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学究出现在门口,虽然只是一名连品级都没有的教书先生,老学究在学生们中间却颇具威信,他一露面,所有人立刻闭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连周律也将后半截话咽回去。
陪伴公子的仆从们悄没声地离开。
闻人学究五十多岁,身量不高,留着稀疏的胡须,总是一副沉思默想、神游物外的茫然表情,今天也是如此,他坐到椅子上,根本不看学生,也不在乎人是否到齐,翻了一会书,突然放下,开口道:“你打算怎么报仇?”
“啊?”周律吃了一惊,没料到自己的事竟会受到闻人学究的关注,“我……再想想办法。”
“说说,现在就说,每个人都要说:如果自己碰到这种事,要怎么做?”闻人学究看上去真对这件事感兴趣,“今天没什么可讲的,就议论一下如何报仇吧。”
闻人学究的课平时枯燥,偶尔也有出人意料的时候,学生们先是惊诧,很快安静下来,知道这又是一场测试,开始认真考虑“报仇”的手段。
周律当然要第一个开口,“实不相瞒,我的计划很简单,花钱,多少钱我不在乎,找几位英雄好汉,狠狠教训刁民,至少……至少卸条手臂什么的。”
闻人学究点头,未置可否,目光转向其他学生。
有周律开头,其他人也都畅所欲言。
“还是报官稳妥,像这样的刁民,打顿板子自然老实。那些所谓的英雄好汉,谁知是什么人?万一惹祸上身呢?”
“此言差矣,小黑……周兄之所以不报官,想必是另有隐情,不愿事情闹大,惹来家中父兄的关注。可花钱雇人报仇也不值得,不如找现成的朋友,衙门里没熟人,军营里总有吧,事后不过一顿酒席而已。”说话者频频向周律使眼色,似乎想当这个“朋友”。
“有仇可报才叫报仇,看周兄的样子,不过受些小小羞辱,此仇不报亦可,对方既是刁民……”
“挨打的不是你!”周律怒声打断,抬手揉揉眼边,“关键是咽不下这口气。”
学生轮流说出自己的想法,闻人学究只是旁听,从不插口。
轮到楼础,他想了一会,想的不是如何回答,而是该不该如实托出,“我想不妨从名实学上来论此事。”
周律面露不屑,以为楼家公子又在讨好学穵。
楼础自顾说下去,“诸位皆是高门贵胄,日后必将承担治国之任……”
周律没忍住,发出嗤的一声,干脆开口道:“楼公子,这里是诱学馆,咱们是出身高门,可惜爹不亲、娘不爱,在这儿混日子而已。狗屁名实之学——闻人学究,我说的不是你啊——名实之学能让我不挨打?能给我报仇?”
楼础听他说完,继续道:“至少咱们的父兄肩负治国之任,此所谓‘名’。”
周律哼了一声,没有话说,旁边一个叫马维的贵公子插口:“各家的父兄皆有实授官职,大权在握,怎么会只是‘名’?”
楼础微微一笑,他与马维是很好的朋友,彼此间经常争论不休,“有官有职是为‘名’,为官有声、尽忠职实才算‘实’,尸餐素位、为官而无能,还只是有‘名’无‘实’。”
马维还要辩驳,周律又插进来,“唉唉,说的是给我报仇,不是让你俩争论‘名实’。”
楼础看向闻人学究,“身处治国之家,即使身无官职,也当有治国之心、治国之术,好比富家翁,遇到困难自然要以金银开道,身强力壮者要以拳脚开道,能言善辩者……”
周律不耐烦地说:“你能言善辩,我呢?用什么开道?”
“周兄生于侯门,王法即是最大的财富,纵不能为国效力,也不该以一己之私破坏王法……”
“哦,我明白了,敢情你在劝我放弃报仇。行,楼公子,请你还是少说几句吧,按你的说法,当官、封侯的人都是倒霉蛋儿,遇到羞辱必须指法王法,不如寻常百姓能够快意恩仇。”
沉默多时的闻人学究突然开口道:“大言无益,换个人说。”
楼础没得到支持,于是坐下,再不多说一句。
讨论进行了一个上午,毫无结果,周律坚持要找“英雄好汉”给自己报仇,闻人学究不置可否,时间一到,宣布放学,第一个起身离开,对整场讨论以及所有学生,没显露出半点兴趣。
“合则是拿我挨打当玩笑呢。”周律十分不满,小声嘀咕着,学生们哄笑,真当这是一场笑话。
楼础走出学堂没多远,马维从后面追上来,邀请他一同喝酒。
酒桌上,马维屏退仆人,说:“础弟在馆里的说法有道理,做人当有名有实,比如你我,不幸遭到本朝禁锢,一辈子不能入仕,空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路,咱们的‘名’与‘实’又是什么呢?”
楼础没回答。
于是马维讲出一番道理,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弑君改天”,这是遭禁锢者唯一的名与实。。
“本朝内忧外患不断,定鼎二十几年,大厦就已摇摇欲坠,而且上天垂象,数日前彗星扫帝座,此乃‘帝崩’之意。天时、地利、人和尽集于此,础弟以为呢?”
楼础微微心动,无端想起吴国公主,那个他一直无法坦然称为母亲的女人,与此同时,他还感到疑惑,马维哪来的自信,以为只凭两名遭受禁锢的落魄公子,就能完成刺驾之举?
第二章 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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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维没有透露全盘计划,楼础也不追问,他还没打定主意,只当这是酒桌上一个有些过火的玩笑。
回到家中时已是傍晚,楼础没来得及坐下,就被唤去选将厅。
选将厅是大将军楼温在家中议事的地方,闲人严禁入内。
楼础是闲人,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获准进入选将厅,要由仆人带路,才能摸清门径。
选将厅很大,墙壁上挂满刀枪弓矢与明盔亮甲,几张颇有来历的字画躲在其中瑟瑟发抖,很少会受到注意。
大将军子孙众多,一些在外为官,一些还没长大,今日被唤来者共有三十余人,早已分列两边,听大将军与幕僚议事。
楼础最后一个到来,在仆人的指示下,悄悄站在队尾。
“形势就是这样,关中秦州反贼快要被扑灭,谁想到山西并州又起一伙盗贼,郡县告急,朝廷决定发兵两万前去剿匪,缺一位领兵之将,诸位可有推荐?”大将军楼温询问的不是众儿孙,而是坐在两边的七八位幕僚。
楼家儿孙在这里只能听,不准插话,幕僚们早已习惯,也不谦让,立刻有人开口道:“梁太傅早先派人打过招呼,想让他的一个孙子立功,不如借机卖他一个人情。”
“哪个孙子?”楼温要问清楚。
“梁升之,并非嫡孙,但是据说很受宠爱。”
“嘿,太傅倒好意思向我求情。”楼温不以为然,“还有谁?”
“南阳王的七公子前阵子因为一点小罪失去侯位,一直耿耿于怀,不如将这份军功给他。”另一位幕僚道。
大将军楼温点头,嗯嗯两声,显然有些心动,却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其他幕僚继续提出建议。
站在队尾的楼础心生感慨,大将军掌管天下兵权,选择带兵将帅时,竟然只问门第与人情,没有片言涉及此人的才能。
有人凑过来,小声道:“你怎么才来?”
楼础忙拱手回道:“刚从学堂回来……”
“你喝酒了?”
“跟朋友……”
“你十八岁了,大将军许你来此听事,你自己仔细些,到手的机会别浪费。”
“是是,兄长说得对,愚弟惭愧。”
管事的“兄长”稍显满意,悄悄走开。
大将军楼温等人已经选定将领,又谈些琐事,议事结束,幕僚们告退,在楼家两子的陪同下去往前厅饮乐,大将军有时参加,有时候不参加,无论怎样,他都要留下来,先向自家儿孙说几句。
“老三人呢?”楼温严厉问道。
“三哥偶染风寒……”
“放屁,当着我的面你也敢撒谎?老三一定又去会他那群狐朋狗友了。老子拼死拼活,儿子倒会享受。”楼温大怒,发出一串咒骂,回话的儿子唯唯诺诺,不敢多说一个字。
楼家老三也有个怪名字——楼硬,是大将军的嫡长子,身躯肥硕,与父亲不相上下,最爱寻欢作乐,总是想方设法逃避议事。
楼温骂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一些怒气无处宣泄,于是向厅内儿孙恶狠狠地说:“都装哑巴吗?让你们来这里不是当看客,我楼家子孙众多,就没一个能说点什么?等我死了,你们能倚仗谁?”
“本朝军国大事尽由大将军定夺,儿等愚笨,唯有多听、多看、多想……”
“闭嘴!”楼温斥道,今天心情不佳,不想听这些奉承话,伸手指向另一个儿子,“你来说。”
“并州贼势方盛,牧守沈公尚不能弹压,朝廷派兵两万,怕是……怕是有些轻敌吧。”
“枉你听事多日,没半点长进,并州之事有那么简单吗?还有谁?”
众儿孙互相推让,楼础在队尾越众而出,先施礼再开口道:“儿有一事不明,要向大将军请教。”
楼温稍稍收回肚皮,看着远处的儿子,“你是哪一个?有点脸生啊。”
“十七儿楼础,今天第一次来听事。”
“哦,你说吧。”楼温显然还是没想起来这个儿子。
“西方秦州盗贼蜂起,经年未平,朝廷迟迟不肯派兵增援,北方并州盗贼初叛,理应先由州牧平定,事若不成,朝廷再派兵……”
“想不明白就多来听几天,难道每来一个人,都要我重新解释一番不成?”大将军不客气地打断,目光继续转动,突然又回到十七儿身上,“你年纪不小了,怎么今天才来听事?”
楼家儿孙到十二三岁就有资格来选将厅听事,楼础明显年纪偏大。
楼础也不明白原因,他一直以为自己永远没机会进入这个地方。
大将军的另一个儿子上前小声道:“楼础是吴国公主的……”
楼温长长地哦了一声,终于想起这个儿子的来历,“对,是我叫你来的。走上前来,让我仔细看看。”
楼础来到父亲面前,再次躬身行礼。
“抬头。”楼温仔细打量,命仆人秉烛照亮十七儿的面容,观看多时,终于挺身大笑,“是我的儿子,一点没错,容貌跟我年轻时一样英俊,就是身子骨太过瘦弱,更像你亲娘。你平时学文还是学武?”
“儿目前在诱学馆读书。”
“你是禁锢之身……没关系,朝廷总有开恩的时候,就算朝廷不让你当官,跟随为父也一样能享受荣华富贵。”大将军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以后你多来听听,跟你这些兄弟、侄儿多来往、多学习,他们虽然是一群笨蛋,终归比你经历多些。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的?”楼温顺带想起这个儿子曾经的怪癖。
“儿幼时无知,读了几年书总算明白过来,十三岁开口。以孩儿之愚,不知要向众兄侄学习多久才能开窍。”
“哈哈,‘开口乱世之枭雄,闭口治世之贤良’,原来你开口几年了,天下可没乱,小乱有些,不足为惧,大乱没有,天成朝千秋万世,至少咱们这些人无需担忧。改天我要将刘相士揪过来,跟他算这笔账。”
楼温起身去前厅参宴,只带少数儿孙,其他人散去。
楼础回自己的住处,路上跟他打招呼的人不少,从而认识几名自家兄弟与侄儿。
楼础几年前搬出大将军府,住在后巷的一所小宅子里,左右邻居全是楼家亲戚,彼此间没什么来往。
家里极少开火,一名老仆每日前往大将军府领取饭菜,倒是省心省力,就是没什么选择。
楼础吃过饭,没有睡意,摘下墙上的刀,抽刀出鞘,仔细擦拭一番,然后提刀来到小院里,对月挥舞,汗流浃背方才罢手,洗漱之后上床休息,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心想这个生日过得竟然不错:最好的朋友邀请他刺驾,许久不见的父亲允许他进厅听事。
又想一会,楼础无声地叹息一声,仔细想来,这两件事都算不上真正的改变,刺驾无异于笑话,父亲今天能想起他,明天照样会忘记他,况且大将军年事已高,一旦过世,他还是绕不开“禁锢”这道关。
果不其然,接下来几天,马维没再找他,学堂上遇见无非点头致意而已,大将军政务繁忙,昼夜不归,儿孙们都没有听事的机会。
明天就是中秋佳节,马维又一次邀请楼础去自家喝酒。
马维的高祖乃是梁国皇帝,他还没出生就已国破,全家被迫迁至东都洛阳,在他一岁还不懂事的时候,父亲参与作乱,为此丢掉性命,年幼的马维逃过一劫,此身却遭禁锢。
马宅不小,只是有些荒凉,仆役稀少,酒菜也不丰盛,楼础习以为常,觉得比自家好多了。
几杯酒下肚,两人又如往常一样谈起时事。
“西边秦州扰乱未平,北边并州又生盗贼,天下只怕真要大乱,础弟以为如何?”马维比楼础年长七岁,两人以兄弟相称。
在好友面前,楼础显出自己张狂的一边,右手举杯痛饮,左手指点江山,“远远不够,西、北两方不过是些小乱。”
马维笑道:“础弟长在大将军府里,消息可不灵通啊。征西将军去年三月带军进入秦州,一年多了,捷报频传,好几人因此封侯,可盗贼就是扫荡不尽。要么是征西将军虚报军功,要么是秦州贼情比预料得更加严重。至于并州,嘿,沈牧守是你们楼家的老朋友,可是受皇帝猜疑已久,这回突然传信说有人造反,怕是另有隐情。”
楼础摇头,“不然,秦、并两州无论形势如何,都不影响天下大局,冀州之战才是关键。”
“与北方贺容部的战争?础弟没听说吗?朝廷已经决定撤兵休战,想要再战,至少要等个两三年。”
楼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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