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待发,并州肯借兵旗,足见情深,我已别无所求。”
沈耽笑而叹息,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将徐础拉到一边,悄声道:“中兵参军周元宾是我姐夫,也是我向父亲推荐的。这个人最随和,能交朋友,对他,你只需坚持己见,他即便当时恼火,事后必然接受。”
徐础远远望去,周元宾正与沈家诸子谈笑,他的人缘很好,甚至能与普通士卒打招呼。
“多谢三哥指教。”
“周元宾身上有一份牧守令,并州界内诸城,若遭外敌进攻,中兵参军可就地募兵。”沈耽又透露一条消息。
徐础拱手,“三哥大恩,愚弟不敢言谢,唯愿以后有报恩之日。”
沈耽笑道:“四弟太客气。”
两人正交谈,谭无谓从远处大步走来,手扶长剑,昂首挺胸,高出众人半头,沈耽轻叹一声,“二哥为人……真是让我琢磨不透。”
沈耽在意的不是对方品行,而是犹豫到底该不该重用谭无谓。
谭无谓走到近前,一脸笑容,“四弟走好,我不能随你一块南下了。”
“咦?”
“沈并州帐下缺一名谘议参军,郭兄推荐我了。”
徐础拱手道:“恭喜二哥高升。”
谭无谓摇头,“什么时候我能带兵十万,才算是高升。”
沈耽笑道:“二哥平时‘带兵’三十万,今天怎么谦逊起来了?”
“路要一步一步走,哪能一步登天?先从十万开始吧。”
三人大笑,徐础一时用不到谭无谓,因此也不挽留。
日上三竿,徐础上马出发,郭时风站在中军帐前,远远地向他拱手,徐础还礼,对这位郭兄,既敬佩,又有两分鄙视,可是看看自己的状况,他收起一切想法,乱世已至,他纵不能与世沉浮,也不该轻易对一个人做出判断。
沈耽琢磨不透谭无谓,徐础觉得自己琢磨不透任何人,连从前的一点信心,也快消磨殆尽。
周元宾是名清秀的中年人,白面微须,脸上一团中气,三分像书生,六分像商人,还有一分拜身上的战袍与盔甲所赐,像是刚刚上任的将军。
他的确刚刚上任,不久前他还是并州有名的商人,祖上几代以运贩为业,到他父亲这一代已是当地巨富,他继承全部家业,又翻了几番,可他不喜欢当商人,专爱结交朋友,以豪侠自居。
沈家准备起事,周元宾立刻捐出大部分财产,全无二话,因此备受沈家信任。
两人已被互相介绍过,出营不远,周元宾将带兵之职全权委托给两名校尉,也当自己是个被保护的随行者,与徐础并辔交谈,很快熟络起来。
当周元宾觉得可以无话不说的时候,立刻问出最感兴趣的事情:“十七公子,你真参与了刺驾?”
“若非如此,也不会流落至此。”
“对对。”周元宾显然极感兴趣,稍忍一会,又问道:“能跟我说说详细情况吗?十七公子不想说的我不多问,拣能说的透露一点吧。”
徐础本不想谈论此事,想到沈耽的提醒,他改变主意,将刺驾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略去诸多的意外、犹豫与惊慌,听上去像是一个完整无缺的计划,未受任何挫折。
周元宾一遍遍地倒吸凉气,听到徐础亲手在万物帝肚子上刺下匕首,周元宾大声怪叫,惹得一名校尉追上来查看,见参军只是兴奋过头,才退回去监护兵卒。
周元宾抱拳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不虚,十七公子……还不到二十岁吧?啧啧,想我二十岁的时候,最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带着几个人骑马出关,与草原大人通宵饮酒,做成一笔大买卖。别人都说我胆子大,跟十七公子一比……啧啧,没法比啊。”
徐础笑道:“皇帝只有一个,想刺驾也得有机会。”
周元宾大笑,年纪虽大许多,对十七公子却十分推崇,徐础离开东都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刺驾带来的好处,聊胜于无。
五百人的军队,携带不了太多粮草,因此行程必须经过严格计算,到了驿站就得休息,多走一里也不行。
秦州、河工之乱已经影响到并州,诸城谨守,市镇萧条,城外的驿站对来往人等十分警惕,周元宾必须亲自进城向长官表明身份,并递送牧守沈直亲笔所写并加盖官印的文书。
晋阳附近的城池大都拥戴牧守,见到文书之后,招待得很好。
徐础劝周元宾从驿站征用一些马匹,周元宾却不同意,“这些城池以后都是岳父大人的本钱,不可惊扰。”
这一次,徐础没有坚持己见。
两人越来越熟,真是无话不谈,周元宾甚至得意洋洋地讲起自己如何成为沈家女婿,他家产虽多,按理也没资格娶沈家女儿,可他仰慕高门,一心要攀高枝,八字还没一撇,就将原配休掉,然后静待时机。
多年前,贺荣部大兵压境,并州仓促无备,情况万分紧急,周元宾觉得这是一次机会,托熟人引荐,来见牧守沈直,声称自己有办法退兵,不求功名利禄,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娶沈家的一个女儿。
沈直同意了。
周元宾连仆人都不带,独骑出关,拜见贺荣部可汗,攀交情、许豪言、拼酒量,竟然真将大兵劝退,贺荣部转攻冀州,此后多年没有大扰并州地界。
沈直遵守诺言,真将一个女儿许配给周元宾,而且是他最为喜爱的一个女儿,从那以后,两家如一家,周元宾成为沈家的另一个儿子。
徐础同情那位被周元宾休掉的女子,却什么都没说,问道:“我没明白,周参军怎么能令贺荣部退兵?”
“哈哈,这种事情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我的曾祖就与贺荣部做生意,娶过一名大人的女儿,生下的女儿有一个嫁回草原,此后嫁娶不断,这么说吧,论辈份,贺荣部可汗还要叫我一声‘叔父’呢。”
徐础拱手笑道:“佩服。”
越往南走,形势越显紧张,消息纷纭不断,一会说潼关已被秦州降世军攻破,一会又说西征大军已经进入秦州,不日就能剿灭乱民,造反河工的消息更是混乱,似乎哪里都有,却没人能够说清主力究竟在哪。
各地城门口被抓捕示众的反贼倒是不少,看他们的样子,更像是叫化子,而不是河工。
周元宾开始感到紧张,到了并州南界的应城,他拒绝前进,直接带兵进城,与城主商讨固守之计。
不怪他胆怯,应城前几天确确实实遭到一次进攻,城墙上还有创痕,从官兵到百姓,还都心有余悸,一见到晋阳派来的军队,全都劝他们留下。
徐础没有坚持前进,而是在城里到处打探消息,毕竟他现在连马维和宁暴儿究竟在哪都不知道。
打听得越多,消息越混乱,有人听说过“吴越王”的称号,但这只是数十个王号中的一个,造反者一个比一个急于称王,哪怕已被官兵包围,朝不保夕,也先要造一面大旗、按一个王号。
徐础没打听到马维的下落,但是弄明白一件事,官兵众多,连连取胜,造反者却没有减少,并非所有百姓都进城避难,许多人加入叛军,寻求另一种活法。
二十天之期眼看就要过去,徐础不能再等了,去见周元宾,也不寒暄,直接问道:“参军打算一直守在这里吗?”
周元宾也在挠头,“不守在这里,还能怎样?晋阳大军应该已经开拔,等岳父到了,再做打算。”
“沈并州许以重任,参军就这样回报吗?”
周元宾继续挠头,“应城不大,加上我带来的士兵,仍不满千,能守住就不错了。我还是对贺荣部比较熟悉,南边的朋友少……”
“朋友少,可以结交,兵少,可以招募,参军何以无所事事?”
周元宾不再挠头,脸红了,“岳父倒是给我一份文书,许我见机行事,便宜募兵,可此地受到攻打已是多日前的事情,最近比较太平。”
“有备无患,上次来攻城的是一群乱民,不足为惧,下回来的若是东都派来的官兵呢?”
“官兵……”周元宾了解沈家的计划,知道岳父一时半会不想称王,笑道:“官兵目前不至于攻城吧?”
“若是借城呢?参军借还是不借?沈并州率兵南下,发现应城已被朝廷占据,该有何想法?”
周元宾脸色一变,“若非十七公子提醒,我险些坏了大事。早在出发前,沈五就提醒我,诸事听十七公子,绝不会错,我这就去见城主……”
“一边募兵,一边也要打探周围形势,做到知彼知己,请参军分兵一百,我带出城巡视。”
周元宾马上赞同,叫来两名校尉,让他们各出兵五十人,随十七公子出城,又从城主那里借用数名向导带路。
徐础当天下午带兵出城,直奔南方,去往传言中乱军最多的地方。
第八十二章 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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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是座村庄,炊烟袅袅,走得近些,士兵们发现那不是炊烟,而是大火燃烧过后的余烟。
整座村庄已化为灰烬,只剩几处断壁残垣。
士兵们有些紧张,从这里开始,他们已经进入战乱区。
徐础向领兵的队正道:“派人进去查看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幸存者。”
队正嗯了一声,扭头指派一小队十人进村查看,同时派出仅有的两名骑兵和一名向导去前方打探情况,然后向徐础道:“公子,可以调头了吧?”
徐础坐在马背上向村子里望去,“咱们还没找到叛军所在。”
“真找到的话,咱们就回不去啦。”
“应城早晚会受到攻击,与其坐等,不如提前打探明白。”
队正是名老兵,五十几岁,对年轻的落难公子不那么同情,冷笑道:“我们是晋阳的兵,不管别地的闲事,就算要管,也等牧守老爷来了再说。”
徐础心中微怒,猛然想起郭时风的话,自己又犯贵公子的毛病,难以附众,连一名普通的老兵都拉拢不到,于是跳下马,面露微笑,“我来投奔并州,想立寸功以自效,所以非要出城,连累诸位与我一同受累。”
对方毕竟是沈家的客人,队正不敢太过分,拱手道:“不敢,既是当兵的身,就得认当兵的命,公子别拿我们的命冒险就行。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咱们只携带三日干粮,出城已经一天有余,吃过晚饭,咱们无论如何得调头回城啦,瞧这边的样子,可没地方补充粮食。”
队正说得没错,可这队士兵多是步行,本地向导领路时磨磨蹭蹭,一整天才走了三十多里。
徐础正在犹豫,进村的士兵跑回来一名,“还有一个活人……算是活人吧。”
一处断壁后面坐着一个人,全身被烟熏得漆黑,看不出男女,弯腰驼背,应该是很老了。
士兵们围着此人,连番问话,那人像是没听到,一声不吱。见徐公子到来,士兵让开。
“老人家。”徐础连唤几声,对方仍无反应。
徐础起身,想要点水,给老人洗脸,跟来的队正上前踹了一脚,老人如梦初醒,看一眼面前的人,突然放声大哭,以手拍地,原来是名老妇。
队正稍一拔刀,厉声道:“住嘴,老东西,我们是官兵!”
徐础正在讨好队正,虽觉他做得过分,却没有开口制止,站在一边看着,心里颇觉尴尬,以为对一名很可能刚刚失去亲人的老妇,不该如此无礼。
“全死啦,全死啦,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老妇干嚎。
队正拔出刀,以刀身在老妇头上轻拍两下,“想死很容易,先告诉我是谁烧的村子?什么时候烧的?人往那边去了?”
老妇一激灵,嘴里说是不想活,身体里却还残存一些力气,扶着墙壁竟然慢慢站起来,也不看官兵,迈动偻曲的双腿,竟然要跑,每一步都艰难得像是在泥潭里跋涉。
队正笑了一声,正要拦下老妇,徐础实在看不下去,开口道:“算了,等探子回来吧。”
队正看一眼徐公子,收起刀,招呼士兵回路上。
徐础留在后面,身上摸了摸,只有一些银钱和几本书,此时全无用处,只得也离开。
“全死啦!”老妇突然又号哭起来。
徐础没敢回头。
路上,两名探子和向导已经回来,显然没走多远,与队正交谈。
队正扭头道:“烧村的是群反贼,路上不知是互相残杀,还是遇到别的官兵,死了几个人。向导说离此二十里有个临河镇,好几天没传出消息了,估计已经沦陷,成为反贼的巢穴。”
“二十里,不太远。”徐础有意前去一探究竟。
队正摇头,“我们不去,反贼虽然不懂打仗,连斥候都没有,但是人多,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咱们这点人,只够给人家送肉。徐公子想立功,回城多调些兵马来吧。”
士兵们全都出声表示赞同,这些晋阳老兵很多年没打过仗了,都不想靠近敌人。
此次出门,徐础随身带着一只搭裢,跨在肩上,后面装书,前面装些应用之物,拿起来放在地上,先取出书给众人看一眼,以示没有藏私,然后取出一个小包裹,打看一角,露出里面的珠宝银钱。
“立功有赏。”
这一招简单直接,但是有效,士兵们围上来,徐础将包裹收好。
队正犹豫一会,“这些都是赏钱?”
“当然,这是我个人出的赏钱,若有收获,回城之后我向参军大人给你们请功。”
队正看向手下兵卒,几个眼神就互相明白对方的心意。
“这样吧,我拨二十人跟你走,剩下的留在后面,公子若是遇到危险,立刻往回跑,我们做接应,若是明天一早还不回来,我们可不等人。至于那些赏钱,等你回来给我,由我分配,怎样?”
士兵只听队正的命令,徐础别无选择,笑道:“再好不过。”
队正分拨十九名稍微健壮些的士兵和一名向导,嘱咐道:“徐公子平安回来,你们立功,赏钱多分一份,徐公子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