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亡的是中原人,不是我们。”单于露出微笑。
“长此以往,中原人也会拒绝效力。”
“嗯,这是以后的问题,以后再解决。”单于又叹一声,“平山之亡,是我的一大损失。”
“他也可能被俘虏。”
“一样,他从前犯过一些小错,我可以原谅,这一次他犯下的错误太大,即便活着回来,我也不能再用。”
“看来单于应当使用五王、九杰、二十四骑了。”
单于早有此意,一直难以委决,“时机不是很好。”
“有些事情并没有所谓的时机。”
“嘿。”单于打量徐础,“有些事情你们中原人更擅长,尤其是你。”
“愧不敢当。”徐础笑道。
“比如揣摩人心。”
“单于需要我揣摩谁的心事?”
“左、右贤王,左、右胜王,还有一个左都王。”
“为何没有右都王?”
“我就是右都王,新王是我的一个弟弟,与我同心同德,不在心怀异志的‘五王’之列。”
“还有九杰、二十四骑呢?”
“他们分属诸王,解决诸王,自然也能解决他们。”
“嗯。”徐础想了一会,“我没见过五王,无从揣摩。”
单于笑道:“你见过,每次议事,他们都围在我身边,离我最近。”
“哦,有几分印象。”
贺荣人议事时不太区分尊卑,在场诸大人都可以挤到单于面前说话,但是的确有几个人,即便不开口,位置也固定在单于身边。
“五王好像并不都是老人。”
“三人比较老,还有两人与我年纪相仿,但是心事都一样,对我能得到单于之位,心存不满。”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更有资格?”
单于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还是无从揣摩,因为我听不懂你们的话。”
“如果非得懂对方的语言才能揣摩,中原人与贺荣人如何交战?彼此混战吗?”
“懂得越多,揣摩得越准,如今我只能泛泛而论。”
“很好,我也不想要你揣摩得太准,只要泛泛而论。”单于还是防备着外人。
徐础又想一会,“寇道孤怎么说?”
“品评好坏是我的事,你管说自己的‘泛泛而论’。”
“好吧,我就泛泛而论一下:单于根本不需要揣摩五王的心事与意图。”
“这倒是一个奇怪的说法。”单于笑道。
徐础正要解释,外面有人进来,用贺荣语说话,单于腾地站起来,然后又慢慢坐下,回了几句,来者告退。
单于沉默多时,向徐础道:“平山回来了。待会诸王会来,你再观察一下。”
平时诸大人议事的时候,徐础站在远处,今天破例站在单于斜后方,虽然还是角落,位置却重要许多。
诸大人先到,各自坐下,没像往常那样叫叫嚷嚷,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
五王坐在单于左右,三老两少,派头与其他人不同,没有窃窃私语,而是直接向单于说话,语气中似有指责之意。
单于点头,偶尔回两话,似乎接受了所有责难。
又过一会,贺荣平山进帐,身上华服破破烂烂,只有腰上的玉带还剩几分风采,他一进帐就跪在地上,激动地说了一些话。
单于没有开口,而是允许诸大人说话,许多人先后开口,尤其是五王,说得最多,指责之意也更加明显。
贺荣平山一直跪在地上,偶尔辩解几句,频频抬手指向自己,似乎在揽下所有责任。
单于开口了,只说了寥寥几句,有人提出反对,单于无动于衷。
贺荣平山向单于磕头,解下玉带,双手捧送,放在身前的地面上,然后拔出短刃,大声喊了一句什么,用力刺进自己小腹。
他没有立刻死去,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但是咬紧牙关,不肯喊疼,却止不住鲜血从嘴角处渐渐流出来。
大帐里鸦雀无声。
等了好一会,单于点下头,几名武士上前,帮助贺荣平山将短刃刺得更深一些,见他还有呼吸,一名武士看一眼单于,得到示意之后,拔刀刺进心口,确认死透,抬尸出帐。
地面上留下一条玉带和一滩血迹。
单于又说了一些话,没有丝毫悲戚之意,像是在激励。
诸大人散去,只有徐础留下。
仆隶将玉带呈送过来,单于拿在手里,仔细擦拭,最后将它收入怀中,转向徐础道:“接着说你的话吧。”语气平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因为有过类似经历,徐础心中的敬佩比别人还要更多一些。
“诸王怎么想并不重要,他们曾有机会继任单于,就会一直想着这件事,即便他们自己不想,也会有人替他们想。”
“嘿,你这是在挑拨离间吗?”
“没有这个必要。单于与其揣摩五王,不如揣摩九杰、二十四骑,对他们委以重任、给予重赏。”
“大多数人不会忠于我。”
“这个时候才有必要挑拨离间。”
单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笑道:“果然是中原人更擅长这种事情,我会考虑,但是未必照做。这一条足够免你几日的进言。去吧。”
徐础告辞,走出不远,又转过身来看向单于。
单于重新取出玉带,抬头也看到了徐础,喃喃道:“我不该夺他的妻子,天成公主应该去陪他。”
第三百八十八章 献刀()
单于并不着急进入秦州,驻守在蒲坂,分兵遣将,四处掠地攻城,打法与之前的官兵没有多少不同,都是先占郡县,再攻西京,寻求决战,贺荣平山的战败似乎打消了他速战速决的计划。更新最快
只有徐础看出一些特别之处。
单于正按照他的计划“离间”诸王与手下将领,但是做得极为巧妙,对诸王,他没有一概而论,总是表现出不同的态度,让他们互相猜疑,对所谓的九杰、二十四骑,他给予完全的信任,甚至将自己本部的骑兵也交给他们统领,时不时当着所有人的面,赞扬这些人的勇猛无畏,待之如同亲兄弟。
在蒲坂待了七八天,贺荣部夺得周围不少地盘,但是与整个秦州相比,仍是一个角落。
天成皇帝张释虞及时赶到,比十五天期限还要提前一天,风尘仆仆,见到单于与弟弟,又哭一通,备述思念之情,亲手送上皇后写给兄长的信——皇后不会写字,信是她口授,别人代写,文采斐然,单于听后笑道:“我快要认不出妹妹了。”
晚间,请徐础过去喝酒时,张释虞才表露出真实情感,“我又回来了。”他含泪说道,端着美酒,却一口也喝不下去,“我又回来了,连找个借口的机会都没有,一接到单于的信,皇后就催我动身,欢颜直接安排了车马,太皇太后更是敷衍,只是啊了一声——当初将她留在邺城,不是我的主意啊。只有母亲不愿我离开,可她一句话也说不上……”
徐础默默喝酒,不置一词。
张释虞突然放下酒杯,伸手指着徐础,“太皇太后就是你现在这副神情,好像这事微不足道,只是出趟门而已。”
徐础笑道:“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而且你必须要来一趟,秦州还有一支冀州军,那是你的将士。”
“提起这件事我更心烦,那支冀州军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拒绝接受圣旨,不肯来与贺荣军汇合。单于让一位贺荣王带上我,明天一早出发,前去接管冀州军。”
“这是好事。”
“好什么啊,说是接管,其实是给他人作嫁衣,我能调动一兵一卒?还不都是单于说得算?”
徐础也放下酒杯,“有句话我真不应该说,但是不得不说。”
“什么话?”
“你……真是太蠢了。”
张释虞脸上先是一红,随即变得铁青,气得声音发颤,“你、你……我好心请你喝酒,当你是……是自家人,你居然……说出这种话!”
“别哭。”
“我才没哭,我是皇帝,你是一介布衣,你敢羞辱天子,我……我……再不理你了。”张释虞扭过头去,做出逐客之意。
徐础笑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要不要听?”
张释虞等了一会扭回头,“除了说我蠢,你还想说什么?”
“我先问你,你觉得皇帝是怎样的?”
“嗯?”张释虞没明白徐础的意思。
“你以为只要登基,就能坐拥天下,让所有人跪拜,对你无所不从?”
“难道不是这样吗?万物帝……”
“万物帝时,至少表面上天下一统,如今群雄割据,各占一方,天成留给你的遗产所剩无几。”
“别说了,越说我越难过。”
徐础却一定要说下去,“你现在要效仿的不是万物帝,而是开国之君张息帝。”
张释虞终于明白徐础的用意,低头想了好一会,“你是说,我应该去争取冀州军的效忠?可是……那不会惹恼单于吗?”
“若不想惹恼单于,你就该满足于眼下的状况,单于至少没有囚禁你,当你是妹夫,你可以学张庚的样子,努力讨好单于夫妻。”
“张庚是谁?”
“你弟弟。”
“他叫张庚?”张释虞很意外,“为什么不是释庚?”
“他说太皇太后赐字时,他还没有出生。”
“嘿,是他没资格领字。”张释虞面露鄙夷,虽然太皇太后的权势正在迅速下降,可在当初,能讨得老太后的欢心,乃是所有张氏子孙的殊荣,“告诉我,进行得怎样了?”
“什么?”
“那件事啊。”张释虞曾经拜托徐础除掉自己唯一的弟弟,他一直很当回事。
“既然你回来了,这件事再与我无关。”
“你连他的名字都问出来了,说明有些进展,别浪费啊。我在这里未必能留太久,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坐等,必须做点什么,冀州军毕竟是朝廷的军队,又远离欢颜的控制,只要我努力一下,没准能够得到他们的效忠。单于……不高兴就不高兴吧,我又不是他养的奴仆,为什么非要讨他欢心?”
张释虞有点兴奋,还有点害怕,拿起酒杯,“与你聊天总有所得,有朝一日,我若大权在握,必然辟你为相。”
“我不做官。”
“那就……也当顾问侍从,像现在一样。”张释虞遥想自己大权在握时的模样。
徐础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这番话完全无用,张释虞的热情只能维持一小会,可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看看酒杯,觉得或许是多时没喝到美酒,自己有点醉过头了。
他不想再喝,告辞之前问道:“你在渔阳听到过公主的消息?”
“没有,我在渔阳只待了两三天,就接到单于的信,不得不立刻动身。怎么了,你听说了什么?”
徐础摇头。
“奇怪,我妹妹这是成仙了吗?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心急如焚,让我向单于求情,取消这桩婚事,以为这样或许能让妹妹现身。真是可笑,现在这种时候,谁敢向单于提起此事啊。徐础,你说我妹妹……会不会跟那个汤师举私奔啦?”
徐础无奈地苦笑,转身离去。
次日一早,张释虞在上万骑兵的护送下出发,前去与冀州军接洽,来回需要六七日。
单于已经派出大部分骑兵,营中只剩下不足两万人,以及数倍于此的冀州、并州兵卒与工匠。
留在单于身边的诸大人都有些紧张,单于本人却坦然自若,每日照常议事、举办宴会,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中原人会造反。
徐础也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中原人只需奋起一击,就能将单于杀死,外面的各支贺荣人军队立刻会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
可他找不出一个能够“振臂一呼”的人。
他自己不行,“吴王”的威望已经没剩多少,即便还有,对冀、并两州的人也没有多大影响。
张释虞更不行,徐础甚至没向他提起此事,怕吓到皇帝。
观察数日之后,徐础不得不放弃计划,两州人士彼此憎恶、互相提防,便是晋王与欢颜郡主在此,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将他们联合起来。
何况还有人一直盯着徐础,不给他机会与外人接触。
寇道孤心中的仇恨历久弥新,默默地观察着,极有耐心,只要有机会,总会向单于揭露徐础的“真面目”。
这天下午,诸大人都不在场,单于说起九杰、二十四骑,担心其中几位不服管束,被派出去之后,可能惹下麻烦。
寇道孤上前,提醒道:“单于最该担心的人不是他们,而是留在营中的诸王。”
“心腹不在身边,他们不敢怎样。”单于笑道。
徐础就站在旁边,寇道孤却当他不存在,进言道:“诸王,尤其是五王,已经看出单于的用意,他们未必会等心腹之将回来,很可能已经暗中联手,欲对单于不利。我一直以为,现在也以为,当妆向单于出计者,别有用心。”
单于向徐础笑道:“说你呢。”
徐础点下头,辩解道:“若有人向单于奉献宝刀,单于受与不受?”
“当然接受。”
“宝刀有刃,能伤别人,也能伤主人。所以宝刀赠与高手,而不借给孩童,我向单于献计,如献宝刀,乃是相信单于能用得好,断不会伤到自己。寇先生所担心之事,不如说是对单于的能力有所怀疑。”
寇道孤冷笑,单于大笑,“寇先生不必在意,论到‘挑拨离间’,你比徐础差些,但我相信你的忠心,比他要多些。”
寇道孤拱手,“单于既有办法,我就放心了。”
单于道:“我的办法不止是派出诸王的心腹——徐础,你能看出来另一招吗?”
“营中贺荣人少、中原人多,诸王时刻担心外敌,便是联手,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对单于不利?”
单于点头,向寇道孤道:“瞧,有时候坏事也能变成好事,诸王要提防中原人,中原人则以为自己受到我的信任,对我都无危险。”
“话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