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尹大人早已勘破名实。”
“哈哈,我亦自以为勘破,事到临头,还是瞻前顾后。怪不得范先生至死不肯出仕,怪不得他在最后几年看重徐先生这样的人,总说我们为名所困。”
“尹大人可能下定决心?”
尹甫看得明白,真要做的时候,还是犹豫,思忖多时,开口道:“如果金圣女同意此计,我不会反对。”
“有尹大人这句话,足矣。”
尹甫年事已高,又没有争夺天下的野心,终究不能担负大任。
次日下午,杨猛军回来,薛金摇却没有随同,声称自己还要深入凉州,传令降世军由杨猛军代管。
杨猛军先是援助降世军与益州军,后又持续提供粮草,恩情颇重,由他代管全军,没人反对,只是奇怪金圣女居然不用自己的丈夫徐础。
徐础更不会反对,请来尹甫,与杨猛军深谈,直说到二更厅右,杨猛军才做出决定:“长痛不如短痛,与贺荣人早晚有一场决战,就是这回吧。徐先生干嘛要放谭将军离开?留他指挥全军岂不甚好?”
“谭无谓去意不可挽回,何况他是外人,初来乍到,难以服众,即便他在,也只是出谋划策而已,能统全军者,非猛军将军莫属。”
杨猛军稍一犹豫,随即慨然道:“此地临近凉州,我有地主之责,又得尹大人与徐先生看重——义不容辞。”
三人聊到深夜,尹甫告辞,杨猛军与徐础送行,回来之后杨猛军道:“金圣女有意避让,请徐先生莫怪。”
“是我来得鲁莽,怎会怪她?”
“金圣女让我转告徐先生,说信已收到,她……”杨猛军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上。
徐础接信打开,扫了一眼,面露微笑,“猛军将军知道信中的内容?”
杨猛军摇头。
徐础话到嘴边又改变主意,收起书信,“等打完这一战再说吧。”
第五百三十章 满足()
张释清恢复得很快,已能起身慢慢行走,一开始不好意思走出帐篷,在女兵的劝说下,才稍稍放下心中的羞愧。
营地里的女兵都喜欢这位公主,没人对她的战败说三道四,只是一味指责唐为天不知好歹,但这反而让张释清更加尴尬。
直到唐为天本人出现。
唐为天这些日子里经常来女兵营地门前晃悠,以至于被人怀疑别有用心,他却全不在意,或许也是因为没听懂,总是赖在那里不肯走,就为见公主一面。
“公主!公主!”唐为天高高跳起,挥手大声叫喊。
张释清简直无地自容,但是当女兵们要合力将人撵走时,她却阻止众人,慢慢走到营地门口,“唐将军武艺高强,当世无双,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万望海涵,上次比武是我输了。”
唐为天一愣,随即咧嘴笑道:“输赢不重要,打败你我脸上也没什么光彩,但是你没生气吧?”
张释清面红耳赤,笑道:“我没生气,但是……”
“但是什么?”
“唐将军今后不必守在这里,我真的没有生气,对唐将军只有敬佩。”
“那就好。老实说,我来这里守着不是因为公主,而是因为公子。”
“他让你来的?”张释清有些惊讶。
“公子没让我来,还撵我走,可我又不是傻瓜,能看得出来,他对公主是真关心,一抽出空就往这里跑,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我想我还是过来跟你将话说清楚比较好,要不然我在公子面前不自在。”
张释清忍住笑,眉眼却不由自主弯曲,“他很忙吧?”
“当然,再过几天咱们就要与贺荣人决战,公子能不忙吗?天天在几个营地里跑来跑去,连晚上都不得休息。”
“这一战唐将军必能大展身手。”
唐为天得意地道:“那是当然,不是我吹牛,我在秦州与贺荣人打过一仗,他们也不是特别厉害,就是爱远远地射箭,只要能追上,他们就傻眼,他们的刀可比不上咱们的长矛、长槊……”
“唐将军与贺荣人交过手?”
“对啊,你不信吗?”
“当然相信,但是好奇,想听详细些。”
唐为天的一大爱好就是炫耀自己的本事,张释清的这一请求正中他下怀,也不谦逊,立刻从头讲起,不漏过一个细节,虽然常有夸大之处,但是他不会撒谎,所说的一切自己全都深信不疑。
女兵越聚越多,男卒也跑来凑热闹,唐为天越发得意,说得眉飞色舞,好像不是上万益州军围剿数千贺荣人,而是他一个人对抗几万骑兵。
他说得来劲儿,众人听得也来劲儿,有男卒道:“塞外诸部与贺荣人有什么区别?不也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
见公主明显有些疲倦,女兵坚持送她回帐中休息,张释清向唐为天道:“唐将军接着跟大家说吧,我明天再出来听唐将军的事迹。”
“一言为定,初到益州时我打过的仗更精彩!”唐为天有点停不下来,嘴角泛沫,与众男卒争论贺荣人与塞外诸部究竟谁更厉害一些。
张释清确实累了,胸口隐隐做痛,但是心情很好,躺下之后说道:“希望我能快些好起来,与大家一块参战。”
“公主还要参战?”
“现在我有自知之明,不往前冲,跟大家守在一起,看唐将军冲锋陷阵,他以后若是吹牛,咱们也能指出来。若是敌军太强,我与其留在营中等死,不如在沙场上战死。”
面对兵多势众的贺荣人,这一战降世军胜算不大,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女兵轻叹一声,“堂堂的公主,居然要跟我们死在一起……瞧我的嘴,在乱说些什么啊?”
张释清并不在意,笑道:“我可不是‘堂堂的公主’,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就算是将东都的宫殿给我,我也不愿回去,宁肯留在这里与姐妹们待在一起,是生是死,全凭自己的本事,生则自由自在,死则了无遗憾。”
两名女兵都笑了,一人道:“还是公主会说话,能将穷途末路说得这么好听。”
“怎么是穷途末路……”
徐础正好进来,张释清闭嘴,两名女兵立刻退下。
徐础刚从别处营地回来,身上还带着野外的气息,笑道:“听说你走出去了?”
“嗯。”张释清淡淡地回了一句。
“伤口还感觉疼痛吗?”徐础坐到张释清身边。
“不那么痛了。”
“唐为天怎么又跑到这边来了?”
“他还在说?别阻止他,唐将军的事迹很能鼓舞士气。”
“的确,咱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唐为天这样的胆气。”
“这里没有外人,你能告诉我一句实话吗?咱们有几分胜算?”
“无论胜负,我都会想办法……”
“不不不。”张释清阻止他说下去,“我不要你为我想办法,将你的主意用来击败敌人,我走不了,也不想走,天下虽大,却再没有一处地方能像这里一样,能让我如鱼得水。东都的王府、邺城的思过谷虽然都是好地方,亦不如此地。”
徐础微笑道:“还有许多地方你没去过呢。”
“我满足啦,不想再去更多地方。”
徐础稍感意外,握住她的一只手,“‘满足’这两个字可不像芳德公主会说出来的话。”
张释清微笑道:“从前我是不知天高低厚,如今才知道自己文不成、武不就,或许只有马球——算了,估计别人也都让着我——我应当满足,只有一件憾事。”
“什么?”
“如果这一战我不能参加,将会抱憾终生。”
“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参战,何况你身上有伤……”
“我知道不是所有人参战,老弱病残留在后方,我肯定不算其中之一。”
“妇孺也要留下。”
“与塞外诸部交战时,我可没当自己是‘妇孺’,现在更不是。”张释清将手掌抽出来,抓住徐础的一只胳膊,“别将我扔在后面。”
“这不是扔……”
“你明白我的意思。”
徐础犹豫多时,“你总得能骑马。”
“肯定能。”
“好吧。”徐础无奈地说。
张释清这才露出欣喜的笑容,“大家都在战场上,千万不能将我落下。”
“大家?”
“是啊,你、唐将军、所有将士,还有金圣女……”
“嗯,大家都在战场上。”
“我听到传言说,金圣女要去借兵——凉州不是要跟咱们打仗吗?金圣女去哪借兵?”
“杨猛志在凉州不得人心,猛军将军派人前去离间,数日之内,或许能将凉州军争取过来。”
“又是你的主意,对不对?你最擅长这种事情。”
“既然来了,我总得做点什么。”徐础道。
“那我就更放心了,上一战也是凉州军帮我们打赢的。”张释清有些犯困,不由自主地要闭上双眼,突然又睁开,“我知道你很忙,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多陪我一会。”
“也不是太忙,只要有空,我就过来。”
张释清笑了笑,“我闭上眼睛,但是不睡,你不要走。”
“嗯。”徐础坐在那里不动,连呼吸都变得轻柔。
张释清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徐础问。
张释清闭眼道:“抱歉,我顶着一个公主的名头,却帮不到你,不能给你带来千军万马,到了战场上也只是我一个人,没有多大用处,比不了……”她想说唐将军,突然觉得连这也显太自大,于是改口道:“比不了田匠,他若在这里,没准能去暗杀贺荣部单于。”
徐础笑道:“单于现在是个刚会说话的小孩子,田匠下不得手,而且杀之无益于事。”
“至少能够扰乱军心。”张释清突然睁开双眼,“金圣女才是对你帮助最大的人,如果你要去她那里,我……我不会阻止。”
“她现在并不需要我的帮助,有猛军将军派去的亲信就足够了。”
“等这一战结束,如果咱们能够获胜……”
“那必然是一场大胜。”
“大胜之后,你将我送到益州吧。”
“益州?”
“嗯,张释笙会收留我。”
“如果你一定想去的话。”徐础有些莫名其妙,刚刚她还说没有想去的地方,这么一会就改了主意。
“益州与荆州不远,我还能将缤纷找回来。”
“确实很方便。”
“张释笙从前总向我吹嘘金都城有多好,我要亲自去看上一眼。”
“金都城的繁华不输于东都,现在更是会胜过几分。”
“说定了?”
“放眼天下,益州确实更安全一些——说定了,只要咱们大胜。”
“如果战败,就算我拣了一个便宜。”
“嗯?”徐础更糊涂了。
张释清打个哈欠,“现在我真的困了,你等我睡着能梦见你的时候再走。”
“好。”
徐础看着张释清入睡,呆坐良久,突然醒悟,原来张释清以为他会与金圣女破镜重圆,所以才说什么去益州、拣便宜的话,在她心里,只希望能留住他一小会。
徐础无声地叹了口气,真想将她唤醒,说她是个“傻丫头”,可他还是忍住了,有些事情必须等到最后才能说清楚。
他轻轻地起身走出帐篷,回自己的住处手写一封信,派人立刻送往金圣女那里。
徐础与金圣女每日通信,如今全军将士都相信,数日之后,金圣女必然会带来一支庞大的援军。
什么时候连贺荣人也相信,徐础觉得这一战的胜算将会大增。
第五百三十一章 前夜()
大战断断续续进行了五天。
先是唐为天率兵挑战,试图将贺荣人引入山区,没能成功,于是不再退却,降世军与益州军逐日增加兵力,贺荣人增兵更多,双方鏖战,难分胜负。
对处于劣势一方的兵卒来说,难分胜负已经足够鼓舞士气,只有最上层的将领明白危险所在:照此下去,他们即将无兵可派,敌方却能源源不断。
张释清仍然不能骑马颠簸,但是坚持随众女兵前往战场,她们没有参战,只是举旗以张声势,但是离战场不远,前方将士若是退却,她们一个也逃不了。
贺荣人一直没有显露出崩溃的迹象,尹甫心中开始慌张,在部下面前从不显露,对徐础却说出实话:“金圣女该出现了,如果连她也不能吓退……咱们只能认命,只能认命。”
徐础百般劝说,以为时机未至,请尹甫耐心地多等一阵。
这天下午,尹甫派人请徐础过去,神情显得十分兴奋,手里举着一封信,“冀州军打算投降!”
“冀州军?”
“不是咱们这边,是对面的冀州军,贺荣人胁迫冀、并、秦三州出兵协助,晋王带兵逃回并州,秦州年荒民少,因此数冀州兵最多。信中说,冀州兵在军中与仆隶无异,将士皆心生不满,想要逃亡,一直未得机会,因此宁愿向我投降。”
徐础也很高兴,但是仍存谨慎,“信是哪位将军写来的?”
尹甫脸上兴奋稍减,“没有署名,送信者是名兵卒,说不出什么,我推测应该是杨彤彩杨将军。”
左武侯将军杨彤彩是天成朝廷重要的将领,通常由他统领冀州将士。
“我能看看吗?”
“当然。”尹甫将信递来。
徐础接信看了一遍,还给尹甫,“今晚对方会派人过来商谈。”
尹甫点头,“我在营外东南方数里处燃火为号,杨将军的人看到之后就会进营肯定是杨将军,他担心书信泄漏,所以不敢书具真名。”
徐础想了一会,笑道:“想必如此,若是能得杨将军阵前倒戈,我军必胜。”
见徐础也已相信,尹甫大喜,“我也是这样想的,冀州军倒戈,贺荣人怎能不乱?今晚徐先生与我一同见杨将军使者吧。”
徐础摇摇头,“此事机密,我非冀州人,对方使者若见我面,或生疑心,我还是不露面为好。”
尹甫深以为然,笑道:“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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