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昌言之道。
“新单于入塞,咱们要去见他。”
“呵。”昌言之的心又下沉几分,回想这一切的根源,他说:“公子当时应该让我拔刀。”
又有一队人赶来,命令徐础跟他们走,而且只要他一人。
徐础向昌言之笑道:“拔刀能退一队敌人,开口却能退一国之军。”
昌言之苦笑,等公子走远,才向坐在地上的翻江龙道:“公子有这个本事。”
翻江龙有气无力地说:“吹牛我也会,信不信我连天上的神仙都能劝退?呸,他不是吴王,就是一个无兵无将的小白脸书生,连我都劝不动,还想劝说贺荣部?看着吧,待会他就会被公开处决。”
昌言之心里七上八下,被翻江龙这么一说,反而生出十分信心,“公子是杀牛的刀,用不到你身上。”
翻江龙舔舔干涩的嘴唇,“能看到吴王被杀,这一趟也算值了。”
翻江龙的好运还没有结束,来了一位衣着华丽的贺荣部大人,下令松绑,问道:“是你们将吴王送来的?”
翻江龙挤到前面去,“是我带来的,将吴王献给贺荣部,这些人是我的手下。”
“嗯,你很好,你想要什么奖赏?”
翻江龙大喜,“贺荣部觉得吴王值什么价钱,就给什么奖赏,我们不挑。”
“好,跟我去领赏。”
翻江龙向昌言之看去一眼,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带领兴奋的手下,跟着贺荣部大人去领赏,一路上百般奉承,对方却不搭不理,连姓名都不肯透露。
昌言之的心又沉下去,喃喃道:“要多大的福,才能压下这么大的祸啊。”
徐础被带到一顶大帐篷里,里面铺满了大大小小的毯子,许多人或坐或站,正在大吃大喝,其中还有几名女子,他一进来,所有目光都望过来。
徐础一眼就看到了贺荣平山。
左神卫王十分狼狈,像仆人一样站立,双手捧着一只尺余高的陶器,不知里面装的是水是酒,低眉顺目,神情木然,身穿普通的袍子,全然没有当初的神采,脸上还有几道伤痕。
能得到贺荣平山服侍的人当然不会普通。
那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贺荣部大人都很壮硕,相形之下,此人显得比较瘦削,满腮的胡子,正扭头看着身边的妇人。
妇人与他年纪相仿,正在用撕成细条的肉喂两个年龄很小的孩子,小孩儿脸上、衣服上沾满油腻,张着嘴,像雏鸟一样等着肉送进来,对周围的事情全不关心。
徐础被人从后面推了一下,前行数步,面对正中的络腮胡男子,心里明白,这就是贺荣部新单于贺荣强臂,此人名字古怪,中原对他知之甚少。
贺荣强臂终于扭过头来,看着客人。
贺荣平山小心地说:“他就是吴王徐础。”
“你认得我吗?”贺荣强臂问,中原话比贺荣平山还要流利。
“阁下是单于贺荣强臂。”
被提到名字,贺荣强臂并无恼意,“既然知道我是谁,见我为何不跪?”
“若是敌人,我不愿跪,若是朋友,我不需跪。”
贺荣强臂笑了一声,依然没有发怒,伸手指向贺荣平山,“左神卫王被你害成这样。”
“我与贺荣平山只见过一面,再无来往,不知如何害人。”
“你的仆人,名叫田匠,两次逃亡。还有天成的公主,本应嫁给左神卫王,也跑逃了,全是受你指使。”
“田匠并非我的仆人,他被抓时我什么都没说,他的逃亡也非受我指使。至于芳德公主——我不知道她为何逃走、如何逃走,但我知道,她与贺荣平山不配。”
“谁不配谁?”
“贺荣平山配不上芳德公主。”
贺荣强臂大笑,一边的贺荣平山瞥来两道恼羞成怒的目光。
“听说公主从前是你的妻子?”
“拜过堂,但是不算数,她不承认,我也不承认。”
“那你还为她说话。”
徐础入帐之后第一次拱手行礼,“我不为芳德公主说话,我为单于和邺城说话。自古婚配究名当户对,中原公主必嫁塞外之主,我不知贺荣平山未来有何打算,但是他现在的地位,配不上公主。”
贺荣平山脸色微变,待要开口自辩,看一眼单于,没敢开口。
“你觉得公主应该嫁给我?”
“如果一定要嫁到塞外的话。”
贺荣平山转向身边的妇人,“有人劝我再娶新妻。”
妇人飞快地看了一眼徐础,继续给两个孩子喂肉,“中原很多这样的奸诈之徒,专凭口舌之利,蛊惑人主,离间君臣,这种人被称为谋士,也叫说客。此人不做吴王,改做说客,意不在公主,也不在左神卫王,再说下去,必然要劝单于和并州绝裂。”
徐础明白,妇人必然来自沈家,是一位强大的对手。
贺荣强臂脸色微沉,举起右手,“苍天送我吉兆,入塞第一天就得中原一王,我要还礼感谢苍天。”
第三百六十二章 惩罚()
贺荣部此次入塞准备充分,兵将众多,部分家眷也随丈夫入关,携带大量的财物与金银财宝。
翻江龙与众手下看到一箱箱的银钱,眼睛全都直了。
六十四只箱子,排成八行、八列,盖子都被挪开,露出里面随意堆放的财宝,金银形状不一,但是没有散碎之物,铜钱不用绳串,像小山似的装在箱子里,双手捧起,落地哗哗响动。
“都是……我们的?”翻江龙欣喜若狂,原本有意求个大官做做,这时只想将眼前的东西全都搬走。
“是你们的,只要你们能搬走。”贺荣部大人道。
“能。”好几个人同时回道,翻江龙赔笑道:“可以将坐骑还给我们了吧?”
贺荣部大人摇摇头,“不准用牲畜,自己扛。”
“那能带多少啊?”翻江龙大为不满。
“不用扛走,只要你们能扛起来,就是你们的,过后怎么带出营地,随你们的心意。”
“这还差不多。”翻江龙又笑了,向手下道:“兄弟们,大家都听到了,今天就是拼死,也要多扛几箱,咱们后半辈子就指望它们啦。”
众人齐声应和,纷纷脱去盔甲,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你们可以跪在地上,四肢着地。”贺荣部大人指点道。
“对,那样能扛得更多。我们走的时候,一定给大人分一份儿。”翻江龙立刻跪下,仰头道:“大人可以往我们背上放财宝了,麻烦大人多放金子,少放银两,最后再堆铜钱,还有,木箱我们可不要。”
贺荣部大人含笑点头,见众人都已跪下,向旁边点头示意,一队士兵走出来,搬运金块银砖。
翻江龙满脑子都是亮闪闪的财宝,甚至没注意到附近来了一群观众,只顾提醒手下:“大家靠紧些,扛住的金银更多,事后咱们再分。”
三十余人紧紧挤在一起,形成一溜长背,身上每增加一点重量,都感到心情愉悦,觉得这一趟不白跑。
贺荣人愿意帮忙,在他们背上放置几块薄木板,方便堆放物品。
单于贺荣强臂远远地观望这一幕,向站在身边的客人道:“金钱也是一种兵器,对你们中原人来说尤其如此,所以我带来许多,要用它们攻城破寨,这算是一次演示吧。”
两边的贺荣部大人闻言而笑,徐础道:“能被金钱击垮的人,单于真当他们是劲敌?中原固守至今,所依靠者也不是这些人。”
“所以在金钱以外,我还有数十万控弦之士,还有高官厚禄、美人仆隶以及礼贤下士,还有最为强大、天下无敌的一件兵器——饶你不死。”
两边的笑声更加响亮,徐础只是微笑,没有强答。
远处,翻江龙等人的背上已经铺满一层金块,人人都不满足,纷纷开口催促。
更多贺荣士兵上前帮忙,金银如雹、铜钱如雨,向背上倾泄。
翻江龙等人一开始还叫喊着“不要铜钱”,渐渐地感觉不对,背上越来越沉,贺荣人却没有住手的意思,而且随意倾倒,像是要将他们埋起来。
“够了够了,我不要啦!”有人喊道,想要站起身,却被尖刀止住,稍一犹豫,想站也站不起来。
翻江龙隐约觉得不安,但是仍心存希望,向手下道:“兄弟们多坚持一会,加把劲儿将这些金银珠宝全扛起来,他们就会停手啦。”
众人互相鼓励,渐渐地,喊声消减,体弱者先支撑不住,悄悄趴下,想偷个懒,结果同伴们紧随其后,很快全都趴在地上,背上的木板与财宝却没有变轻,还在迅速增加。
翻江龙终于察觉到危险,喊道:“扛不动啦,我认输,我们认输,金银不要……”
贺荣人只管倾倒,连脑袋也给淹没。
求饶变成惨叫,惨叫变成哀声,哀声最终消失,贺荣人仍不停手,将箱中之物全倒出来,才算结束。
贺荣强臂上前几步,指着财宝堆,大声向族人道:“中原人不过如此,这些财宝是他们送来的,咱们原样奉还。”
贺荣人齐声欢呼。
贺荣强臂改用本族语讲话,慷慨激昂,引发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
有人凑到徐础身边,小声道:“徐公子听得懂吗?”
在贺荣营中见到此人,徐础倒不意外,笑道:“周参军什么时候到的?”
“一直在,随单于入塞。”
周元宾是晋阳富商,也是沈家的女婿,晋王沈耽的姐夫,沈耽去年率兵南下时,深感晋阳空虚,于是派周远宾出塞,安抚贺荣部,以免遭其偷袭。
周家世代与贺荣部通商,彼此联姻,亲如一家,嫁入贺荣部的中原女子常被认为是沈家人,其实绝大多数姓周。
徐础与周元宾算是旧相识,也不客套,问道:“单于在说什么?”
“大意是说,你们从前贪恋财物,以为金银是最好的东西,现在看到了吧,一个人能承受的东西就这么多,再多就会被压死。金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能喂养你们的妻儿与马匹,也不能穿在身上取暖。贺荣部因何壮大?是我们的马、我们的弓和我们的雄心,这都是我们能够一直随身携带的东西。中原衰落已久,之前二百年,草原也不安宁,诸部内斗,如今贺荣部一统塞外,中原却再度分裂,此乃天赐良机……大概都是这些话,徐公子还要听吗?”
徐础摇摇头,贺荣强臂的野心,比他预料得还要大。
周元宾自己就算半个贺荣人,所以不将这些话当回事,笑道:“单于说要祭天的时候,徐公子吓一跳吧。”
“还好,从前经历过这种事,上天没要我,大概是嫌我不够好吃。”
“呵呵,徐公子真爱说笑。徐公子来这里有何贵干?单于大妻猜徐公子是来离间贺荣部与沈家的。”
徐础指向远处的银钱堆,“我不小心落入贼人之手,被他们献至此处。”
“别无它意?”
“我不是任何一方的臣子,为何要参与群雄之争?”
“我也是这么向单于大妻说的,她……算了,不说也罢。”
“单于的两个儿子很可爱。”
周元宾眼睛一亮,“那对双胞胎是单于与大妻的心肝宝贝,单于说他们是天赐之子,我妹妹也因他们成为大妻。”
“那是周参军的妹妹?”
“堂妹……单于说完了,咱们以后再聊,徐公子放心,单于对你另有安排,暂时不会……”周元宾闭上嘴。
单于回到帐篷里,大妻与两个孩子已经离开,他盘膝坐在厚厚的毯子上,众大人坐在两边,有人示意徐础走到前面去,与贺荣平山站在一起。
单于继续训话,语气严厉,这回无人欢呼,全都安静地听着,训斥内容似乎与贺荣平山有关,单于偶尔看来一眼,平山的脸越来越红。
单于改用中原话道:“吴王是你的了,让他心甘情愿地臣服,你还是咱们贺荣部的左神卫王,不能的话,就学他的样子,交出王位,去当一名普通骑兵,立功升迁,但是不要再说是我的弟弟。”
贺荣平山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用本族语说了许多话,想是认罪与感激。
单于又向徐础道:“平山是我最亲近的堂弟,父亲死得早,他从小跟我长大,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所以你说他配不上天成公主,这话不对。但他现在的确不配,甚至不配做贺荣部的王,所以我交给他一项任务,是艰难还是容易,全在于你。”
“单于若是真心喜爱这位堂弟,还是给他另外安排任务吧。”徐础道。
贺荣强臂笑了一声,“也让吴王得知,贺荣部此番南下,带来的不只是精兵强将。”
贺荣强臂起身离去,众大人纷纷起立送行,然后也跟着离开,不少人走前先来到贺荣平山身边,小声嘀咕,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给他出谋划策。
贺荣平山阴沉着脸,对所有人都回以嗯嗯。
人走得差不多了,贺荣平山也往外走,几步之后停下,生硬地说:“跟我来。”
贺荣平山住在一顶普通的帐篷里,这是对他惩罚的一部分,但是他的仆隶还在,而且数量不少,大都守立在外面,帐内只有两人,正在打扫。
“出去。”贺荣平山撵走仆隶,盘膝坐下,冷冷地看着徐础,好一会才道:“你也可以坐下。”
“我有一名同伴,尚未得到安置,我坐不下。”
“嘿,他没去驮金银吗?”
“没有。”
“没死就有人安置他,不用你操心。”
帐篷里没有床铺,到处都是毯子,徐础选一块坐下,他不习惯盘膝,而是跪坐,这是他在思过谷里练出来的坐姿。
两人都不说话,良久之后,贺荣平山道:“你愿意臣服我吗?”
徐础摇摇头。
贺荣平山一点也不意外,稍稍压低声音,“单于就没打算给我活路。”
“我倒觉得单于很在意你。”
“三天,三天之内,我若不能让你臣服,干脆将你杀掉,当骑兵怎样?我还是能立功,夺回自己的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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