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已决,寇先生不必固执,营里总得留人坐镇,我与寇先生一见如故,相信寇先生乃是不二之选。”
大营以外,罗汉奇率领的骑兵已经列队,一部分步兵也提前布好阵势,宁抱关在卫兵的保护之下,停在一处高地上,遥望前方。
对面也已摆好阵势,中原步兵守卫阵脚,主力骑兵进进出出地耀武扬威,数量十几倍于宁军的骑士。
宁抱关下达第一道命令,罗汉奇立即率兵前行。
骑兵尚未交战,宁抱关命人将徐础叫过来,“骑兵珍贵,可惜,真是可惜。”
“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徐础道,没明白宁王有何用意。
宁抱关扭头看过来,“你居然一直没来劝我,让我很意外。”
“无事可劝,自然不劝。”徐础微笑道。
“这么说来,你完全相信寇道孤?”
“不信,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赞同他的建议,决战越早越好。”
宁抱关看向排列整齐的众多兵卒,“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贺荣人若是全力而战,我军胜算不大。”
战场上传来叫喊声,双方已经接触,贺荣人以骑射见长,不肯与敌军近身鏖战,采取时进时退的打法,小心翼翼地保持一箭之地。
宁抱关看了一会,再次下达命令,副将以旗鼓传递出去,步兵开始变阵,但是没有进入战场。
“寇道孤对我说,单于的老婆想要返回塞外,但是退兵之前,先要除掉争位的对手,就是今天带兵的左贤王。”
“很有可能。”徐础点头道。
“但他没带来任何凭证,说是单于的老婆有过前车之鉴,还说其中隐情你全知道。”
“宁王怎么早没有问我?”
“因为我觉得没必要,这场决战势在必行,我若显出一分犹豫,将领们就有三分,兵卒则有六分、七分,就是现在我也觉得没必要,我不在乎单于的老婆怎么想,只想打这一战,倾尽全力,胜就胜了,败就败了。”
徐础拱手道:“宁王能持此心,胜算大增。”
宁抱关笑了一声,又下达几道命令,派出第一支步兵,“紧紧跟住我。”
“是。”
“也别说寇道孤毫无凭证,他的凭证就是你,如果我死在战场上,陪死的人不是他,是你。”
“不胜荣幸,而且正中寇道孤下怀。”
宁抱关又笑一声,再次下令,这回是他亲自带兵进入战场。
大批步兵走在前面,宁抱关等百余在骑马殿后,再往后一些,更多步兵准备出阵参战。
“你相信天命吗?”宁抱关大声问,周围的人都能听到。
徐础不信,但他大声回道:“宁王即是天命。”
宁抱关大笑,“此战若胜,我仍要定国号为吴。”
宁抱关用一根长槊,右手高高举起,纵声长啸,周围的卫兵、前方的将士齐声应和虽然已经引入诸多兵法,这支军队仍保留一些降世军的习惯。
贺荣人的箭矢如暴雨一般扫来,步兵举盾自保,中箭者仍是络绎不绝,只能艰难前行。
后方的宁王等人暂时没有承受箭矢,但是距离不远,偶尔会有冷箭射来,卫兵聚在一起,用盾牌和身体保护宁王。
战事越激烈,宁抱关越冷静,向徐础大声道:“一切胜利都是死尸堆出来的!”
眼前尽是旗帜与枪槊,除此之外,徐础几乎看不到什么,只能听见持续不绝的惨叫声。
第五百零三章 遗落()
徐础曾在东都指挥过大规模的战斗,自己却被困在城里,无缘参与,这是他第一次亲身加入如此庞大的战场,与士卒同战。
这与他想象中的场景不太一样,他手里举着刀,嘴里也跟别人一样大叫大嚷,可是他看不到敌人,更没机会交战,放眼望去,全是自己人,密集地挤在一起,坐骑受困,焦躁地不停嘶鸣。
徐础倒是很想跟随在宁抱关身边,可是身不由己,没过多久就被硬生挤到另一头去,他佩服那些卫兵,像岩石一样包裹宁王,不许任何人靠近,哪怕是自己人,徐础一旦离开,再想挤进去比登天还难。
少量骑兵大都围绕在宁王身边,坐在马上的徐础,眼前终于开阔,能够望得稍远一些。
事实上,兵器“闲置”的人不止他一个,宁军步兵与敌军根本就没有接触,全都举着盾牌缓慢前行,贺荣骑兵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持续射箭。
徐础正在观望形势,突然被人从马上一把拽下来,吓了一跳,手里的刀险些掉出去。
“笨蛋,坐那么高,不想活啦?”有人喝道。
徐础好不容易站稳身形,只见一名四五十岁的老兵正像看傻瓜一样怒视他。
“我……”徐础刚说出一个字,就被人群裹挟着继续前进,甚至没记住老兵的容貌。
他再也没见着自己的坐骑。
身边一人不幸中箭,惨叫着倒下,被身后的人踩踏,徐础这才注意到自己没有盾牌,只有一口刀,高高举起,即使臂膀发酸也不敢落下,怕伤到自己人。
这时候再想找盾牌已经来不及,只寄希望于运气。
步兵的参战并非毫无意义,贺荣骑兵受到牵制,罗汉奇率领的宁军骑兵终于派上用场,能够冲进敌军群中,发挥长槊的威力。
徐础与大都数兵卒一样,什么都看不到,只能跟着人群前进。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停下,而且产生向后的推力,叫喊声更加响亮——宁军步兵与对面的中原步兵遭遇,战斗一下子变得激烈,好处是贺荣骑兵射来的箭少多了。
可徐础还是什么都看不到,被身后的人往前推,他也推前面的人。
多年以前,徐础还是十来岁的孩子时,曾与十几名年纪相仿的兄弟一同被大将军带进军营,参加了一场操练,上千名兵卒排列整齐,进退有据,与现在的混乱场景没有半点相似。
前方的压力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人群一下子散开,中间出现空隙,所有人都往前冲,好像晚一步就会失去某件极其重要的东西。
徐础也往前跑,终于能将刀换只手,休息一下右臂。
没跑出多远,徐础脚下被绊,重重地向前扑倒,一次没用过的腰刀脱手而出。
在那一瞬间,徐础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要死了,身后蜂拥而至的兵卒会将他踩成肉饼,遗憾的是,他甚至没机会与贺荣人交战。
他的确被踩到了,还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眼前一黑,对这场必将震惊天下的大战,再没有任何印象。
徐础是被冻醒的,翻身而起,发现天已经黑透,伸手快速摸了一遍,确认自己身体完整,个别地方似有发粘的血迹,但是不疼,说不清血是谁的。
徐础挣扎起身,双脚麻木,连跺几下才慢慢缓和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此战谁胜谁负,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原地转了一圈,借着天上的星光,看到许多尸体,他猜自己就是被其中一具绊倒的。
他又转一圈,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拖着僵硬的身体迈步前行。
寒风刺骨,身上的几片甲衣不仅没有挡风,反而让他感觉更冷,徐础脱掉身上的甲片,稍感轻松。
远处似乎有人惨叫,也可能是风的呼啸,徐础心中一片木然,只知道迈步往前走,此时此刻,什么天下大势,什么英雄豪杰,全都不值一提,他只记得自己有一件温暖的披风,找到它,才能活下去。
数里之后,徐础骤然发现自己并不孤独,夜色笼罩之下,另有一些人与他一样踽踽独行,奇怪的是,谁也没想过要互相靠近,走的方向却相差不多。
黑黢黢的身影像是一具具行尸走肉,徐础真的怀疑自己已成鬼魂,直到冻得他牙齿打战,才重新恢复活着的信念。
远方出现一片移动的火光,所有身影都奔它跑去,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叫声,只为被“火光”听到,即使来的是敌人,大家也会认命。
来的是一队步兵,见面先问是谁的部下,别人都有回答,徐础稍一愣神,就被两名兵卒按倒。
“宁王,我是宁王部下。”徐础马上道,不再坚持自己到哪里都是“客人”。
“废话,都是宁王部下,问你归属哪位将军?”
听到这句话,徐础彻底放心了,“昌言之昌将军。”
兵卒松手,随手一指,“跟着别人走。”
“咱们胜了?”
“快走快走。”兵卒不耐烦地催道。
这群兵卒是来收拾战场的,凑够十几名幸存者就派一人手持火把引路,将他们送回后方,能走路的人要帮忙搀扶或是抬送重伤者。
徐础搀着一名左腿受伤的士兵。
慢慢地,这群“行尸走肉”活了过来,开始说话,开始询问,带头的兵卒大声道:“胜了,胜了,宁军大胜,我带你们去贺荣人的营地,那里有酒有肉,够你们吃的。”
众人欢呼。
可是带头兵卒接下来的描述却让徐础觉得自己记忆错乱。
“宁王一马当先,接连挑翻五名蛮王、十名蛮将和无数蛮兵,贺荣人吱哇乱叫,不肯认输,还想靠人多围攻宁王,你们猜怎么着?一条巨龙从天而降,一下子就压死一千名敌兵,贺荣人这下子真害怕……”
“龙呢?”有人好奇地问。
“压死敌兵之后就消失啦,跟你们说,巨龙就是宁王的法身,他是真龙天子……”
中途发生一件意外,幸存的士兵们互相聊天,居然发现一名秦州士兵混在其中,于是队伍中多了一名俘虏,双手被绑在身后,谁都能打两下,还没吃到贺荣人的牛羊,就感受到其中的痛快。
营地里极其混乱,许多人在争抢帐篷等物品,但是没有打起来,只是吵闹而已。
有人指了一个大致方向,徐础穿行营地去找昌言之,不知为什么,虽然心中如释重负,却没有多少喜悦之情,好像他也是一名混进来的敌军士兵。
接连询问七八人,徐础终于找到昌言之的地盘。
“昌将军阵亡了。”守卫地盘的兵卒回道,然后上下打量徐础,“你是这里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上司是哪一位?”
徐础愣了一会,“遗体在哪?”
“不知道,现在是佟将军管事——你叫什么?究竟是谁的兵?”
“宋取竹宋将军在哪?”
“先说你是谁。”
徐础转身走开,兵卒在后面叫了几声,却没有追上来。
昌言之在宁军当中为将不久,尚未培养出忠诚的部下,他的死波澜不惊。
徐础又问数人,很快找到宋取竹的地盘,同样受到兵卒的质问。
“我叫于瞻,原与宋将军同窗,现在是他的幕僚。”徐础没说真实姓名。
“于瞻?没听说过,不过你看上去倒像是读书人,先进去吧,找地方休息,宋将军在宁王那边吃庆功宴,得明天才能见你们这些幕僚。”
徐础别无所求。
整座大营虽显混乱,进入各家地盘之后,查得却极严厉,几名军官都没听说过“于瞻”这个名字,不由得心生警惕,将他送到上司帐中。
戴破虎正与一群人喝酒,见到徐础进来,不由得大吃一惊,立刻放下碗迎过来。
“书生于瞻见过戴将军。”
“徐”字已嘴边,戴破虎硬生生咽了回去,“啊啊,于公子……没事吧?”
戴破虎认得此人,军官放下心来,拱手告辞。
戴破虎转身交待一声,立刻带着徐础来到一顶空帐篷里,“委屈徐先生在此暂住一晚,查点人数的时候没见着徐先生,还以为……徐先生为什么……”
“我暂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还活着。”
“明白,我不会泄密,我去弄点酒肉来。”
“多谢戴将军。”徐础的确已是饥肠辘辘。
戴破虎很快亲自送来一些食物,大碗酒配大块肉,徐础又一次谢过之后,问道:“昌言之的遗体带回来了?”
戴破虎黯然道:“昌将军不幸陈亡,遗体被宁王收走,说是要与其他阵亡将领一同风光大葬。”
徐础叹息一声,“戴将军去喝酒吧,我自己吃过之后要睡一会。”
“徐先生好像受伤了,要不要我找人过来看看?”
“不必,睡一觉就好。”
戴破虎拱手告辞。
徐础只吃了两块肉、一口酒,合衣躺在铺上,很快入睡,再醒来时,帐外有光亮透进来,他的心仍如一潭死水,无悲无喜,他虽然活了下来,却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遗落在占场上,再也找不回来。
“徐先生醒了。”宋取竹掀帘进来,笑呵呵地说,身上无伤。
“宋将军可得独挡一面?”徐础直接问道,已不再关心昨天的战斗如何取胜。
宋取竹微微一愣,“宁王允许了,让我率兵渡江,前去平定湘、广两州,这是要将我支去不毛之地。”
“宋将军必须先夺下益州。”徐础道,至少有一样东西他已经找回来——天下大势。
第五百零四章 误我()
宁军大胜的消息传来时,蜀王甘招正在船舱里喝酒,听两名女子弹琵琶唱曲,闻讯大惊,将手中的杯子掷向歌女,怒道:“贱人误我!贱人误我!”
歌女抱着琵琶逃出去,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因何得罪。
铁鸷、黎胜国等将领急忙跑来查看情况,甘招怒气仍未缓解,斥责诸将:“都是废物,天天要粮要兵,真到用你们的时候,全是废物。”
诸将更是莫名其妙,但是不敢跑,只得硬着头皮倾听。
甘招骂了一会,坐下发呆,铁鸷既是诸将之首,又与蜀王沾亲,于是上前抱拳道:“是谁惹怒蜀王?我等虽然愚鲁,但是各有一腔忠诚,蜀王所指……”
甘招摇摇头,轻声道:“跟你们无关,是我一时失态,牵怒于诸位。唉,宁抱关居然打赢了,而且是场大胜……”
铁鸷越发糊涂,“这个……是好事吧,听说单于也死了,贺荣人兵败如山倒……”
“笨蛋!”甘招忍不住怒火又起,“如果是群雄一块打败贺荣部,这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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