走,他放祁连回去查看,见后面没有盯梢,就不再绕圈子再折回来,而是让人过了这坡,就在逆面下绊马索,这样从前面下的绊马索从后面上来前根本看不到,较为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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