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于师兄说笑,我可不是混进来的,乃是跟随世子而来。”
于瞻转来目光,“你什么时候给世子做事了?”
“有段日子了,先师过世不久,我就受邀在济北王府忝任书佐。”
王府书佐无品,是个极不起眼的闲职,严微因此极少提起。
于瞻听在耳中却仍有几分嫉妒,尤其是“受邀”两字,令他深感不公,淡淡地说:“恭喜,严师弟应该早些公布,大家也好设宴庆祝,现在不行,我正在守庐,不碰酒肉。”
严微笑道:“家父非要我接受此职,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如能自选,我更愿意来此陪同于师兄。”
“嗯,能来的人从不开口,不能来的人总有借口。”
严微上前,深揖一躬,“于师弟为范门争光,我等敬仰,来与不来,心中皆有愧疚。”
于瞻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语气变得温和,“我明白,大家都有拖累,不像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与亲戚也不走动,止此一身,什么都不怕。”
“生此一身者大有人在,能舍生取义者,仍是寥寥无几。于师兄义举,非只是为我范门争光,也为天下读书人立标,请于师兄再受我一拜。”
于瞻更加不好意思,急忙起身相扶,“严师弟说的过了。”
“丝毫不过,于师兄请看。”严微从怀中取出一副折子递过来。
于瞻接在手中,展开观看,只见上面写满人名,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这是什么意思?”
“上面全是邺城读书人的签名,不为别的,只因敬仰于师兄义举,人不能亲来,签名以示支持,托我送给于师兄,略表寸心。”
于瞻大悦,正色道:“请严师弟代我向诸同道致谢。”
两人又聊一会,严微道:“于师兄入谷守庐,名震冀州,这就算大功告成了吧?”
于瞻拍案道:“守庐只为尽孝,谈何大功告成?驱逐徐础,夺回思过谷,才能稍遂我愿。”
“然则于师兄今后有何打算?”
于瞻沉默,半晌才道:“论胆气,我自认还有几分,论智谋,我就自愧不如了。徐础偏偏是个厚脸皮,见我进谷守庐,他不撵人,却也不走,僵在这里,我我暂时还没想出办法。”
“上次一块喝酒时,于师兄有句话说得对:徐础能赖在思过谷,靠的不是学识与智谋,而是上头的庇护。”
于瞻无奈地叹息,“不必多说,咱们心知肚明就好,外面人多,若被听去,是个麻烦,我倒无妨,严师弟既在王府内谋职,应当小心。”
“我在王府,听说一些传闻,不知真假,对徐础颇为不利。”
“怎么说?”于瞻立刻来了兴致。
“据说,济北王有意将芳德郡主许给贺荣部的左神卫王。”
于瞻一愣,“芳德郡主不是早就与徐础成亲了吗?”
“那是在东都的事情,两人只拜堂,却未同床,此后徐础刺驾、造反,这桩婚事虽未解除,但已是名存实亡,王府仍当芳德郡主是未嫁之女。”
“嗯,我看到了,芳德郡主仍是未嫁的装扮。既然名存实亡,郡主为何来此居住?就不在意外人的说法吗?”于瞻愤慨道。
严微笑道:“世事往往如此,最该守礼的人家,偏偏将礼仪视为玩物,若没有咱们这些读书人,世间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于瞻感慨万分,“仔细想来,徐础真是读书人的大敌,此人改姓、刺驾、谋反、与父兄为敌、坐视生父被杀、夺占思过谷、以妖言惑众件件违背礼仪,桩桩大逆不道,真想不明白,他这样的人,竟会受到庇护。唉,邺城执政若是男子,绝不会允许有这种事情发生。”
“快了,徐础受的庇护就要到头了。”
“此话怎讲?”
“济北王欲将芳德郡主嫁与贺荣部,事若能成,徐础名声受污,但此人皮坚肉厚,不在意名声。于师兄或许不知,芳德郡主乃是私自逃进思过谷,徐础狂妄,竟然就收下了,惹来诸多不满。”
于瞻瞪眼,越发觉得皇室实在是无法无天,“既然如此,济北王为何不严惩徐础?”
“济北王早有此心,只是碍于湘东王那边,不好动手。”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邺城执政还要护着徐础?”于瞻尽量不提“欢颜郡主”四个字,一是怕惹麻烦,二是表示不屑。
“寇师兄在湘东王府担任幕僚,颇受器重,我从他那里得知,湘东王府其实对徐础也已失去耐心,但是不好骤然改变态度,只好指望徐础自受其咎。”
“湘东王府向来雷厉风行,何以在这件小事上犹豫不决?她只需做个暗示,自然有人惩罚徐础。”
“徐础曾放过湘东王,退位之后投奔而来,以辩术夺占思过谷,与芳德郡主仍有夫妻之名,凡此种种,令湘东王府很是为难,所谓的哑巴吃莲有苦说不出,就是这个意思。”
“湘东王府就这么一直忍下去?”
“湘东王府需要一个‘名正言顺’。”
“嗯?”
严微起身,拱手道:“徐础强夺思过谷、自称先师嫡传,凡我范门弟子,皆与他势不两立,报仇雪耻,名正言顺。众师兄弟当中,唯于师兄有猛将之风,一马当先,已入敌人城门之中,可有再闯一步之意?”
于瞻眉毛一扬,隐约明白了严微的来意。
严微再不多说,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轻轻塞到书下,“折子上的人名,皆为于师兄后盾。”
“嘿,都想做后盾,没人当先锋。”
严微笑道:“于师兄纵马一跃,敌我尽皆胆寒,便是自己人,也不敢超越半步。告辞,它日再见,就是我与邺城书生为于师兄正名之时。”
严微离去,外面的喧闹声仍一阵阵传来,于瞻站立良久,拨开书籍,露出下面的匕首,很快又用书盖上,多拿几本,盖得严严实实,喃喃道:“徐础当时也只是一名书生”
于瞻虽然性烈,却也不是被人一说就动的人,心中七上八下,更加没办法读书,于是走出木屋,绕开马球场与人群,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庭院后面。
范闭生时所建的房屋都在,周围又新建若干,全无规划,横七竖八地立在谷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比旧屋都要高一截。
于瞻越看越怒,悄悄来到书房,想要再看一眼先师的住处,至少里面的旧席子没有撤掉,还是从前的样子。
出乎他的意料,谷里还有人对马球不感兴趣,留在书房里交谈。
于瞻略一寻思,闪身站在窗边,过滤远处的喧嚣,倾听屋内的声音。
“徐公子从前可不是犹疑不决之人。”一个陌生的声音笑道。
“乔先生不必多言,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况且我也没有‘犹疑不决’,说得很清楚:此事我不泄露,也不参与,徐某寄居于此,不做忘恩负义之人。”
“‘忘恩负义’的事情当然不能做,可若是无恩呢?多说无益,徐公子再等一等,看湘东王府对徐公子是恩多还是怨多。徐公子想必明白,形势逼人,济北王父子做不得主,芳德郡主的去留不在他们,而在徐公子。我相信徐公子是嘴严之人,等徐公子想通之后,一个口信就能将我传来。”
那人告辞,屋外的于瞻急忙躲开,探头窥视,见一名老书生走开,他不认识。
等老书生走远,于瞻又回到窗边继续倾听,屋内半晌无声,他于是往里面望了一眼,只见徐础正端坐桌前,看一本不知什么书,门窗未闭,嘈杂不绝,他却丝毫不受影响,读得极认真。
于瞻悄悄回到自己屋中,心一阵乱跳,仔细回想刚刚听到的话,喃喃道:“严师弟所言不错,湘东王府与徐础确已生隙”
于瞻拨开桌上书册,露出匕首,心中既混乱又兴奋。
外面的欢呼声突然大响,持续不绝,想必是已经分出胜负,于瞻对此全不关心,只盯着匕首。
第三百二十二章 强援()
马球场上,双方竞争颇为激烈,世子一方原本稍占上风,领先一两球,围观者当中有人颇为着急,甚至怀疑世子的球手有意隐瞒实力。
贺荣平山没有亲至,派来三名伙伴观看,就是这三人,不怎么会说中原话,也不太懂马球的规矩,经过讲解之后,倒是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越看越急。
世子一方已进九球,最后一球不是击偏就是被拦截,而郡主一方已经追到八球,双方争得火热,三名贺荣部贵人终于按捺不住,一致提出要亲自上场,经过一番协商之后,一名贵人替换场上最弱的一名球手。
这名贵人骑术精湛,刚刚二十岁,名声已传遍塞外,但他小看了马球,一通驰骋,如入无人之境,能在马背上做出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就是碰不到球。
而且他一上场,另外九名球手不得不给他让路,反而无法形成配合,原本高出一点点的优势,很快就被撵上。
张释清在场边大声指挥,昌言之如有神助,连进两球,竟然反败为胜。
单从场面上来说,这是一场精彩的比试,欢呼声持续不绝,张释清要来宝马“卷雪”,骑行一圈,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将此马送给昌言之——他是获胜的最大功臣,一人独进五球,尤其是最后两球,每一球都进得颇为惊险,差点被贺荣部贵人推落马下。
世子张释虞大为沮丧,但是认赌服输,交出宝马,也拿出金银赏赐双方球手,胜者要多些。
三名贺荣部贵人坚持认为这场比试不公,拒绝接受赏赐,上马先走了。
人群渐渐散去,思过谷里恢复空旷,却不能恢复安静,张释清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到处大叫大嚷,四处分发礼物,甚至给守庐的于瞻也送去一份。
于瞻吃了一惊,而且十分厌恶,没等他严辞拒绝,郡主就已经跑掉。
将近黄昏,张释清终于稍稍冷静下来,跑到书房里,拎着一壶酒,“你怎么不去观看?”
“我知道你必赢,所以觉得没必要观看。”徐础笑道。
这样的回答差强人意,张释清将壶、杯放在桌上,往椅子上一坐,脸上渐渐露出倦容,她虽然没上场,叫喊多半天,也累坏了。
徐础斟酒,一边喝一边看书。
张释清拿起酒杯,在手中慢慢转动,一直不喝,等候多时,开口道:“有时候你挺好,有时候……你真是太无趣了,在你身边多待一会,我就觉得心里憋闷,好像……好像又被关在箱子里。”
“你曾经被关在箱子里?”
“前两天我就是这么出城的,你一点都不关心,连问都没问过。”
徐础笑道:“我的确是个无趣的人,我连‘有趣’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比如马球,看你们的样子,应该很有趣,可无论是上场,还是旁观,我都体会不到‘有趣’的感觉。”
张释清长叹一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来你是天性如此,要不然就是……与你母亲的去世有关系吗?”
好久没人提起吴国公主了,徐础发现自己不像从前那么在意,于是认真想了一会,“或许有吧,的确是在她去世之后,我越来越‘无趣’。”
“真是奇怪,哪怕传闻只有一半是真的,吴国公主也是一个极有趣的人,居然会有你这样一个儿子。”
“你听说过她的传闻?”
张释清眼睛一亮,像是说起自己崇拜的某位人物,“我从小听到大,不止是我,我们这些人都听说过,还经常争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一直觉得吴国公主很了不起,真的,在那样的处境中,身为一名女子,她还敢反抗,令人敬佩。我母亲常说,身为女人,哪怕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也得认命,所以她觉得吴国公主有点……”
“愚蠢?”
“总之不太聪明,有点执拗。但是我母亲仍然敬佩吴国公主,她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吴国公主稍微再聪明一点,就会沦入平庸,可能过得舒坦,但是再也不会被人记得。聪明而平庸、执拗而出类拔萃,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母亲敬佩后者,自己宁愿选前者,她还要求我也学她一样。”
“王妃好像会失望。”
“哈哈,大失所望。你知道吗?当我决定逃出王府时,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吴国公主,我不停地想,如果是她遇到这种状况,会做怎样的选择?”
“她没有逃脱。”徐础黯然道。
“但她努力逃脱,至死不肯认命。”
徐础不语,他以为自己已不在意,随着交谈的深入,母亲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像一堵墙,挡在他与任何人之间。
张释清起身,“我也不会认命,宁死不认。”
徐础抬起头,扫去母亲的形象,“不认命可以,但是到了塞外,你得换一种反抗的手段。”
“嗯?你在说什么?我不用去塞外,我赢了马球,可以留下啦。”张释清露出欣喜的笑容,这是她连日来最大的一件高兴事。
“世子只是同意你留在思过谷,并没有承诺取消婚事。”
张释清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坐下想了一会,“我必须嫁给蛮王吗?都是小蛮女从中使坏。”
“与小蛮女无关,形势如此。”
“什么形势?非得让我嫁到塞外去?”
“群雄并立,冀州只占一方,要靠着贺荣部的支持,才能号令诸州。但是贺荣部与并州世代交好,邺城必须与晋阳暗中较量,争得贺荣部的更多支持,才能维持眼下的优势。”
“那也用不着非得逼我去和亲啊,上头还有公主,还有欢颜本人。”
“贺荣部要推世子称帝,到时候你就是长公主,至于欢颜郡主,贺荣部当她是对手。”
张释清发了一会呆,“我看这个皇位也没什么意思,我劝父亲和哥哥不争吧。”
徐础摇摇头,“争与不争,已非济北王父子所能决定。”
张释清更加吃惊,半晌才道:“说来说去,一切全是欢颜做主,就是她,非要让我去塞外受苦。”
“欢颜郡主只是恰好在那个位置上,换成任何人,都得做出同样的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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