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础偶尔插话,很快打听明白,潼关还在官兵手中,降世军建了一批木筏,从上游过河,想要包围潼关,结果撞上造反的河工,一边打一边收编,离潼关反而越来越远。
至于甘招,原是秦州的一名地方小吏,因为平定不了本地叛乱,干脆加入降世军,颇受降世王薛六甲的器重。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甘招来找徐础,“先生随我来,降世王这就见你。”
镇里有一座衙门,降世王就住在公堂里,只点一支火把,影影绰绰照见一屋子的将士,徐础刚一进去就被人按倒,甚至没看清降世王的模样。
“宁暴儿派你来求和?”堂上有声音问道。
徐础拒绝屈服,挣扎站起,大声道:“对,只要降世王去掉王号,俯首称臣,吴越王愿意既往不咎,饶你们所有人一命。”
过去几个月的经历让徐础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恐吓比讲道理更有用。
只要对方肯吃这一套。
第八十四章 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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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世王的部下不吃“先声恐吓”这一套,徐础话没说完,就有人怒斥、推搡,话音刚落,好几只拳头砸过来。
徐础不躲反前,举起双臂,尽量护住面部,大声道:“死到临头,你们还不肯睁眼吗?”
“滚开!住手!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这是老子的地盘儿!送你一个‘顶天包’,给你一个‘暖心脚’……”
人群中哎呦声不断,迅速散开,露出降世王来。
那是一名五十多岁的瘦弱男子,有几分文气,更像算命先生,而不是教书先生,头上青巾写满了万字府,比谁都多,身穿过于宽大的锦袍,扎着一条金扣带,袍领敞开,露出左胸前的半块护心镜。
徐础气喘吁吁地看着此人。
“你个小白脸忒不会说话,上来就让老子投降,说什么‘死到临头’——你看我像死到临头吗?老子是弥勒佛祖座下弟子,五百罗汉都是我师兄、师弟,谁能杀我?谁敢杀我?”
降世王有两个习惯,一是几乎每句话之前,都要先骂一句,各种骂法,都不重样,他自己却好像没有察觉。二是爱挥棍棒,与骂人同步,一下指天,一下指天,更多的时候是指向对面人的鼻子。
棍棒三尺多长,被握在手里的一头箍以金线,另一头绕以银环,棍身上同样画满万字符。
徐础站立不动,尽量不看棍棒,心里多少有些紧张,等降世王闭嘴,他却仍不肯示弱,说:“五百罗汉并非弥勒弟子。”
降世王一愣,马上道:“你懂个屁,你看的佛经是多少年前写的?人间帝王换了几十遭,天上就不能有点变化?”降世王以棍指天,“弥勒佛祖修行圆满,已经代替如来老儿掌管满天神佛,特派我降世济生,他老人家在上头取代如来,我在下边取代皇帝。”
这番话漏洞百出,降世王即便在说起弥勒时,也要加一句脏话,却赢得满堂喝采,“皇帝拜如来,我们拜弥勒,旧的去,新的来,大家一块闹上金銮殿……”
声音稍歇,徐础上前一步,“大王既要取代皇帝,为何不直攻洛阳,淹留在此,却是何意?”
“谁说淹留?我们这不正在前往洛阳的路上吗?等我收拾了宁暴儿,率百万之众过河,你说你是洛阳人,洛阳挡得住我的天兵天将?”
“洛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吴越王肯定能挡得住。”
这回连降世王也恼了,举棍要打,徐础急忙补充道:“可吴越王宁愿为大王先锋,直攻东都。”
降世王及时收住棍棒,“他愿意当我的先锋?”
“吴越王之号乃是大王所封,他怎会与大王为敌?”
“他奶奶的,说起这事我就来气!”降世王一通乱骂,“老子开玩笑封的王号,别人都是意思一下,乖乖交还,就宁暴儿这个小子当真,敢跟老子一块称王,带走老子的人马,还说潼关以东的河军都属于他,让我回秦州去。一棍子打死这个小子,老子带兵来了,还占了河军的营地,就是不走,他敢怎地?”
徐础深揖,“大王妙计安天下,果非凡人也。”
降世王与众部下都愣住了,一人道:“狗屁妙计,你……哎呦。”
降世王一棍打在那人头上,怒道:“老子的妙计乃是弥勒所授,你们看不出来,这位先生有慧眼,看出一丝迹象。先生请上座。”
降世王一手拎棍,一手握住客人的手腕,并肩往里走,“先生叫什么来着?”
“姓徐,名础。”
“啊,徐先生,来,坐。”
公堂里的书案都已撤空,剩一把椅子,上面铺满绫罗,旁边放着几口木箱,算是凳子。
徐础坐在箱子上,降世王道:“先生再说说我的妙计妙在何处?”
“此乃天机,只可与大王一人言。”
“你们都滚下去吧。”降世王大声道。
“薛祖,这小子万一是刺客呢?”有人提醒道。
降世王名叫薛六甲,亲近的部下称他为“薛祖”。
“哈,瞧他这副身板,能打得过我的一根手指头?何况老子手里还有这根‘通天徹地杀皇灭帝棒’,谁能动得了我?”
众将不情不愿地退出公堂,甘招走在后面,向徐础拱下手。
“没外人了,你说吧,说得好,有赏,说得不好,有棍。”
徐础笑了笑,他发出“恐吓”,降世王却没有大怒,反而打散部下,从那时起,徐础就已信心十足,知道降世王心里真是害怕宁暴儿,以此为根基,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
“大王在秦州分封诸王,乃天赐妙计,何以过后反悔?”
“封王是妙计?可是有人跟我说,封王之后,诸将各自为政,降世军就算黄啦。”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有奸人蓄意破坏大王妙计。”
“奸人……等等,你先说说封王妙在何处,老子有弥勒亲赐的天目,是忠是奸一眼分明。”
徐础早已想好要说的话,拱手道:“请大王许我先问几件事。”
“问吧。”
“天下正州有九、杂州无数,大王起于西北之秦州,如今可曾一统天下?”
“当然没有,还差老大一块呢,至少得攻下洛阳。”
徐础点头,“大王有自知之明,非常人所比。”
降世眉头一皱,“你别拐弯夸我了,继续问。”
“自起事以来,大王兵马日增,但是可曾有外援相助?”
“没有啊!”降世王一脸的不忿,“老子替天行道,天下人却当我是反贼,见我就跑,老子也不客气,追上就杀。”
“所以封王乃是妙计。”
“嗯?”这个弯拐得太大,降世王完全糊涂了,盯着徐础,轻轻掂量手中的棍棒。
“不说别人,只说吴越王,江东之地、吴州之民,眼下皆非大王所有,大王以他人之物封自己的部下,成则多一强援,败则无损于己身,岂非妙计?”
降世王张口结舌,想了一会才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宁暴儿在打我啊。”
“大王逼之太急,吴越王心不自安,才有不臣之举,但吴越王早已后悔,所以派我前来求和。”
降世王又想一会,脸上逐渐露出笑容,“宁暴儿若是去了江东,就不会与我为敌了?”
“大王细思,吴越王之号乃大王所封,大王愈强,则吴越王名号愈正,大王若衰,天下人谁肯承认吴越王?”
降世王大笑,突然冷脸,“劝我收回王号的人,果然是奸臣。”
徐础拱手,“大王明鉴。”
“照你的说法,我还得将其他人的王号一一恢复?出尔反尔,这不跟放屁一样啦?”
徐础笑着摇头,“大王秦州之封确有一事不妥,除吴越王外,其它诸王的封地皆在附近,此举为树敌,而非增援。”
“之前劝我那人就是这么说的。”降世一拍大腿,结果拍在膝头的棍棒上,疼得他一咧嘴。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既然封在附近乃是树敌,为何不像吴越王一样,封得远一些?下令诸将,夺地者为王,失地者贬为兵卒,如此一来,诸将各自为战,不劳大王费心,即便一无所成,至少也能分散朝廷兵力,给大王喘息之机。”
降世王一怕官兵,二怕宁暴儿,听徐础之言,寻思良久,突然道:“我有弥勒祖师护持、天兵天将相助,要什么喘息之机?”
“在下口不择言,但意思大王是明白的。”
“可我已经收回九王之号。”
“如今不是恢复王号,而是新封,让诸将自选,敢去远方开疆者封王,不敢者留下。”
“那我身边剩下的岂不都是胆小鬼?”
“封王之勇与作战之勇,本是两回事,大王要留的乃是作战之勇吧?”
“废话。”降世王用另一只手抠牙,嘴里啧啧有声。
徐础低垂目光,任降世王慢慢寻思。
“宁暴儿什么时候滚去江东?”
“收足兵力之后即刻东进。”
“别说空话,给我一个日期。”
“一月之内。”
“太久,他将这边搜刮干净,我吃什么?”
“半个月。”
降世王还是摇头,“十天,不不,五天,顶多给他五天,他肯动屁股去江东,老子就承认他是吴越王。”
“大王不会随后追击?”
“他一个穷鬼,又不是美人,追他干嘛?他走得越快越好。”
徐础拱手道:“有大王这句话,吴越王必当感恩不尽,五日之内拔兵东进,在江东与大王遥相呼应。”
“嘿。天一亮你就回去,天黑之前给我个回信儿。”
“是,在下唯有一事相求,请大王派一名信得过的心腹之人,随我一同去见吴越王,否则的话,空口无凭,怕吴越王不信。”
“哈哈,你孤身而来,我都没怀疑……不过你说得对,宁暴儿这小子多疑,我会派人跟你一块回去。”
对徐础来说,那不是“回去”,而是“前往”,背靠降世军与应城官兵,他对救出马维更有信心。
“徐先生稍等,让你看看我怎么教训奸臣。”降世王是急性子,向厅外大声喊道:“把军师叫过来!”
徐础不想害人,说道:“听大王刚才所言,军师倒也不是奸臣,只是想得不够长远。”
“军师想得不远,还要军师干嘛?你别跟着宁暴儿了,那小子爱杀人,一言不和就动手,你来给我当军师吧。”
徐础正要婉拒,外面小步跑进来一个人,“大王唤我……”
“怎么是你?”徐础腾地站起来,与那人同时喊出同一句话。
降世王的军师竟然是皇甫阶。
第八十五章 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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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础与皇甫阶目瞪口呆地互视,徐础听说过皇甫父子落入乱民手中,却没料到竟会成为“军师”,皇甫阶则完全想不到能在这种地方见到大将军之子。
降世王缓缓起身,双手各持棍棒一头,疑惑地问:“你俩认识?”
徐础正想着该说什么,皇甫阶指着他大声道:“大王知道此人的底细吗?”
“宁暴儿派来求和的家伙,说是洛阳人,名叫徐础,怎么了?”
“哈哈。”皇甫阶可不会替对方隐藏真相,“大王被骗啦,此人不姓徐,姓楼,名叫楼础,乃是大将军楼温第十七子,官府通缉的刺驾者同党就是他!”
降世王大吃一惊,向后跳跃,差点被椅子绊倒,嘴里发出连串的古怪呼叫声以及咒骂,“我还说你个小白脸不会是刺客……来人,快来人哪!”
徐础上前扶住降世王的一条胳膊,笑道:“我刺杀的是万物帝,所以遭到官府通缉,改随母姓,大王何以敌友不分?又何必惊慌?”
一群人冲进来,手舞刀剑,口中呼喝。
降世王坐在椅子上,看了徐础一眼,向众人道:“出去吧,没事。”
众人发呆,降世王怒道:“怎么,叫你们进来一次不行吗?都滚出去。”
没人因此生气,乖乖地退出公堂。
皇甫阶上前几步,惊讶地说:“大王,不可……”
降世王手中棍棒指向皇甫阶,厉声道:“你这个奸臣。”
皇甫阶越发惊讶,立刻跪下,“大王何出此言?”
“你劝我收回王号,坏了我的大事。”
皇甫阶完全摸不着头脑,站在降世王身边的徐础开口道:“军师想必不是有意坏事。”
“你别插嘴,老子要自己问。”降世王上下打量,看得皇甫阶心里发毛,“天下不是老子的,百姓也不是老子的,拿朝廷地盘封我降世军的王,让他们替我开疆扩土,运气好的话,还能成为强援,有何不可?老子的天赐妙计,全被你搅黄了。”
皇甫阶终于明白过来,看向徐础,“是他说的?”
“老子自己也想明白了。”
“求大王开恩,让我与这位‘徐公子’当场对质,一辨是非。”
“对吧,谁输了,谁挨棍子。”
皇甫阶起身,退后两步,重新端详徐础,拱手道:“阁下以为宜多封王号?”
“封远王不封近王,令诸王独掌一面,以分散官兵。”
“降世军合在一起,尚且要躲避官兵——大王谅解,我不是……”
“实话我爱听,你说得没错,咱们本来就是败多胜少,到处躲着官兵,聚在一堆都不是对手,这一分散,岂不是更弱了?”
降世王有个优点,谁的话都肯听,而且只要觉得有道理,就当成自己的主意,改而盯视徐础。
徐础向降世王拱手道:“既然大王爱听实话,我也直说,从进营以来,我见军中人数众多,但是多为老弱妇孺,真正能打仗的将士有多少?”
“雄兵百万。”
“恭喜大王,既有雄兵百万,无需军师,也无需劝退吴越王,伺机与官兵决战,方是正途。”
“呃,百万是虚数,实际是五十万。”
“贺喜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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