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道难行,好在前无阻碍,后无追兵,走得非常顺利,一入汉州,离贺荣大军已然不远,消息突然间扑天盖地而来。
一支被单于征调来的冀州军守卫关卡,一见到使者队伍,就有人大声嚷道:“襄阳大败!襄阳大败!”
在十几名贺荣人的带领下,将士们欢呼,冀州兵卒又嚷道:“是咱们大败,单于已经带兵去往襄阳了。”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进城之后,寇道孤立刻去见守城将领询问详情。
具体情况守将也说不清,只听说奉命攻打襄阳的并、冀、秦三州军队同时大败,单于获信大怒,立刻调兵东进,昨天刚刚出发。
城中的兵卒之间却流传着各种说法,一个比一个夸张,军心显然已经动摇。
寇道孤脸色铁青地回来,下令立刻上路,尽管赶回大营。
单于昨天只来得及带走一万多名精锐骑兵,大量人马仍留在汉中城外的大营里。
一行人弃车乘马,疾行一日一夜,路上掉队者颇多,次日下午赶到大营时,只剩下二十几人。
徐础不被允许掉队,换马不换人,终于停下时,已经累得四肢麻木,心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
被送进帐篷里,徐础倒头便睡,全不管自己接下来会受到怎么的处置,也不管襄阳之战有何进展。
再次睁眼时,四周一片黑暗,徐础想了一会才记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接着又睡。
这回睡得不久,昏昏沉沉间听到脚步声,立刻翻身坐起,穿上靴子。
两名贺荣士兵进来,大声说话,徐础听不懂,大致明白是要自己跟他们走。
外面正是深夜,营地里却不安静,到处都有骑士奔驰以及叫嚷声。
徐础被带进一顶大帐篷里,士兵没有跟进来。
帐内聚着二十多人,或站或立,全是中原将领,徐础认得其中几位。
没人理睬徐础,过了一会从最里面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徐公子!徐公子到这边来。”
皇帝的弟弟、渔阳王张庚坐在厚毯上,向徐础招手。
徐础穿过人群走到近前,拱手笑道:“渔阳王安好。”
“坐下。”张庚道。
徐础坐到左手边,看向对面的人,又一拱手:“皇甫大人,好久不见。”
应国公皇甫阶扭过脸去,向渔阳王小声道:“此人乃是单于缉拿的重犯,殿下不该与他过于亲密。”
张庚笑道:“对徐公子单于虽然生气,但也有点敬佩,是杀是用还不一定呢。何况咱们现在处境相似,就不要避嫌了吧。”
“渔阳王乃单于座上贵宾,处境怎会与我相似?”徐础有些惊讶。
“都怪沈耽,他在襄阳大败,连带着所有中原人都不得信任。”
“襄阳那边究竟怎么回事,我到现在也没明白。”
“就是大败……皇甫将军,你来说。”
皇甫阶这才看向徐础,仍有些不太情愿,“详情依然不知,总之是晋军大败,后退数十里,单于带兵赶去支援,半路上传令回来,将中原将领都送到大帐里。”
“我居然也算是中原将领?”
皇甫阶冷笑一声。
“寇道孤为什么不在这里?”
张庚叹道:“他是单于之子的教师,有中宫庇护。”
“渔阳王……”
“别提了,我不过是碰了小孩子一下,看上去像是打,其实只是一拂,他不知为什么哭个没完,中宫很生气,已经好几天不见我了。”张庚自己也是孩子,语气却像是大人。
“原来如此。”
“渔阳也尽给我惹麻烦,连座小城都守不住,竟然向悦服侯投降,丢尽了脸面,还连累了我……”
皇甫阶劝道:“单于处事公正,不会因此牵怒于殿下。”
张庚也发现自己的话有些过头,点头道:“单于对我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朝廷显得更弱啦,还好意思派人过来求援。”
皇甫阶道:“朝廷被迫降于反军,当然要来向单于求援。”
徐础开口道:“令郎皇甫开在渔阳大败,单于也没说什么?”
皇甫阶脸色一变,哼了一声。
张庚笑道:“单于剥夺应国公的军职,还说他们皇甫家不愿为贺荣部效力,故意败给梁军。”
皇甫阶脸色更加难看,“我儿中计而败,这笔账早晚会算清楚。”
中原将领虽然都被送进大帐,却都不太惊恐,以为这只是暂时之举,等单于到达襄阳,弄清那边的败仗与这里的中原将士无关,自会放人。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有人跑到门口打听,很快转身道:“益州军这是疯了,居然趁夜袭营!”
“大概是听说单于率兵去往襄阳,就以为大营剩下的人不多吧?”
“估计如此,城里粮草不足,再耗下去更是死路一条。”
徐础向张庚道:“奇怪,蜀王不是已经归降单于了吗?单于为何不肯解围?”
“可能是……单于不愿意吧。”张庚看向皇甫阶。
皇甫阶无奈地解释道:“蜀王虽降,汉中城不降,即使接到蜀王的旨意,也不肯开门,反而射杀使者。单于因此不肯解围,下达严令,必须攻破城池,一人不留。”
张庚撇下嘴,“益州军真是愚蠢,明知不敌,还不服软,最终全要被杀,还会落个不忠之名。”
徐础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但是嘈杂声渐弱,这次夜袭显然对贺荣营地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张庚伸手戳了徐础一下,“这些天你跑到哪里去了?所有人都在找你。”
“我……由秦入汉、益,乘船进荆州,北上洛、冀,然后又原路回来。”
张庚呆了一会,突然大笑,“徐公子也爱吹牛。”
徐础笑笑,对面的皇甫阶道:“他没吹牛,梁军攻打渔阳时,他的确在场,我从朝廷使者那里问到的。”
张庚吃了一惊,“来回几千里啊,你……何必呢?”
徐础拍拍自己的腿,“是它们闲不住。”
“这回它们得闲下来了,单于不会再放你走。”
徐础一直关心外面的事情,没有接话,张庚一个人唠叨,说的全是自己的事情,皇甫阶在一边帮腔。
徐础突然觉得奇怪,皇甫阶乃天成“六臣”之一,虽然一直失势,但也不至于讨好张氏的小孩子,于是向张庚道:“恭喜渔阳王。”
“嗯?无缘无故恭喜我什么?”
“单于对渔阳朝廷不满,要立渔阳王为帝了吧?”
张庚眼睛一亮,随即神色暗淡,“全是谣言,一点准信没有,你听谁说的?”
皇甫阶道:“殿下别听他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在套你的话。”
张庚大失所望,“还以为……我才不关心这种事,皇帝好好的,又是单于的妹夫,就算犯错也会被原谅,哪里轮得到我?”
门口有人大声道:“渔阳王、徐础,过来!”
张庚一惊,“为什么单叫咱们两人?”
又是皇甫阶小声提醒:“殿下莫惊,我看那人是中宫的卫兵。”
“中宫还好。”张庚起身,与徐础走到门口。
卫兵前头带路,两人跟随出帐。
营地里毫无变化,骑兵跑来跑去全是为了准备上路,前去追赶单于,刚才的夜袭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两人果然被带到单于大妻的帐中。
帐篷小一些,温暖如春,大妻居中而坐,一对孪生子睡在身边,几名仆妇小心翼翼地照看他们,另有四名卫兵守在门口。
寇道孤也在,坐在一边,闭目养神,宛如一尊雕像。
张庚毕竟是孩子,再见到单于大妻,心中又喜又怕,跪地磕头,“中宫恕罪,我那天真不是……”
“算了,坐到一边去。”大妻道。
张庚心情一松,坐到寇道孤身边。
大妻看向徐础,良久方道:“将你送到凉州,本来是要在那里杀死你。”
“我知道。”徐础点下头。
“可你没死,想必是天意吧,又将你送回来。我改主意了,现在不想杀你,要用你换件东西。”
“我不值钱。”
“对别人不值钱,在欢颜郡主那里就不一定了。”
第四百九十一章 杀俘()
“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徐础笑道。
帐中仆妇不懂中原话,旁听的两人当中,寇道孤仍在闭目养神,张庚不明所以,想问又不敢问,目光扫来扫去。
大妻笑了一声。
徐础继续道:“寇先生人很聪明,能想出妙计,唯有一条,私心太重,将报仇放在第一位,而不是一心为中宫着想。”
大妻哼了一声,瞥一眼寇道孤,冷冷地说:“难道你能为我着想?”
“我亦不能,所以兼听则明,中宫最后要自行定夺,择其善者而从之。”
大妻冷笑,却没说什么,徐础视之为默许,继续道:“中宫应向单于坦白一切。”
大妻目光更加严厉,“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欢颜郡主对你果然与别人不同。”
徐础摇头,“欢颜郡主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猜测她手里握有中宫的把柄,至于是什么,一无所知。无论怎样,中宫所担忧者无非是单于大怒,可中宫地位尊崇,又为单于生下两子,向单于隐瞒,必获原谅,虽一时受辱,但是永无后患,胜过暗中设计,虽能除掉欢颜郡主,却留下更多隐忧。”
大妻又看一眼寇道孤,轻叹一声,“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欢颜郡主如果公布此事,单于便是再宠爱我,也……我向你说这些做甚?明天你与寇先生上路,去往渔阳。”
“寇道孤看不住我。”
“嘿,放心,我会多派人护送,到了秦州,你们与塞外诸部汇合,他们已经接到单于的命令,正要去夺回并、冀两州,你二人随军行进。”
“中宫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大妻不再理睬徐础,看向张庚,“渔阳王听懂我们在说什么了?”
张庚茫然地摇摇头,“没听懂。”
“唉,我还以为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张庚脸色涨红,“听懂一点,中宫要拿徐础向欢颜郡主交换什么,但是不想让单于知道。”
大妻点头笑道:“这才有点聪明的样子,你不必回大帐了,就留在我这里吧。”
张庚大喜,哽咽道:“中宫大恩大德,我……我真的想念这里……”
大妻笑了一下,“寇先生,请好生看管徐础,此去渔阳,不要让我母子三人失望。”
寇道孤睁开双眼,向大妻郑重地点下头,仍不说话,起身往外走。
大妻用贺荣语说了几句,门口卫兵上前,示意徐础也得离开。
徐础告退,“请中宫再思再想,莫贪一时之易,留一生之难。”
大妻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即扭过脸去看向熟睡的两个儿子,立刻露出万分温柔,再不会被任何事情所吸引。
卫兵押着徐础跟在寇道孤身后,走不多远,一队骑兵疾驰而过,嘴里兴奋地叫嚷着什么,卫兵随之欢呼。
寇道孤的帐篷不大,却极为洁净,迥异其它帐篷,寇道孤坐下,向站在门口的徐础道:“请再忍几天,事情快要结束了。”
“你将我带回来,是要交给单于,不是大妻。”
“单于不在,大妻可以便宜行事,她会对单于说,带你去冀州,或可兵不血刃夺回渔阳。”
“你干嘛不直接杀我?有大妻替你求情,单于肯定会放你一马。”
寇道孤想了一会,“只是杀你,不能解我心头之恨,此去秦州,你会看到降世军之败,到了渔阳,你会看到张氏之亡,哦,还有梁王,据说你二人原是好友——对他的惨败,你多少会有一点感受吧?”
不等徐础开口,寇道孤挥下手,卫兵将徐础拽出去,送进旁边的另一顶帐篷。
降世军大败、单于亲往襄阳、汉中城夜袭未成、塞外诸部联手东进……到处都有大事发生,徐础却被困在贺荣人的一顶小帐篷里,一件也参与不了,这让他深感受挫,坐在铺上,喃喃低语:“瞧你等来的好时机。”
次日一早,徐础正在吃饭,张庚溜进来,“你与寇道孤下午出发。”
“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昨晚的夜袭原来是声东击西,城里的益州兵开门四散逃亡,贺荣骑兵正在追杀,所以要等半天,路上安全以后你们再出发。”
“汉中城终究没能守住……”
“要不是太相信蜀王,以为益州军会投降,单于早就将汉中城攻下来啦。唉,一群蠢人,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许多人成为俘虏,待会要开刀问斩,徐先生要去观看吗?”
徐础摇摇头。
张庚笑道:“其实没什么可怕的,看被杀的人痛哭流涕、屎尿齐下,还挺有意思。贺荣人喜欢这种事,小孩子都得去看,谁若露出惧色或是不忍,就会遭到嘲笑……”
“大妻让你来的?”徐础问。
“大妻没说让我来,但也没说不让我来。”
“向单于坦白乃是唯一之计,大妻信任寇道孤,必酿大患。”
“呵呵,你如果没有别的计策……我还是走吧。”
“等一下。”
“你想出别的办法了?”
“我要跟你去看问斩。”
“对嘛,很有意思,跟过节一样。”
张庚说得没错,营地里的气氛的确像是过节,人人兴奋,随军的妇孺走出帐篷,成群结队走向刑场——就在营地大门以外。
营地离城池不远,在一片空地上,已经挖出一座大坑,坑里躺着许多尸体,数百名俘虏站在坑前,被成群的骑兵包围。
张庚带徐础登上一座望楼,居高临下,看得更清楚些,他也跟贺荣人一样兴奋,指指点点,“怎么还没人哭?是吓傻了吧?”
贺荣骑兵大概也有同感,数十骑突然前冲,手中挥刀,嘴里大叫,围观诸人齐声助威,将到俘虏面前,骑兵又突然勒马。
这一招屡试不爽,每每能将对方吓得痛哭失声,甚至跪地求饶。
今天却意外地失效。
几排俘虏不仅没有痛哭,反而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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