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础叹了口气,“我希望有,一二年间若无真英雄力挽狂澜,则九州分裂之势不知将持续几十、几百年,这一切因我而起,我虽百死不得赎其罪。”
“万物帝不死,天下亦会大乱,可能更乱一些。”
“早先我也这么想,如今却不敢肯定:如果能看到天下大治,我对刺驾毫不后悔,如果看不到,我不能问心无愧。”
王颠盯着徐础看了一会,“徐先生亦有‘舍我其谁’之心,当初为何……算了,徐先生不必在意。”
徐础却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有不忍之心,且又刚愎自用,劝别人时,总希望别人言听计从,别人劝我时,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当初在东都,放走宁王,是我的错,我若继续称王,犯下的错只会更多、更严重。所以我宁愿做谋士,宁愿别人对我的话听三分、拒三分、斟酌三分,然后留一分意外。年前在金都城,我行险计,若非王先生等人各有计策应对,我早已一败涂地,命丧王府之中,不仅害己,亦会害人。谋士犯错或有回旋作地,王者犯错往往无路可退。”
“擅劝人者,难听人劝,徐先生自知甚明,或许这才是不能称王的原因吧,王者总得有点狂妄无知才对。”王颠站起身,“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徐先生北上,必能搅起一阵风雨,我留在益州,亦要想方设法阻止宁王西进。”
徐础也起身告别,“只要宁王不是亲自率兵西进,夷陵与益州都有不小胜算。我在北边若得到宁王北上淮州的消息,必朝金都城方向拱手相庆。”
“哈哈,我若听说贺荣人逃离中原,亦要北向抱拳。”
徐础上马,王颠乘车,背向而行,谁也没有再回头。
徐础通过栈道赶到汉州时,两路益州军已经各打了几战,进展颇为顺利,汉州留守的贺荣人不多,中原军队大多三心二意,铁鸷与冯野筹都没遇到顽强的抵抗。
唐为天身为前锋将军,鼓足劲儿要重新夺回汉中城,因此一路急行,后方的大军也不得不加快速度,徐础追上铁鸷时,益州军离汉中城已经不远。
铁鸷志得意满,制定了强攻汉中城的详细计划,抽空见了徐础一面,“大将军没能攻入秦州,乃是一大憾事,我此番北征,至少要攻取栈道,送徐先生进入秦州境内。”
徐础拱手称谢,铁鸷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铁二将军请说。”
“不准你带走唐为天,他是我们益州之将,必须留下。”
第五百二十章 入秦()
汉中城守军不堪一击,益州军发起进攻不到一个时辰,城上高呼投降,没提任何条件就将城门打开,少量贺荣人骑马夺门而出,全被益州将士追上杀死。
汉中几近一座空城,百姓失落十之八九,兵卒不过两千,多是从秦州征调而来,无心恋战,城中积聚的粮草早被运走,剩下的也被贺荣人点了一把火。
不管怎样,城墙依然牢固,街道也还通畅,房屋大都完好,这场胜利值得庆祝,铁鸷开庆功宴,传令休息三日,准备攻入秦州。
庆功宴大家都喜欢,攻秦的决定却让许多人意外。
将领们敬酒时借机提醒铁二将军,大将军只想夺取汉州,并无攻秦之计,且粮草尚未齐备,冬寒也未散尽,不宜再度远征。
铁鸷拒绝改变主意,但也做出一点妥协:“守益先守汉,守汉先守秦,我不为攻取秦州全境,只是要占据整条栈道,令敌军寸步难进。”
又有人道:“冯长史那边战事未结,且汉州许多郡县尚未平定……”
铁鸷固执己见,“你们也看到了,贺荣人无意固守汉州,留下的骑兵不多,冯长史那头很快就能大获全胜,至于诸郡县,派一偏将统兵五千足以平定。所谓兵贵神速,汉州一失,秦州必然戒备,晚去一天,则战事更加艰难。”
不是所有将领都反对铁二将军的计划,前锋将军唐为天极为支持,“进入汉州以来,仗打得太容易,不过瘾,得去秦州跟贺荣人较量,报上次的围城之仇,顺便还能回老家看看。”
没人提醒唐为天,栈道另一头离他的老家还很远。
铁鸷为人固执,又是大将军的亲弟弟,谁也说不动他,将领们只得分头准备,先派斥候到前方探路,催促后方尽快将粮草运来,同时派人向金都城送信。
全军休息三日,唐为天只休息两天就带兵出发,临行时来向徐础告辞,“我去开路,让公子能够直接见到金圣女。”
唐为天一直没弄清益州军的计划,仍以为要夺取整个秦州。
徐础也不解释,笑道:“不可冒进,至少让我能追上你。”
“放心,铁二将军下了严令,命我一出栈道就停下,最重要的任务是保证栈道畅通,一切等他赶到再说。”
“嗯,你该牢记此令。”
唐为天告辞要走,忽又停下,“大家都说铁二将军冒进,公子以为呢?”
“征战非我所长,我不敢乱说。”
“呵呵,公子守卫东都时何等豪气,现在怎么说‘非你所长’?”
“想来是因为胆子越来越小吧。”
唐为天摇摇头,表示不信,告辞离去。
徐础其实不太支持北伐秦州,但他自知不得铁鸷的信任,因此不去讨没趣,而且经历金都城用计失败之后,他确实变得更加谨慎,说是“胆小”也不为过,总觉得万事并不能全如自己所料,纵有千算万算,还是难免失误。
他更愿意盯住“大势”,可惜自从与王颠告别之后,再找不到人谈论。
铁鸷不等金都城的消息,三日过后准时发兵,留五千人守城,分五千人平定郡县,剩余三万人全都北上秦州。
栈道狭窄,且遭到诸多破坏,反复修缮之后也不牢靠,大军以长蛇之形前进,边走边加固。
铁鸷原本居中,但是嫌前方行军太慢,一路追赶,亲自督促兵卒修路,修好一段之后可以就地休息,由后面的后卒顶上。
又过三日,前方传来消息,前锋遇到敌兵,很快又传来消息,敌兵已退,前锋继续挺进,很快就能进入秦州地界。
剩下的道路比较好走,铁鸷不必亲自监督,当晚扎营休息时,他派人叫来徐础,请他喝酒。
“越往北越冷,徐先生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只能喝一杯。”徐础小口慢饮烫热的酒,确实觉得温暖许多。
铁鸷说了些闲话,然后道:“人人皆以为不宜北上秦州,徐先生呢?”
徐础笑道:“大将出征,当专断自决,尤其是已经发兵,多说无益,反增疑虑。”
“可我发兵之前,徐先生也没说什么。”
“我非益州之臣,铁二将军未必信我。”
“哈哈,实话实说,我确实不信,徐先生计谋虽多,最后却都是为他人着想,与我益州无关。”
徐础笑笑,懒得争辩,只顾小口喝酒。
“但我还是想听听徐先生怎么说,无它,只为比较一下。”
“既然铁二将军坚持——我亦觉得北攻秦州太早,如果只为夺取栈道,派前锋军也就够了,无需大军跟进。铁二将军亲自督战,想必还有更长远的计划。”
“嘿,徐先生猜得倒准。没错,夺取栈道只是第一步,益州军不敢进入秦州,无非是怕贺荣骑兵,待我连胜几场,大家自然惧意尽去。我不敢说夺取秦州全境,至少要占据西京!”
“西京遭遇战乱最甚,形同鸡肋,铁二将军为何……”
铁鸷双眉一扬,“只为证明我铁家并不输于宁王,他能击败贺荣人,铁家也能。”铁鸷稍稍缓和语气,“大将军不敢给蜀王报仇,无非是觉得益州弱而宁王强,一旦兵出峡口,必遭反扑。等我也击败贺荣人,夺下西京之后,谁还会觉得益州军弱?”
徐础不语,因为他知道自己被叫来听这些话,并非无缘无故。
铁鸷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示意徐础也喝一口,然后笑道:“大将军一旦觉得益州有实力报仇,徐先生也得为自己的罪行受罚。徐先生一路游说,力劝群雄抗击贺荣人,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性命竟与贺荣人息息相关吧?”
徐础将杯子里最后一点剩酒喝光,放下杯子道:“铁二将军若能大败贺荣人,夺回秦州,我愿自杀谢罪。”
铁鸷脸色微沉,“你觉得我必败无疑?”
徐础摇头,正色道:“我说的是真心话。益州四塞之地,占居此州者,往往易生知足之心,难得铁二将军勇猛精进,若能一举夺秦,不止驱逐贺荣人,亦有平定天下之势,我愿已足,不惜此命。”
铁鸷打量徐础,似信非信,半晌才道:“你还是没说攻秦之计的好坏。”
徐础轻叹一声,“我能分出什么好坏呢?只能说铁二将军有些冒进,如果后方生变,则将进退不得,如果汉州稳定,则堪称奇兵。我无从预料汉州形势,自然也无从判断铁二将军攻秦的好坏。”
“贺荣人很明显是要放弃汉州,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等我在秦州立足,将冯野筹也招过来。”
铁鸷畅想一番,徐础起身告辞。
铁鸷道:“不管怎样,徐先生于我、于铁家皆有大恩,铁二恩怨分明,杀主之仇必报,滴水之恩亦不会忘,所以请徐先生放心,我不会无故杀你。”
徐础拱手道:“多谢。”
栈道尽头秦州界内原有一座小城,如今已被破坏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守军仓皇逃走时,又放一把火,将整座城烧成了废墟。
唐为天追赶一阵,总算记得铁二将军的严令,没有深入敌境,率兵返回,就地扎营,树栅为墙。
铁鸷赶到之后,不说还要去攻西京,而是命令兵卒重新修葺城墙,远派斥候,打探贺荣人的动向。
他的计划是先稳住军心,择机与贺荣人一战,用胜利鼓舞士气,然后步步前进,直至西京。
数日之后,斥候从各个方向带回消息,还带来一些秦州人以做佐证:贺荣人似乎连秦州也不想要了,整个冬天都在搜刮财物,征集民夫运住北方,秦州百姓深受其苦。
消息刚传来时,铁鸷尚且不信,等到消息越来越多、越来越详实,他再无怀疑,大笑几声,连称“天助我也”,立即指派一万人明日随他出征——他必须快一些,否则的话贺荣人全都逃回塞外,他梦想中的大胜也就失去了。
出益以来,战事异常顺利,诸将惧意渐去,只剩极少数人劝铁二将军谨慎些。
依旧是唐为天为前锋,铁鸷率中军随后,将徐础带上,如今已进入秦州地界,他担心徐础会逃跑。
唐为天一路势如破竹,第一天就连夺两城,每次都是兵马刚到城下,守城将士就开门投降。
有两件事让铁鸷担心,一是城里没有贺荣人,益州军恐怕还是晚了一步,二是到处都没有粮草,全被贺荣人搜刮走或是放火烧掉,头两批守军投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跪求一点粮食,他们已经饿了两三天。
发兵五日之后,铁鸷不得不停下,等候后方粮草跟上,好消息是前方终于出现一队贺荣骑兵,双方可以一战。
铁鸷证明自己并非单纯的鲁莽之辈,早在益州的时候,他就到处打听宁军击败贺荣人的经过,事无巨细,全要问得清清楚楚,因此对这一战他心里已有准备,亲自踏访地势,然后派兵挑战,将贺荣人引入险要之地,发伏兵一举将其击溃。
这支贺荣人兵力不多,只有三千出头,铁鸷以多胜少,但是仍然极大地鼓舞士气,至少益州兵卒不再相信贺荣人个个以一敌十的传闻。
铁鸷大喜,传令次日一早直奔西京,同时传令后方的两万人跟上。
但是到了晚间,传来一个坏消息,令白天的大胜骤失光彩。
仍留在汉州的冯野筹被一支中原军队击败,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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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一章 退路()
天成旧族大都外强中干,奚家日益衰弱,盛家勉强自保,沈家正忙于夺回并州,楼、兰两家消失殆尽,而皇甫家最早步入下坡路,一直没能稳住自家的冀州,逃至辽东之后屡次南下都不成功。
应国公皇甫开第一个投靠强臂单于,曾经奉命守卫潼关,此后追随单于征战,没有显露出本事,但是极会讨好单于大妻,颇受信任。
谁也没看出这位天成老臣还有余力,就连徐础也以为皇甫开已经甘心做一名佞臣。
贺荣人在襄阳大败之后,剩余将士逃回泰州,正值单于大妻掌权,她将汉州交给皇甫开把守,封他为汉州牧守,却没留下多少兵卒。
益州军一来,少量贺荣士兵非逃即死,各地征调而来的中原士兵纷纷开门投降,皇甫开亦未做出抗拒的架势,早早地带兵退出汉中城,向东逃蹿,避开敌军锋芒。
直到汉州城池多半失守,铁鸷率军进入秦州,一直四处躲藏、几乎快要被人遗忘的皇甫开,突然率兵攻破益州军的粮道。
皇甫开的兵力并不多,却正好击中敌人的软肋。
两路益州军入汉之后进展太快,粮道延伸得比较长,且周围郡县尚未真心归附,即便见到益州军受到攻击,也不肯提供支援,反而闭关不纳。
皇甫开切断益州军粮道,夺走大批粮草,将带不走的东西一律烧毁,故意放走一些俘虏,让他们去通告益州兵卒:汉州军将要封堵后方的栈道,令益州军无法回师。
铁鸷军大都被带往秦州,受到的影响因此小些,冯野筹那头却是军心大乱,主将刚刚下令撤军,队伍就失去控制,有马的先跑,没马的随后,无不丢盔弃甲,就怕晚一步回不了益州。
皇甫开并没有封堵栈道,故意放一些兵卒逃回益州,然后截击剩下的兵卒,连战连胜,很快得到诸郡县的响应,兵力与日俱增。
当消息传到秦州时,已经将皇甫开汉州军的规模夸张到二三十万,甚至说他得到秦、洛、荆各州的支援……
入秦的益州军陷入同样的混乱之中,他们离家乡更远,畏惧之心自然也更重一些。
距离西京不过一日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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