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础依然摇头。
“之前输给我的人,其实是有意让着我,是不是?”
徐础点点头。
“你就不能说点什么?”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样,在我见识过、听说过的所有将军当中,唐为天堪称当世第一,迄今还没人是他的对手。”
张释清脸上浮现一丝微笑,马上又露痛容,“但也没几个人像我这样自大,却连一个回合都坚持不住。”
徐础想了一会,“嗯,你很自大。”
张释清脸色一沉,“你还跟从前一样不会说话,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这里是女兵营地,你别赖着不走。”
“你没事就好。”
徐础刚刚起身,张释清又呼出半声痛,后半声忍住,不能转身,只好扭过脸去。
徐础重新坐下,说:“你很自大,但是人人都喜欢你的自大。”
张释清不觉得这是好话,脸色再加阴沉,强忍疼痛,不肯开口,额上渗出一层细汗。
徐础拿起旁边的绢布,轻轻地给她拭去汗珠,“你有着了不起的勇气,敢于向唐为天挑战,敢于违抗父命从送亲路上逃去,甚至敢写‘休夫书’。”
“你还记得那件事?”张释清仍显恼怒。
“我忘不了,因为不久之前刚刚有人模仿你。”
“嗯?”
徐础将益都王三个女儿的事迹简单说了一遍。
“她们是假装的。”
“那也是在学你,而且铁二夫人亲口对我说,她们姐妹三人对你敢于逃婚,既羡慕又敬佩。”
张释清脸上终于又露出一丝微笑,“铁二夫人……还不如叫张释笙,她们真是被迫嫁人的?”
“益都王被杀,她们被佞臣车全意掌控,藏于民间,待蜀王入益,车全意献王女求荣,想必不会征求她们的许可。”
张释清脸上的笑容又多几分。
“蜀王与铁家两位将军都是人中龙凤,益都王三女过得很好,并不后悔嫁人,否则的话也不会设计相救。”
“那也是被迫出嫁。”
“嗯。”徐础笑着点点头。
“让她们知道我败得这么惨,肯定会笑话我。”
“不会,她们连挑战的胆量都没有,哪敢笑话你?”
“或许吧。唐将军……没人为难他吧?错全在我,不在他。”
“唐为天手里握槊,没人敢为难他。”
张释清嗯了一声,露出明显的倦容。
徐础起身道:“你睡一会吧。”
“你要走吗?”张释清语气里有些失望。
徐础想了一会,“我去处理一些事情,马上回来。”
“嗯,快些过来。我受伤了,你应该陪我。”
“应该。”徐础笑道。
徐础刚从女兵营地里走出来,唐为天迎面拦住,“公子带我进去,我向公主道歉。”
徐础一愣,“为何要道歉?”
“我伤着她啦。”
“比武之中难免有人受伤,如果这样也要道歉,干脆禁止比武算了。”
唐为天脱口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们说……”
“说什么?谁说的?”
唐为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所有人都说,说我出手不知轻重,说公主是公子的爱妻,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仔细一想也对,既然都是公子之妻,我应该像对金圣女一样尊敬公主。”
“公主已经原谅你,特意嘱咐我不要让任何人为难你。”
“真的?”
“真的。”
“哈哈,那我放心了。虽然都是张氏女,公主比益州的三个要好多了,还是公子有眼光。”
徐础回到自己帐篷里,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亲笔写了封信,派人去凉州,将信交给金圣女,然后又去探望谭无谓。
谭无谓已经醒来,正坐在那里发呆,抬头茫然地看一眼徐础,“我有点记不住了,我说的计策,你与尹大人当时同意了吗?”
“没有。”
“哦,连四弟也觉得冒险。”
“这不是我的军队,我没资格拿全军将士冒险。我相信贺荣人军心不稳,但是这里的士气也不高涨,分兵围歼,怕是我军先要溃逃。”
“明白,好比饥饿的乞丐,只想求一餐裹腹,我却想教他如何赚得千银万贯,着实可笑。”
“二哥别急,尹大人谨慎,金圣女或许愿意冒险,我已请她尽快回来,共商大计。”
“嗯。”谭无谓兴致不高,抚摸长剑,倒下又睡。
徐础又来探望张释清,这回没有受到女兵的阻拦与盘问。
张释清正在睡觉,但是徐础一进来她就睁开眼睛,露出微笑。
两名女兵识趣地退出帐篷。
“你走了多久?”
“大概两刻钟。”
“我觉得好像是两个时辰。”
“没那么久,天才刚刚黑。”
“怪不得点上蜡烛了。我有点口渴。”
食物与水就摆在附近,徐础坐在张释清身边,一手托在脑后,一手端杯送水。
张释清只喝一小口,不肯闭眼休息,一会饿了,一会要移动,一会觉得头皮发痒,一会要看自己的刀……不停地支使徐础,好像之前的两名女兵什么都不会做。
夜色渐深,徐础剪过几次烛芯,劝道:“你刚刚受伤,要多休息。”
张释清打个哈欠,就是不肯闭眼,“我一睡着,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这里是女兵营地……”
“如果金圣女受伤,你就不用离开,对不对?”
徐础无言以对。
“你来这里是与金圣女团聚的,去找她吧。”
徐础轻叹一声,“傻丫头……”
“我才不傻。”
“金圣女让你回来向我问事,你还不明白?”
“可是……”
徐础握住她的一只手,轻声道:“好好睡觉,什么都不用担心。”
“真的不用担心?”
“不用。”
“我相信你。”张释清微笑道,终于闭上双眼,很快进入梦乡。
徐础又等一会,松开她的手,悄悄走出帐篷,向女兵拱手告辞,小声道:“我明天再过来。”
徐础刚刚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就有卫兵送来一封信,“谭将军留下的,他说自己有急事,就不向徐先生告辞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去意()
只有两名兵卒还愿意跟随谭无谓,其他人太累了,宁愿留在前途未卜的降世军营地里。
徐础追上来时,这三人已经驶出十余里,正停在一处路口辨认方向。
徐础也只带领两人,一个是宋五手,一个是麻金。
谭无谓听到马蹄声响,向两名兵卒笑道:“四弟追我来了。”
“谭将军要留下吗?”一兵问道。
谭无谓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徐础驰到近前,一路跑得太快,已是气喘吁吁,“二哥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
“省些时间,也免去尴尬,四弟这一追来,令我前功尽弃。”
“我有办法说服尹大人和金圣女……”
“不必了,金圣女我已见过,是位女中豪杰,但不是能够平定天下的英雄,至于尹大人,差得更远,我便是留下,也不过多打一场胜仗,终非长久之计。”
“二哥当初为何而来?”
“唉,早说过,我当时是意气用事,如今后悔莫及,本以为降世军敢于袭击塞外诸部,或有英雄在此主持大局,现在看来是我想得太多。没什么说的,我还是绕回并州,去向晋王请罪吧,或许还能再蒙收留。”
“二哥亦是天下英雄,何不留下自己称王?”
“哈哈,我有自知之明,金圣女与尹大人各自深得军心,我便是率兵连战连胜,也争不过这两人,勉强称王,反而受害。四弟追来,足感大义,但我不会留下。四弟若是有心,就按我的计策打这一战,如何鼓舞士气,四弟自己想办法吧。”
“二哥实在要走,我不勉强,请让我送二哥一程。”
“不必。”谭无谓四处看了看,“你认得路吗?”
“二哥要顺原路回并州?”
“嗯,来时记得挺清楚,再走时却想不起来,主要还是天黑。”
“我也不认路……二哥能借一步说话吗?”
两人跳下马,走出一段距离,徐础轻声道:“晋王为人骄而多疑,若是步步顺遂,或能重用二哥,如今接连受挫,困于并州不得一展大志,势必无法信用他人。二哥遁走,已无可能获得原谅,为何非要回去受辱呢?”
谭无谓长叹一声,“四弟说得没错,可我无处可去啊。没准晋王已经击败梁王夺回并州,他一高兴,我还有机会重获任用。”
“我推荐二哥一个去处,路途可能更加难行,此人也尚未显露峥嵘,但是放眼天下,或许只有他能让二哥尽展才华。”
谭无谓想了一会,“若论打仗,四弟不如我,或论看人,我承认自己不如四弟,可是……四弟先说这人是哪位英雄?”
“荆州宋取竹。”
“谁?”
“本是襄阳豪杰,人称‘宋千手’。”
“哦,确有耳闻,他也称王了?”
“称过楚王,后来放弃,如今是宁王麾下将军,但是独当一面,奉命南讨湘、广,我离开益州时,他刚刚夺下荆州夷陵城。”
“他能平定天下?”
“我不敢保证,但是我相信他能重用二哥。”
“他有兵多少?”
“大军被派去湘、广,他身边留兵数千,如今可能会更多些。”徐础没有撒谎。
“这么少。”谭无谓十分失望。
“豪杰兵多者,唯有贺荣、宁王、盛氏、益州四家,二哥可有投奔之人?”
谭无谓笑道:“四弟看中之人,终不会久困于浅池之中,我去看看也无妨。唉,从这里去往夷陵,道路更不好走。”
徐础从怀中取出两封信,“二哥带上,或许能有帮助,一封信给猛军将军,请他派人送二哥行径凉州,一封信送给益州铁大将军,请他送二哥前往荆州。”
“原来四弟追我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谭无谓接过书信,“宋取竹呢?不需要书信推荐?”
“我派一名随从与二哥同行,他名叫宋五手,是宋将军的侄儿,由他引见,不需要书信。二哥到了益州,不要说自己要去投奔宋将军,只说要去见宁王。”
“明白。嘿,宋千手的侄儿宋五手——宋家亲族很庞大吗?”
“或许吧。”徐础笑道,与谭无谓走回马前,向宋五手道:“又要辛苦宋将军了。”
宋五手已经提前知情,笑道:“能回荆州,多辛苦也心甘情愿,徐先生和麻兄留在这里,才是真辛苦。”
麻金虽然也是外来之人,却已打听出大致的路径,指道:“这边去凉州。”
谭无谓翻身上马,又叹一声,“我此去前途难料,四弟留在这里福祸未知——唯愿它日相见,你我二人还能笑谈今日。告辞。”
“告辞,恕不远送。”
徐础目送谭无谓一行远去,上马与麻金赶回营地。
一去一回,天已经大亮,徐础来不及休息,立刻前去探望张释清。
守门的女兵一看到徐础就道:“还好你回来了,我们都说……快进去吧,就等你救公主一命呢。”
张释清却没有女兵说得那么夸张,已经能够靠着枕头稍稍坐起来一些,见到徐础立刻露出笑容,“我就知道你不会逃走。”
“我去追一位‘逃走’的将军。”
“什么人值得你亲自去追?”
“就是那个谭无谓。”
张释清更加惊讶,“你还真是将他当成一个人物,追回来了?”
“他去意已决,我也劝不回来。”
张释清笑道:“连你都劝不回来的人,必有独特之处,你跟我详细说说。”
徐础坐下,一边陪张释清吃早饭,一边讲述自己与谭无谓相识的经过。
张释清听得津津有味,不停地追问,连晋王和刘有终的事情也不放过,最后笑道:“你们这四个结拜兄弟个个虚情假意,还如我与张释笙更亲密些。”
“不如。”徐础笑道,“晋王当初若能成功夺下东都,我们的友情会更深厚一些。”
“晋王真的弑父吗?”
“我没看到,不敢论说真假。”
张释清叹了口气,在徐础的帮助下稍稍挪动一下,面露痛楚,然后长出一口气,又叹一声,“书上的英雄都是假的,世上只有枭雄、奸雄。”
“想要平定天下,每一步都要经历艰难险阻,对他们就不要太苛求了吧。”
张释清嗯了一声,“我问件事,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
张释清想了一会,“你为什么对万物帝那么苛求呢?”
徐础没料到她会问这件事,不由得一愣,发现还真是难以回答。
“你不用解释,仔细想来,即便是以最不苛求的目光来看,万物帝也做得过头,他若不亡,天下只会更乱。”
“或许我就是急于看到天下大乱吧。”徐础笑道。
一名女兵进来,“徐先生,尹将军求见。”
张释清道:“你去吧,我已经好多了,不用你总守在这里。”
徐础告辞。
尹甫听说了谭无谓的离去,“这位谭将军好没耐心,一言不合说走就走。”
“这里也的确没有他的用武之地。”
“既然要走,强留无益。但我回去之后仔细想了一阵,又向军中将领旁敲侧击,大家似乎不是那么害怕贺荣人,谭无谓的虚张声势之计,或许真能成功,可他一走……”
“尹大人若有这个胆量,无需谭无谓在此调兵遣将。”
“唉,我不怕贺荣人,我怕益州人。”
“尹大人此话怎讲?”
“败给贺荣人,不过一死而已,我离开邺城时,就没抱着侥幸之心,可是跟我的益州将士有何罪过,非要陪我送死?此军若亡,我便是死后,也没脸面对益州父老。”
“我还以为尹大人早已勘破名实。”
“哈哈,我亦自以为勘破,事到临头,还是瞻前顾后。怪不得范先生至死不肯出仕,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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