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有终笑了一声,带两人出庄园,乘车进城,这回没遭阻拦。
晋阳城内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但是差不多一半人看上去像是逃难百姓,推车挑担,携妻负子,不是一脸木然,就是一脸惊慌,经常传来小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晋国公府前比较安静,整条街都有卫兵把守,百姓必须绕路而行。
马车由偏门直驶入府,沈耽早已守在院中,一见马车,立刻迎上来,张开手臂,大笑道:“千盼万盼,总算盼来了。”说罢亲自扶徐础下车。
刘有终自己下车,谭无谓坐在上面不动。
沈耽与徐础寒暄多时,携手进厅,谭无谓没办法,只得下车,跟在后面昂首步行。
厅里已经摆下酒宴,沈耽一个劲儿地道歉,对谭无谓虽然冷淡,但是并不失礼,命仆人再加杯箸,给谭先生一个位置。
四人入座,沈耽叹息良久,一个劲儿地说“想不到”,说到改姓,他十分赞同,“础弟是吴国人,一点没错。”
“我也是这么说的。”谭无谓插口道,坐在那里等仆人斟酒。
徐础拱手道:“未让沈五哥早些知道,非心中不愿,实是牵涉过大,难以开口。”
“行大事者谨言慎行,础弟若是早早说出计划,我反而不看好。础弟远道而来,家父不胜欢欣,只因冗务缠身,特命我出面接待。我先敬三杯,然后请础弟稍稍休息一下,再做痛饮,如何?”
沈耽善解人意,见徐础风尘仆仆,知道他路上受过不少苦,因此要让他先洗漱更衣,再出来喝酒。
半个时辰之后,徐础换身新衣,干干净净地出来,顿觉轻松,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东都。
其他三人正在等他,谭无谓也换一身新人,不知是沈耽赏赐,还是他硬要来的。
徐础再次入席,互敬三杯之后,他说:“我此来晋阳,一是投奔沈伯父与沈五哥,求个安身之所,二是有一场未竟棋局,我已属意中央天元,特来问五哥还要固守一隅吗?”
这是两人之间的暗语,沈耽正色道:“天元乃必争之位,我下棋从不落于人后,当针锋相对。”
刘有终明白这两人在说什么,谭无谓居然也明白,开口道:“东都兵马尚众,锋不可挡,上上之策,莫若派兵渡河入秦,驱乱民入潼关,以为前锋,与此同时,派一吏携余威说服冀州,两翼稳固,可南图天元之位。”
徐础觉得这个计划不错,正要开口,沈耽向他使个眼色,自己问道:“谭王孙妙计,然则秦州纷乱,非一时可定,需兵几何?”
“沈并州亲征的话,需兵十万,换我的话,需兵三十万。”
“谭王孙倒是谦逊。”沈耽微笑道。
谭无谓摇头,“沈并州文官出身,带兵十万已是极限,到秦州之后只可直驱西京,然后驱赶乱民攻打潼关。”
“谭王孙亲自领兵呢?”
“我若领兵三十万,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可全平秦州,乱民尽为我用,兵力倍增,分兵回并州,潼关可不攻而破,然后……”
谭无谓一说起来就不住嘴,沈耽与刘有终不停敬酒,十几杯下肚,他的舌头大了,话也有些乱,“我刚才说到哪了?哦,南图洛阳并非上策,并州一动,天下皆动,洛阳乃四战之地,难攻,也难守……”
又是三杯下肚,谭无谓已说不清话,沈耽命仆人将他架走,长剑划过地面,留下一串响声。
沈耽笑道:“这个谭无谓,口才有些,就是不分场合。”
“他自称原是梁国人。”
“嗯,祖父曾娶过梁国的一位公主,到他父亲这一代已经衰落,他却念念不忘,喜欢被人称为‘王孙’。”
徐础想起经常自称“梁朝帝胄”的马维,但是没有立刻开口求取救兵,问道:“乱军已逼近东都,朝廷纷乱,沈并州还在等什么?”
沈耽轻叹一声,“父亲谨慎,不愿做第一位起兵之臣。”
沈直与大将军的想法一样,徐础道:“可朝廷已生疑心,若是坐等,时不再来。”
沈耽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父亲……”沈耽扫了一眼,厅里仆人纷纷退下,“请刘先生说吧。”
刘有终在东都就与沈耽结交,逃至晋阳之后,成为心腹之一,先向沈耽拱手,然后道:“能说的话都已说过,沈并州不为所动。眼下之计,唯有生米煮成熟饭。”
“此话怎讲?”
“杀总管苗飒,率诸将拥戴沈并州为王,先动而后谋,大事可成。”刘有终难得一次说话直白。
徐础明白自己的用处,“我与朝廷使节郭时风乃是故交,熟知此人品性,杀苗总管之后,可劝他以朝廷名义封沈伯父为王。”
“那就更好了。”沈耽大喜,要求却不止于此,“础弟可提前劝说郭时风转投沈家吗?”
徐础摇头,“不可,那只会打草惊蛇。”
沈耽放弃奢望,“能以朝廷名义封王,这就够了。”
“诸将意向如何?”徐础问。
“诸将皆愿为沈并州和沈五公子所用,一呼百应,只是难以进城。”
沈家旧部以及新招募的兵卒大都驻扎在城外,城内仅有几百名私家部曲,而且未必肯听沈耽的命令。
“这样的话,想杀苗总管,只可智取。”
沈耽与刘有终点头,三人沉思,似乎都在想主意,徐础心中雪亮,知道这两人已有计划,专等他开口。
徐础在腿上轻轻一拍,“我想起一事,或许能令沈并州更加安心。”
“何事?”沈耽眼睛一亮。
“想当初,刺驾乃是三人策划,我与郭时风皆是从者,主谋乃是悦服侯马维,前梁帝胄。”
“我认得他。”沈耽不是特别感兴趣。
“马维已经过河,被造反河工与一部分秦州乱民推举为王,沿河东进,他若首举义旗,沈并州当无忧矣。”
沈耽与刘有终面面相觑,眼下消息不畅,他们只知道河工造反,节节败退,却没听说过谁是反军首领。
沈耽反应更快一些,“这位马侯爷与础弟交情如何?”
“多年至交,我若出面劝说,他必言听计从。”
沈耽点头,“马侯爷梁室后裔,非乱民自称的王侯可与之相提并论,他若能首举义旗,的确能令父亲更安心一些。”
刘有终道:“唯有一点,马维以兴复梁室为业……”
梁朝根基就在晋阳,刘有终担心马维野心太大,反而成为沈家的敌人。
“马维一介书生,被乱民强行推举为王,若遇明主,自当去号臣服,能得一块封地祭祀先祖,于他足矣。”徐础道。
刘有终也点头,“莫论以后,眼下最大的强敌还是天成,举事者越多越好。不过那都是远水,解不了晋阳之渴。”
徐础起身慨然道:“当今之计,唯有将我送至总管府,趁机斩杀苗飒,胁持朝廷使节,夺取兵权。”
沈耽与刘有终相视而笑,两人等的就是这句话。
第七十六章 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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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话说开,乃是最佳的佐酒美味,三人兴致飞速高涨,沈耽提议结拜,“人生得一知已足矣,何况两位?我与刘先生相识多年,彼此倾心,与十七公子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两位若是不弃,咱们当场结为异姓兄弟,从此生死与共,同创大业!”
刘有终助兴,徐础自然没有理由反对,三人起身站成一排,先序年齿,刘有终最长,沈耽其次,徐础最小,满腔热情,不在意仪式,各自端杯,面朝桌子,三拜之后就算是兄弟,另算排行。
将拜未拜,外面跑进来一位,“等等,是要结拜吗?算我一个。”
谭无谓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跑来还要再喝,正撞见三人结拜,也不问缘由,拖着长剑踉跄跑来,端杯站在末尾。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想因为谭无谓而中断结拜,于是再次序齿,谭无谓排在第二,四人同拜,各说一句话,别人都是“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一类,只有谭无谓与众不同。
“莫反目、莫内斗、莫算计,长为异性兄弟,有酒同饮,有难共挡,皇天明鉴,后土为证,变此心者,人神共弃。”
听到这些话,另三人竟有一丝羞愧,都以大笑声遮掩,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徐础对谭无谓的好感增加几分。
四人再次入席,当着谭无谓的面不谈机密之事,到了晚间,沈耽与刘有终到徐础房内拜访,商议细节。
“人不需多,我会拣选二十名可靠的勇士,亲自率领,送四弟前往总管府,绝不令四弟独自冒险。”
“三哥自可留在府中静待佳音。”
“既为兄弟,怎可居后求安?况且我是牧守之子,我若不去,苗总管未必会亲自出来相迎。”
“我也一同去。”刘有终道。
“大哥年长,不必去。”徐础、沈耽同声道。
“两位贤弟不以我为老迈,称一声兄长,我怎能置身事外?我虽挥不得刀枪,但是认识人多,这位苗总管是兰将军的外甥,在京城与我见过几面。不是我自吹,三弟亲去,他未必迎接,我若露面,他必迎到大门口。”
三人将细节逐一敲定,刘有终一把年纪,竟与年轻人一样精力充沛,聊到半夜也不觉得困倦。
时间就定于明日午后,沈耽与刘有终告辞,徐础上床躺下,觉得此事能成,凭此取得沈家信任,借兵数千南下,总算能给宁暴儿一个交待,换回马维的性命。
沈宅的床宽大舒适,衾被松软而温暖,徐础一闭眼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徐础睡得正香,忽听外面有人砸门,迷迷糊糊地起身,心想沈耽和刘有终也太急了,说好午后行事,大清早怎么就来了?
“犯人楼础,快快开门!”
徐础又是一惊,这分明是有人来抓钦犯,计划有变?怎么没人说一声?急忙穿衣下床,刚一开门,两名士兵撞进来,各抓住他的一条胳膊。
门外还站着数人,当先一位徐础认得,正是沈家老大、沈耽的哥哥沈聪,曾在京城见过面、喝过酒,这时却如同陌生人一般,满脸冷漠。
“沈大哥有事?”
“嘿,你乃刺驾反贼,怎敢与我称兄道弟?”
“不敢。沈工部要拿我邀赏?”
沈聪在尚书省工部领闲职,徐础因此称他为“沈工部”。
沈聪冷笑道:“五弟鬼迷心窍,竟然收容钦犯,可我们沈家自有忠臣。带走,送往总管府,审问明白,押送回京。”
徐础窘急,无法可想,只得出屋。
沈聪带领十几名士兵,押着钦犯正要离开,旁边屋里走出一人来。
谭无谓身材修长,长剑醒目,往前方一立,总能立刻引来注意,他向沈聪拱手道:“沈家什么时候改变待客之道了?”
沈聪认得他,“谭无谓,没你的事,让开。”
谭无谓摇头,“再早一天,的确没我的事,可我们昨天刚刚结拜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宿醉未醒,情义怎可弃之不顾?”
沈聪打量谭无谓两眼,摇头道:“五弟真是糊涂……他既然与钦犯结拜,一块带走。”
两名士兵上前抓人,谭无谓挣扎两下,身躯虽大,却没什么力气,束手就擒,笑道:“沈大不识人甚矣,乱世之中,无辜而杀壮士,必受其咎。”
徐础向谭无谓道:“二哥何必如此?”
“无妨,我曾向黄总管献策,他……喂,我的剑。”
士兵夺走他腰间的长剑。
一行人向外走,沈耽匆匆跑来,瞥一眼徐础与谭无谓,径直来到兄长面前,怒道:“大哥为何抓我的客人?”
“你的客人?楼础乃刺驾钦犯,怎配当我沈家的客人?五弟,别再闹了,朝廷使节就在城中,若惹出是非,你担待不起。”
“不行,人必须留下,就算要抓,也是我自己抓。”
沈聪将弟弟推到一边,“平时让你三分,碰到这等大事,沈家可不由你做主。”
“父亲能做主,你不要动,我这就去找父亲,他的命令你总听吧?”
“父亲绝不会私藏钦犯。”
沈耽来到徐础面前,拱手道:“请四弟放心,愚兄绝不会坐视你在并州受辱。”
徐础还没开口,身边的谭无谓道:“三弟要快些,黄总管赏识我的才华,对四弟可不会那么客气。你不要单独去求牧守大人,最好叫上你姐夫。”
沈耽一愣,点点头,说声好,迈步跑开。
谭无谓向徐础解释道:“周元宾是沈家女婿,以经商为业……”
士兵推两人迈步,谭无谓边走边道:“周元宾生意不小,尤其是与北方来往颇多,深得牧守大人信任……”
沈聪扭头道:“谭无谓,再不管住嘴巴,我让人割掉你的舌头。”
谭无谓立刻闭嘴,向徐础满含深意地点点头,徐础一点也没看明白,只知道原定计划受挫,自己遇险不说,沈耽的大计、马维的性命都受影响。
沈聪在大门口上马,其他人步行。
徐础忍不住道:“沈工部擅自行事,不与牧守大人商量一下吗?”
“谁说我擅自行事……嘿,全家人都被老五迷惑,只有我还保持几分清醒。不能再任他这样胡作非为下去,将你交出去,至少表明沈家没有反心,父亲也能更坚决些。”
徐础哑口无言,他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不可劝说之人,多少还能进言数语,唯独面对沈家老大,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比犹豫不决更顽固的是胆怯,沈聪不敢举兵,害怕惹恼朝廷,比楼硬更甚。
谭无谓忍了半路,快到总管府时,抬头向沈聪道:“沈大,你是不是又做错什么惹牧守大人不高兴了?恕我直言,错上加错并不可取,讨好父亲另有办法……”
“割掉他的舌头。”沈聪下令。
谭无谓将牙关咬紧,沈聪没再催促,士兵也就放弃。
总管府位于北城,外面守卫的士兵更多,沈聪在街口下马,请守街校尉去向苗飒通报。
校尉认得沈聪,听说所他带一人乃是钦犯楼础,大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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