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楷点头,“总之我不插手就是。”
郭时风急于去见徐础与宁王,叮嘱之后出城,以为有宗明义坐镇,不会再出意外。
可他低估了宁王的“威名”。
宁王亲临东都的消息不胫而走,城内城外皆已听闻,越来越多的人恐惧万分,郭时风刚刚离开不久,城外梁军开始大规模逃散,将领们无力阻止,自己也跟着跑了。
消息传来城里,潘楷长叹一声,愧悔之余,将郭时风的叮嘱抛之脑后,传令道:“梁军将士欲留则留,欲走则走,听其自便。”
这道命令一传出去,城内梁军也乱了,以为这是一道暗示:宁王将会大开杀戒,潘将军提醒大家快逃。
先是有人偷偷离城,很快就变成大规模奔逃,四面城门大开,有人成群结队,有人孤身上路,更多人则是将妻携子,东都好不容易聚集的一些人口,眼看就要逃亡一空。
宗明义擅长带兵打仗,却不擅长应对这样的混乱局面,情急之下,派兵前去接管城门,结果宁军刚一上街,就带来更大的混乱,流言像飞一样,迅速传遍全城,都说宁军准备动手清城,连潘楷也听说了,特意派人前来询问真相。
宗明义百口莫辩,只得下令收兵,任凭东都兵民逃亡。
直到天黑以后,见宁军并无杀人之意,逃亡大潮才逐渐止住,潘楷查点兵员,重新封闭城门,回到住处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次日天亮不久,宁王赶到东都,他在路上就已听说城内的情况,心里大为光火,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将宗明义绑来,质问他为何没能阻止逃亡。
“我要一座空城做什么?”宁抱关住进北城的一座营地,当初守卫东都时,这里就是他的地盘。
“我派兵了,可是……可是情形更乱,所有人都说宁军要将东都兵民杀光……”宗明义跪在地上,努力辩解。
“所以呢?”
“我……我想宁王没有这个打算,宁王又说不要空城,所以……”
“所以你就心软了?”宁抱关大怒,“你自己也是百姓出身,不知道百姓当中尽是欺软怕硬之辈?他们害怕什么,你就做什么,他们害怕屠城,你就摆出屠城的架势,他们闹一会自然老实。从来只听说民怕兵,到你这里却是兵怕民,你也配称将军?”
宗明义面红耳赤,再不敢争辩。
郭时风一直跟在宁王身边,这时劝道:“必是潘楷力主放行,宗将军被迫无奈……”
宗明义连连点头。
宁抱关冷笑道:“潘楷是什么东西,我的部下要听他命令?”
郭时风也不敢再说,退后一步,向宗明义使个眼色,宗明义双手被缚在身后,磕头道:“末将有罪,请宁王处罚。”
“放走东都兵民,你犯下的是死罪,但是念你此前功高,功过相抵,贬为兵卒,重新立功自效,滚下去吧。”
宁王语气不善,宗明义却大大松了口气,磕头告退。
宁抱关仍未解气,痛恨的不是自家部将,而是东都兵民,“一群不识好歹的家伙,见我就逃,嘿,我要让他们无路可逃。”
郭时风察言观色,乖乖地站在一边不吱声,却扭头瞥一眼徐础。
徐础笑了笑,上前道:“宁王如今知道‘名’的重要了吧?”
宁抱关目光冰冷,“我杀了那么多吴兵,你不想替他们报仇?”
“想。”
宁抱关脸色一变,随即傲然道:“我平生不缺仇人,多一个无妨,我就坐在这里,你来报仇吧,我给你一次机会,与你单打独斗,不让卫兵插手。”
徐础拱手道:“我要向万人之上的宁王报仇,不与匹夫之勇的宁抱关斗狠。”
宁抱关哈哈大笑,向郭时风道:“你二人都是谋士,又是好友,师出同门,何以劝人的风格全不相同?”
郭时风笑道:“我倒没有觉得,望宁王解释详细。”
“郭先生之劝,令人如沐春风,过后却是越品越苦,徐先生恰好相反,劝人如骂人,非得细品之后,才能明白其中味道。”
郭时风笑容不减,“徐先生的确比我厉害些。”
“不不,你比徐先生厉害,你是表里如一的谋士,徐础却不然,自称谋士,心里仍当自己是王,总有高人一头的意思。他再厉害,不能为人所用,便是无用。”
宁抱关脸色渐渐冷酷,郭时风笑而不语。
徐础也不反驳,等宁王“细品”。
沉默良久,宁抱关开口道:“我现在有何名?欲要问鼎天下,又要何名?”
郭时风暗叹一声,徐础之劝居然又要成功。
徐础上前半步,拱手道:“眼下宁王有三名:一是狠名,烧杀吴兵,手段之毒闻于天下;二是色名,抛舍发妻,强娶天成皇后,自古好色之徒,无出宁王之右者;三是威名,夺江东、攻荆州、占东都,已成龙兴之势。”
“嘿,我说你劝人如骂人,你还变本加厉了,来,再说说我需要何名?”
“第一仍是狠名。”
“嗯?”
“若无狠名,何以攻城夺地,令敌人闻风丧胆?”
“这个我已经有了。”
“但还不够。”
“不够?”
“远远不够,吴兵本为俘虏,身受束缚、手无寸铁,杀之容易,宁王之狠名,乃是心狠、手狠,却不是人狠,因此东都兵民宁愿逃亡,不肯归附,若是人狠,则吴州郡县早已驯服,荆州奚家亦当献城归降。”
宁抱关又冷笑一声,却没说什么。
徐础继续道:“第二是仁名,爱一人为好色,爱众人则为好仁,宁王好色,再有一步……”
“这一条先不用说,我听着头痛,说第三条,肯定还是威名,而且是威名不足,对不对?”
徐础笑道:“若是人人皆有宁王的悟性,谋士就都轻松多了。”
宁抱关向郭时风道:“这道题留给你,徐先生要如何说我‘威名’不足。”
“襄阳。”郭时风只说两个字。
宁抱关大笑道:“不愧是我的军师。徐先生还有话说吗?”
徐础摇头,“我等宁王‘细细品味’,但我有一件私事相请。”
“嗯。”宁抱关收起笑容。
“我有一位朋友,似乎被潘将军囚禁,他不是东都人,也不是梁王部下,希望宁王能将他释放。”
宁抱关看向郭时风。
郭时风道:“叫昌言之,是徐先生的随从。”
“你将随从认作朋友?”宁抱关不解地问。
“他是与我同行的朋友,不是随从。”
“徐先生的朋友,想必也是谋士,我倒要见见。”
徐础笑道:“让宁王失望了,他不是谋士,行伍出身,厌倦战场,随我一同退隐,所以成为朋友。”
“原来是个胆小鬼,昌言之……我有点印象。徐先生不用着急,等我问明白,自会还你这个‘朋友’。郭先生,咱们是等潘楷过来拜见,还是去见他?”
“潘楷颇生疑心,但是已无退路,绝不敢对宁王动武,所以宁王该去见他,安慰其心,也让城中剩余的兵民勿生恐惧。”
“好,那就少带卫兵,我亲自去一趟潘府。”
宁抱关大步向外走去,郭时风悄悄向徐础拱手,小声道:“只有徐先生能劝动宁王,他现在至少不想惩罚逃亡者了。”
徐础笑笑。
宁抱关只带三十余人前往王府军营,潘楷所剩部下不多,但也有近千人,单是军营里就有四五百人,而且对他极忠诚,可说是一呼百应。
宁抱关丝毫不惧,直入大门,见到潘楷之后,远远地大笑,张臂迎上前,给他一个拥抱,大声道:“东都相别,东都再见,潘将军雄姿不减,令人欣慰。”
潘楷心中原有不少别扭,见宁王如此热情,且不拘礼节,心中大安,一得脱身,立刻跪下,口称“宁王恕罪”。
宁抱关留下吃筵席,邀请众多潘家亲友参加,他居然认得一多半人,能叫出名字,甚至能说出当初在东都见面时的一些细节。
不到半个时辰,潘家上下全被折服,连潘楷也除去心中最后一点悔意,再不留恋梁王。
徐础不肯饮酒,中途告退,被人送回大将军府。
徐础从未听到宁抱关传令,昌言之却已被释放,刚刚回来不久,见到徐础立刻跑来,连连道:“又逃一难。”
回到房间里,没有外人在场,昌言之道:“公子见到宁王了,以为如何?有资格争鼎吗?”
“能将我的吴王身份忘得干干净净,宁王是第一人。”
昌言之叹了口气,无话可说,心中万分不愿。
第四百八十一章 不留()
大厅里一片狼籍,醉倒者横七竖八,秽物满地,各种味道搅和在一起,几近凝固。
十几名仆人守在门口,暗自哀叹自家倒霉:主人一醉方休,却要他们收拾残局,怕是一晚不得休息。
宁抱关还是没有倒下,只是说话含糊不清,紧握潘楷的一只手,唠叨不停。
潘楷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偶尔发出几声傻笑。
唯一保持清醒的人是郭时风,他没敢喝太多,一直服侍在宁王身边,这时小心劝道:“时候不早,大家都累啦。”
宁抱关醒眼望去,“怕是装醉,都给我叫起来!”
“是真醉,宁王也醉了,该回去休息。”
宁抱关推搡身边的潘楷,得到一阵傻笑回应,“才吃多少酒,潘家人就醉成这样?”
“喝得不少,而且宁王的部下也都醉了。”
筵席期间,宁王招来几名宁军将领过来坐陪,这时也都倒在地上,醉得一塌糊涂。
“没用的东西。”宁抱关挣扎起身,郭时风急忙上前搀扶。
门口的仆人们都松了口气,客人一走,筵席就算告终。
走到门口,宁抱关突然低头狂呕,恶臭扑鼻,仆人纷纷散开,只有郭时风无路可退,还得不停捶背,劝慰宁王。
吐过之后,宁抱关倒是清醒几分,挺身道:“酒真不是好东西,但是不能不喝,郭军师,你说怎么办?”
“那就少喝、适量喝。”
“没喝到兴头上,宾主都不高兴啊。”
郭时风搀着宁王走出大厅,“既要宾主尽欢,又要酒不伤身,那可就难了。”
宁王推开郭时风,“是啊,除非一方只管高兴,不管另一方是死是活。”
“这倒是个办法,只是……”郭时风本来面上带笑,这时突然僵住,急上前一步抓住宁王的一条胳膊,低声道:“宁王小心……”
黑暗中居然站着一大群兵卒,郭时风酒宴中曾经出门,当时还没有这些人。
宁王却不害怕,“是咱们的人。”
“哦。”郭时风松开手,心里咯噔一声。
宁王向黑暗中的兵卒大声道:“下手利索些,不要伤到自家人。”
在两名将领的带领下,数十名兵卒拔刀出鞘,走向大厅,其中就有宗明义,他换上兵卒的甲衣,紧握刀柄,比别人都要更坚定些。
郭时风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兵卒从身边经过时,他身上汗毛直竖,好像会有一口刀砍向自己。
没人理他,所有兵卒陆续进入大厅,郭时风双腿发软,令他奇怪的是,厅里居然没有多少惨叫,偶尔一声,短促而低微,好像只是一次小小的意外。
“郭先生要留在这里吗?”宁抱关问。
“不不,我……我跟宁王走。”
宁抱关大步往外走,又有一批兵卒迎上前,簇拥宁王出门。
王府门外,宁抱关试图上马,两次失败之后,只得放弃,笑道:“真是醉了,真是醉了,唉,酒量大不如从前啊。”
宁抱关步行往营地走,郭时风紧紧跟在身边。
“郭先生想说什么,现在就说吧,回营之后我得大睡一觉,至少要等到明天下午,才能听你唠叨。”
郭时风干笑两声,“宁王既已决定,其实我没什么可说,只是……宁王不信任潘楷?”
“背主之将,如何让人相信?不止是他,整座东都我都不信,此城不祥,谁占据这里,谁会倒霉。”
“宁王……不想占城吗?”郭时风大为意外。
“我只想夺城,不想占城,郭先生不要误解,这一趟,你立首功,但是东都终非久留之地。四方群雄,无论谁能腾出手来,都会过来攻城。梁王至少在这件事上是聪明的,宁愿冒险跑去冀州,也不肯留下。”
“是是,宁王高见。”郭时风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不是高见,只是常识。宁军在荆州攻不下江陵城,但也不能退回江东,粮草即将用尽,再耗下去,必是死路一条。所谓树挪死、人挪活,宁军往东都这么一挪,既能鼓舞士气,又可夺些粮草,还能争得几分徐础所谓的‘威名’。”
“宁王见识深远,非寻常英雄所及也。”
“你是谋士,不是奴仆,留你在身边不是为听奉承话。”
“是是。”郭时风已经缓过神来,“宁王不想留在东都?”
“留在这里等死吗?我只要这里的粮草。”
郭时风脚步稍慢,被落下几步,急忙追上来,“宁王不占东都,东都也不能留与他人。”
“嘿,这才像谋士说的话。”
“收集粮草、征发民夫,遣散老弱之人,放火烧城。”
“可惜东都兵民逃走太多。”宁抱关恨恨地道,心中依然不平。
“粮草紧缺,人少不算坏事。”
“嗯,然后呢?”
“有三条路,分别对应上中下三策。”
“你是要让我选择吗?”
“献计在我,用计在宁王。”
“你说。”
“趁士气正盛,宁王可率兵返回江东,解石头城之围。”
“这是什么策?”
“下策。解围之后能保一时平安,宁王的格局与如今梁王相仿。”
“嘿,梁王投机取巧之徒,避乱求安,趁虚而入夺占冀、并二州,就自以为是一方霸主了,其实不堪一击,我不学他。”
“粮草充足,宁王可率兵速回荆州,攻奚家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