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小心,有事喊我!”唐为天大声叮嘱道。
前往营地的是一条下坡路,徐础边走边想,营地选址不好,若有大队骑兵顺坡而下,江东人怕是连上船都来不及。
营地远看是一片,近瞧其实是小营挨大营,差不多有二十座。
最近的营地里驰出三骑,很快来到徐础面前,当先的王颠拱手笑道:“邺城一别,想不到会在这里与徐公子重逢。”
“有缘不嫌天地宽,王兄无恙。”
“我给徐公子引见一下,这位是吴国护国将军、尚书左丞孟僧伦,这位是吴国保国将军、西道大都督宋星裁。”
徐础早已打听过,吴国原有徐、王、孟、宋、雷、邰、昌七姓大族,于是拱手道:“马上不得多礼,在下徐础,见过两位将军。”
吴人讲究名位,故国尚未收复,各自的官衔却都不小。
宋星裁是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笑道:“都是自己瞎起的名头,算什么将军?”
孟僧伦四十几岁年纪,相貌儒雅,从见到徐础那一刻起,目光就没离开过他,脸上一直带笑,也拱手道:“徐公子少年英雄,你一来,吴人有主了。”
徐础爱听这种话,但是在弄清底细之前,不敢贸然接受,笑道:“在下江湖漂泊之人,思念母国,特来投奔,万望接纳,别无所求。”
“咱们进营细聊。”王颠前头带路。
进营的路上,孟僧伦仍时不时看徐础一眼,目光越发亲切。
徐础忍不住问道:“孟将军……见过我吗?”
孟僧伦急忙收回目光,笑道:“徐公子莫怪,我见过令堂,乍见公子,不由得思想故人,多有无礼之处,万望海涵。”
徐础早已决定要尽量利用“吴国公主之子”的身份,因此做好准备要频繁与他人谈起自己的母亲,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沉默以对,于是道:“家慈早亡,没来得及向我讲述故土旧人的亲疏远近,不知孟将军于辈份上如何称呼?”
孟僧伦大喜,“不敢当,若论起来,我与公主以兄妹相称。”
“那我要叫一声‘舅舅’了。”
孟僧伦更喜,一边的宋星裁笑道:“还是不论的好,真论的话,亲戚多到你头疼。”
孟僧伦道:“休要理他,他辈份小,要称你一声‘叔叔’。”
“嘿,徐公子年纪比我还小,怎么能做叔叔?”
“咱们只序齿,不讲辈份,我与孟将军单论。”徐础感受到善意,于是同时讨好两人,但是终究没喊出舅舅两字。
营地里很少有马匹,多是步兵,听说吴国公主的儿子到来,全都聚过来观看,徐础下马,拱手与众人相见,孟僧伦抢在王颠前面,不停地从围观者中拽出某人向徐础介绍,好像真是他的“舅舅”。
好不容易挤到船上,孟僧伦要大摆宴席,徐础道:“营外还有两万将士等待,不敢在此独饮。”
徐础还是不大放得开,只将六七千人提升三倍而已。
王颠比较冷静,先将无关人等劝出船舱,然后道:“徐公子说得对,接风洗尘不急于一时,先得解决眼下的事情。”
三名吴将互相看了一眼,孟僧伦轻叹一声,“我来说吧。徐公子不是外人,我就不隐瞒了,吴军分为十九队,各有将领,我这里是其中一队,大家虽然都打着吴国的旗号,但是互不统属。”
王颠插口道:“七族子弟率领的九队人还算团结,另外十队人才是麻烦,其头目原非我吴国高门大族,自称是吴军,却不肯接受七族的统领,反而要与我们平起平坐。”
孟僧伦道:“非常时期,就不讲究这些了。老实说,我们这十九队吴军,是被官兵撵到这里来的……”
宋星裁拍案而起,“孟将军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七族子弟奋臂一呼,吴国士民响应,旬月间聚兵十万,与官兵连接数十场,虽有败绩,也有胜场。江东官兵缩在城内不敢出来,咱们才乘船西进,乃是要攻破东都为吴皇报仇,然后挟余威平定吴国。”
孟僧伦嘿嘿笑道:“这样说也行,总之吴国将士都在这里,不攻下东都,是没法回去的。”
徐础一听就明白,估计唐为天所说的“不安好心”就是另外十营将士,他们干脆没有现身,于是笑道:“西进东还,果是妙计,不知是哪位想出来的?”
孟僧伦道:“主要是宋将军的主意,大家一商量,全都同意。”
宋星裁冷笑道:“在吴国的时候全都同意,到了这里,却全都埋怨我一个人。兵贵神速,大军困于此处,不敢再进一步,日日消耗粮草,反而说我的主意不好,真是……哼哼。”
王颠道:“少说几句吧,据说降世军、晋阳军已经与官兵交战,咱们再观望几日,择机参战。”
宋星裁越说越怒,“等消息传到这里,要么是北人大胜,要么是官兵平乱,哪还轮得到吴军参战?寒冬已至,再这样下去,吴国将士一仗未打,先要冻死一半。”
孟僧伦与王颠软言相慰,宋星裁总算消气,向徐础道:“让徐公子见笑了,吴军不复当年之勇。”
徐础道:“我观吴军营地,井井有条,十九营相连,总得有人分派位置吧?”
徐础已在心里做出判断,这三人都不是吴军“首领”。
三人又互相看看,还是孟僧伦开口,“大家的确推举了一位‘吴皇’。”
宋星裁又露怒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徐姓人,自称是吴皇之孙,七姓子弟没人认得,十营小姓却愿意奉他为主,称为吴皇。我们暂且接受,可没当他真是吴皇,等到以后收复吴国,必须找到真正的皇子皇孙。”
徐姓原是七族之首,吴国破灭时,遭到大批杀戮,几乎被连根拔除,吴人虽然仍将七族挂在嘴上,其实当中很少徐姓人。
徐础起身,“承蒙三位当我是吴国人,徐某不才,愿献一计,或可化解僵局。”
“徐公子请说,我们正需要有人指点。”孟僧伦道。
“离此不远就是汝南城,三位可召集七族九营攻城,夺城而居,先声夺人,然后再召另外十营,来则折之,不来则驱之,此后吴军可成一体。群雄围攻东都时,汝南之战也算是吴军起始之役。”
三人面面相觑,宋星裁道:“徐公子以为我们不想夺取汝南城吗?早就派兵试过了,折损几百人,连块墙砖都没带回来。老实说,我们吴军不太擅长攻城。”
王颠也道:“小姓十营兵力更多,七族九营要差一些。”
“请给我一个实数,九营究竟有多少人?”
“实数只有九千多人,其中还有将近三成老弱。”孟僧伦回道。
宋星裁瞪大眼睛,想不到孟僧伦真给实数。
徐础笑道:“实不相瞒,我带来的荆州义军也只有七千人,但是够了,两军合一,明日可拿下汝南城!”
徐础一路上说过不少大话,数这一次取得的效果最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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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南城不大不小,依河而建,自从乱兵四起,立刻闭城自守,派人向朝廷求救,等候上头的命令。
命令来过不少,全是要兵要粮,对于汝南城只以空言相慰,声称援兵很快会到,可这些天里,城中官民看到的全是叛军来来去去的身影,靠着城墙坚厚以及上下一心,才保住城池不失。
这天上午,天亮没有多久,一小队人马踩着路上的薄雪疾驰而至,城楼上的官兵立刻发出警报,待发现后面还有更大的人群,发出第二次警报。
前面的一小队人先到,一辆马车,十五六名骑士,节杖、旗帜俱全,身上穿的也都是官服,当先一人向城头大声道:“开门迎接钦差!快些,叛军就要追来了!”
追兵不远,守门的军官稍一犹豫,自做决定,下令打开城门,放进钦差。
就这样,徐础带人进入汝南城,喊话者是江东的宋星裁,其他随从全是徐础精挑细选出来的强壮兵卒,至于节杖、旗帜、官服全是现成之物。
军官从城楼上跑下来,拦住“钦差”,“请上差稍待,我去请鲍三爷过来,马上就到。”
守城之人不是郡守、县令,就该是总管、县尉,何以被称为“三爷”,而不是“大人”?徐础心中疑惑,脸上却不显露,冷淡地说:“快去快回,城门关好了?”
“关好了,上差放心,叛军攻不进来。”军官匆匆跑去。
徐础乘坐的是一辆华盖车,前方没有遮挡,可以左右观望。
街上空空荡荡,只在城门附近排列着近百名士兵,严陈以待,戒备的目标不是钦差,而是城外的叛军。
城楼上时不时传来锣鼓的响声,地面上的兵卒明白其中含义,立刻向远处喊出叛军的位置与人数,不知何处有人将信息传递下去,很快整座城都能了解情况。
徐础与宋星裁互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取消第一个计划。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原准备进城之后立即抢夺城门,放入外面的吴军,现在看来,夺门很难,守门更难,吴军尚在数里之外,凭他们这十几人,绝非官兵的对手。
徐础看惯了散乱的官兵,对汝南城的严谨感到意外。
好在他们还有第二个计划,可以择机挟持城中守将,甚至劝说守将加入吴军。
汝南守将就是军官口中的“鲍三爷”了。
鲍三爷已经接到消息,没过多久骑马跑来,向钦差点下头,迈步登上城楼,观察形势,备战守城。
徐础又是一愣,这位鲍三爷身形微胖,须发茂盛,穿着一身锦袍,没有盔甲,没有官帽,完全是副财主的模样,更怪的是面对朝廷钦差居然毫无敬意,点下头而已,好像他们是互相厌恶的亲戚,不得不见面时随便应付一下。
城上城下的锣鼓声、叫喊声连成一片,两刻钟之后才渐渐弱下来。
城外的吴军见城门未开,没有发起进攻。
鲍三爷下楼,来至车前,拱手笑道:“不知上差到来,草民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徐础不能再装糊涂了,故意摆出倨傲的神态,“城里的官儿呢?”
“跑了,上差没看到我们送到东都的信吗?”
“我奉命巡游洛州诸城,出来的早。”徐础含糊过去。
鲍三爷相信了,笑道:“原来如此,请上差先去府中休息,待我将守城之事安排妥当之后,再去拜见。”
鲍三爷说罢,也不等钦差允许,又迈步登上城楼。
守城军官带钦差前往郡守府。
街上空空荡荡,郡守府里人却不少,全是拖家带口的百姓,占据了几乎所有房间,只有一间公堂没人居住。
听说朝廷派来钦差,百姓呼拉围上来,全是说鲍三爷的好话。
“没有鲍三爷,我们不知要死几回……”
“朝廷要封鲍三爷多大的官啊?”
徐础停在院中,安抚百姓,然后挤过人群,进入公堂。
军官忙前忙后,有问必答,介绍城中的情况。
原来城中有文臣郡守和武将总管,官兵在孟津大败的消息传来,两人连夜逃亡,带走了上千兵卒,声称是去援护东都,其实是逃往冀州。
城中官吏能跑的都跟着跑了,留下一座无兵守卫的城池,以及从附近跑来避难的成千上万百姓。
危急时刻,一个叫鲍敦的人站出来,说起此人,在汝南颇有些名望,祖上几辈经商,他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赚来的钱都用来买田置地,三十岁起再不外出,一心务农,聘请武师与教书先生,带领族中子弟学武习文。
鲍敦在城外有庄园,城内也有住宅,乱兵一起,他带领族人进城,地方官吏看重他的名望,对他颇为礼敬,逃亡时也曾邀他一同离去,鲍敦断然拒绝,以为故地难离,百姓无辜,更不可轻易放弃。
郡守大人赞赏他的勇气,留下一些兵甲器杖以及无法随军带走的粮草,鲍敦先从族人当中选出数十健卒,登上城楼,召集全城百姓,分析利弊,号召大家自保。
“有城、有人、有粮,凭此三样,汝南城十年不破!城外千军万马随他来去!”鲍敦激起了众人的热情,当场就有上千人从军。
鲍敦先给所有避难百姓安排住处,城中空屋一律征用,以免除将士的后顾之忧,然后订籍造册,方便分配粮食与衣物。
临时拼凑的军队不堪大用,鲍敦于是定下死守城池的策略,将兵卒分为若干队,每两队专守一段,轮番值卫,他自己则率领几队人四处协防。
在吴军到来之前,汝南城就已遭守过几次乱兵的进攻,规模有大有小,全被击退,兵民士气因此大盛,配合得也越来越熟练,许多号令都是鲍敦临时创制,颇为好用。
军官是极少数留下来的官兵之一,对鲍敦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郡守大人临走时曾任命鲍三爷为团练使,但是鲍三爷说未得朝廷任命,不敢私接官职,只允许我们称他为‘三爷’。上差一来,鲍三爷就能名正言顺地当官,守城更加便利。”
外面的锣鼓声又变得急切,军官告辞,“我得去守城,请上差喝茶稍待。”
不少百姓在门口探头探脑,军官驱人,将大门关上。
城中情景与徐础预料得没有半点相似,向宋星裁道:“你们不知道守城的是一群百姓?”
宋星裁脸红,“不知道啊,看他们守城的架势,与官兵无异……”
“其实也算是一件好事,城中没有官吏,看不出咱们的破绽,全城皆奉一人为首,只要挟持住鲍敦,汝南立时可下。”徐础笑道,不愿令宋星裁难堪。
唐为天开口道:“听上去这位鲍三爷是个大大的好人,咱们真要杀他啊?”
徐础摇头道:“杀之无益,反而激起民愤,待会我还是以劝说为主,劝说不成,你们听我命令,活捉鲍敦,万不可伤他分毫。”
众人称是,站到两边,等候城主鲍敦。
“险些坏事!”徐础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误,向宋星裁道:“你去请鲍敦来,言辞要严厉些,记住你的身份是朝廷派来的公差,鲍敦只是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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