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揣摩人心。”
“佞臣、谄奴才要揣摩人心,用来窥视上意,公子用来做什么?”
“常言道‘得人心者得天下’,这是我揣摩的人心,非一人一时之心。”
冯菊娘笑道:“公子还没舍掉‘天下’,打算重新称王?”
“‘得天下’非‘平天下’,更非‘治天下’——明师教授,弟子常有所‘得’,偶见一景一事,观者心有所‘得’,这是我所谓的‘得’。”
“公子快成圣人了,这些‘得’与寻常的‘得’有何区别?”
“弟子有‘得’,明师未失,观者有‘得’,景物亦未失,寻常之‘得’,必伴随一失,区别大矣。”
冯菊娘叹了口气,“我听明白了,可这有什么用?公子有所得,总有人以为自己因此有所失,你能挨个解释?我相信你,别人也肯相信你?”
“慢慢解释吧。”徐础微笑道。
冯菊娘坐下,“公子为何要对孙雅鹿说那样的话?”
“哪样的话?”
“说什么‘冀州军若是早些回来,还能与贺荣部联手,再晚一些,将会结怨’。”
“这的确是我说过的话。”徐础点头。
“用意何在?”
“话说得很明白,别无用意。”
“嘿,公子的这番话一点都不明白,孙先生一头雾水,大郡主连想几天也是不得要领,于是我自告奋勇过来问个清楚。”
“她连想几天?”
“谁让你没说明白呢?”
徐础笑道:“恰恰相反,不是我没说明白,而是太明白,请你回城转告欢颜郡主,最近这些天,除了芳德郡主,我这里没有任何不走大路的客人。”
冯菊娘愣了一会,喃喃道:“何必让我来一趟呢?你们两个倒是互相明白,我却一句也听不懂,不如你们直接交谈好了。”
“世上常有不可言说之事,所以人心需要揣摩。”
冯菊娘摇摇头,她更喜欢一切明明白白——至少是她能够理解的明明白白,“好吧,我带话回去。公事办完了,我有私事对公子说。”
“嗯。”
“将小郡主送回来,是我与田匠的主意,我二人甘冒奇险,公子就一点也不感谢吗?”
“原来是你们两个。”
“公子连问都没问过?”冯菊娘惊诧至极,“算了,不感谢我们两个无所谓,公子总得感谢小郡主。”
“为什么?”
“她一个小女孩儿,走投无路时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公子……”
“我正在想办法帮她推掉婚事。”
“还用想?办法是现成的。”
“我苦思冥想几天,还没有稳妥之计,你竟说办法是现成的——现在是我听不懂你的话了。”徐础笑道。
“嘿,公子只揣摩别人的心,却不看自己的心吗?小郡主只能嫁一个人,公子不肯与她做真夫妻,才有眼下的麻烦……”
徐础摇头,“此非妙计。”
“还要什么妙计?公子好好思量。”冯菊娘起身将要告辞,看到桌上散乱的军报,突然有所醒悟,“并州!公子与大郡主说的是并州,对不对?”
第三百二十章 制衡()
冯菊娘留在欢颜郡主身边多日,还没资格代为执笔,但是来往公文看过不少,对四方形势的了解比徐础还要多些,只是被困于文字之中,受到点醒之后,才能恍然大悟。
见公子没有否认,冯菊娘知道自己猜对了,大为兴奋,重新坐下,“官兵早已围住西京,但是迟迟没有发起进攻,原因很多,其中一条就是要等并州军到齐。并州发出十万大军,只有两万人准时赶到西京,剩下的兵力据说是在清除后方降世军,以保证粮道安全。”
“荆、淮、洛三州的兵力都没到齐,不止并州一家。”徐础提醒道,鼓励冯菊娘继续想下去。
“没错,平定秦州这件事,好像只有冀州最上心,荆州奚家的主力放在了汉州,洛州的梁王自称地方不稳,根本没派多少兵将,淮州倒是出兵了,但是每夺一城,必然留兵把守,赶到西京参与围攻的还不到三万人——”
冯菊娘回想自己看过的诸多公文,“无论怎样,邺城至少知道这三州的兵力在哪里,并州不同,沈家的大军除了西京城外的两万人,剩余兵将去向不明,说是在后方清除降世军,也可能悄悄返回晋阳,甚至逼近冀州!”
冯菊娘倒吸一口凉气,“所以公子才向孙先生说出那样的话,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冀州军早些班师,固然可以防备并州偷袭,但是与贺荣部有什么关系?”
“贺荣部的新单于我无缘得见,但是从其所作所为来看,雄心不小,像他这样的人,只会与强者结盟,邺城若遭偷袭而不能自保,必遭贺荣部嫌弃。”
“等等,新单于怎么显出雄心了?与济北王联姻是老单于定下的,贺荣强臂只是承认而已,我没看出来有何特别之处。”
徐础笑道:“事情不止这一桩。贺荣部历次推选新单于都会经历一番明争暗斗,持续数月乃至数年,贺荣强臂在很短时间内就得到承认,说明他早已获得权势,与邺城联姻,很可能是他给老单于出的主意。”
“所以世子妇会是他的亲妹妹。”
“嗯。”徐础点头。
冯菊娘又想一会,诸多不解之处渐渐都被想通,“人人都说,贺荣部与并州沈家世代联姻,亲如一家,突然之间与邺城结亲,其实是不想看到沈家独大,所以想要扶持冀州。如果我是贺荣部的新单于,怀有壮志,不想一直居于苦寒的塞外,但是又一时没有准备好,那么最有利的形势就是中原大乱,群雄争得越激烈,贺荣部越显重要。”
冯菊娘皱眉,仍有困惑,但是没有问出来,而是自己思索,“贺荣部希望并、冀两州彼此抗衡,但是如果某一方太弱,实在扶持不起来,他们也不会插手,反而可能支持强大的一方,从中分一杯羹,比如去年的时候,贺荣部曾与冀州一道进攻并州,沈家大军一旦及时返回并州,露出拼死一战的架势,贺荣部又立刻退兵。”
“眼下冀州稍强一些,但是并州也不弱,贺荣部两边讨好,不专支持一方。沈家人最了解贺荣部的心事,所以想用偷袭一举攻占冀州,令贺荣部别无选择。过后沈家会付出多大代价?将冀州一半让出去吗?”
“晋王并非短视之人,绝不会轻易让出疆土,但是怎么才能让贺荣部满意,我现在猜不出来。”
冯菊娘起身,心中还是半信半疑,“并州如果真的派兵偷袭邺城,公子就是见微知著,如果没有,就是公子想得太多——不,不是公子想得太多,而是公子为了挽救西京降世军,故意挑拨邺城与晋阳。”
“所以欢颜郡主才让你来问个明白。”徐础笑道。
“可我并没有问明白,凭心而论,我觉得公子有救金圣女之意。”
“哈哈,你不必问明白,只需将你我谈论的话如实转告,欢颜郡主自有定论。”
冯菊娘叹了口气,“你们两个,都太过聪明,未必是好事。冀州已经调回部分兵力,如果一切皆如公子所料,大郡主保住邺城,沈家被迫退兵,两州又成制衡之势,那小郡主岂不是真得嫁给蛮王了?”
“看来是这样。”
“实在不行,公子就用我说的办法——公子既然能与金圣女圆房,在这世上应该再没有惧怕的女子。”
徐础笑着摇头,“冯夫人想过没有,你为何能够连嫁多夫而不受指责?”
“我的名声早就毁了,公子竟然以为我未受指责?”
“若是别人频繁改嫁,毁掉的不止是名声。”
冯菊娘承认这一点,微微一笑,“因为我有一副好容貌,总有人想得到我,巴不得我的丈夫早亡。”
“就是这个道理,我若不能以巧计阻止芳德郡主的婚事,无异于失去了‘好容貌’,却还要再寻新夫。”
冯菊娘终于明白了,公子能够留在思过谷,一是与邺城诸执政有旧,二是擅长用计,深得看重,像他这样的人,可没有“恃宠而骄”的资格。
“公子继续想办法吧,我是计穷了。”
冯菊娘天黑之前返回邺城,向欢颜郡主转告全部交谈内容,没有半句隐瞒。
欢颜郡主默默地听完,“据探子所报,在飞狐口外,并州军已积聚大批粮草,用意不明。”
飞狐口是冀、并两州之间的重要通道之一,并州军在那里积聚粮草,显然是有东进冀州之意。
“这么说来,公子真的猜中了!”
“他不是猜,而是熟知晋王为人,他说得没错,揣摩人心总是重要。”
“郡主如何应对?坐守邺城?派兵支援飞狐口?先发制人,攻入并州?”
欢颜郡主轻轻摇头,“什么都不做,只需让并州知道邺城有备,晋王自会放弃偷袭,维持与冀州的表面交好。”
“贺荣部最高兴看到这样的局面。”
“嗯,必须让贺荣部高兴,这是当务之急。”
冯菊娘垂头不语,欢颜郡主猜出她的心事,“你以为我对异族太过谄媚吗?”
“我是一个浅薄之人,怎敢擅议郡主的远见卓识?”
“偶尔议一下倒也无妨,总之现在绝不是得罪贺荣部的时候,芳德郡主必须嫁给贺荣平山,济北王和虞世子都明白这个道理。徐公子要用巧计阻止这桩婚事,很好,我很期待他的招数。”
欢颜郡主露出一丝微笑,虽然群雄环伺,各方皆有强敌,她仍对自己与徐础之间的这场小小争斗极感兴趣。
在欢颜郡主面前,冯菊娘谨小慎微,见她心情似乎不错,小心问道:“非得是芳德郡主吗?咱们不是……还有一位公主吗?”
欢颜郡主的心情的确比较好,解释道:“一个是失势的公主,一个是得势的郡主,贺荣部当然要选后者。新单于铁了心要看到虞世子称帝,将自己的妹妹嫁过来,自然也要求济北王礼尚往来。”
“原来如此。”冯菊娘心里同情小郡主,只能默默地叹口气。
“还有,贺荣平山也坚持要娶芳德郡主,他对徐公子颇有怨言。”
“是他想要强行带走公子,还不许公子……没办法,他是蛮王,想怨谁都行。唉,只是……只是可惜了芳德郡主,她年纪小,性子又烈,嫁到塞外,怕是难得善终。”
“天成倾覆,皇室危如累卵,凡我张氏子孙,都要尽自己的一分责任,年纪再小,也得尽快成熟起来。”
“是,郡主说得对,我就说自己浅薄嘛,全是妇人之见。”
“嘿,咱们都是妇人。”欢颜郡主停顿片刻,“明天虞世子若能将芳德郡主顺利带回来,万事大吉,若生变故,你还得再去一趟思过谷。”
“公子外柔内刚,他说要想办法……”
“不是见他,是见芳德郡主,她肯听你的话。你不仅要劝她回城,还要劝她嫁到塞外之后,努力讨取丈夫的欢心,在那边,她的敌人不是自家人,也不是贺荣平山,而是并州嫁过去的几代贵妇。”
“我……小郡主……不是我推脱,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欢颜郡主微笑道:“你帮过芳德郡主大忙,又有那么多的经历,肯定能说服她改变心意。”
冯菊娘脸色微红,原来自己助小郡主逃出王府一事,欢颜郡主早已知晓,“我会尽我所能,小郡主所依赖者,无非徐公子,公子若无巧计,小郡主会好劝一些。”
“刺驾时,徐础不顾自身安危,守东都时,徐础有数十万反贼相助,如今他既舍不得自身,又无外力相助——”欢颜不肯将话说死,“他若真能想出一计,能让贺荣部满意而归,事情或有转机。”
“可是来求亲的人偏偏是贺荣平山……”冯菊娘一脸苦笑,她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或许他真有办法呢,我倒希望如此,允许他留在思过谷,我惹恼不少人,总得让大家看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冯菊娘的心微微颤抖,公子说得没错,他的价值全在于“巧计”,若没有这一点,将会失去最重要的保护者——冯菊娘隐隐约得,圆房这件事本身就会令大郡主恼火,她之前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
“虞世子手下那么多人,明天肯定能够大胜,顺利带回小郡主。”冯菊娘得先考虑自己,甚至有点后悔当初送小郡主出城的鲁莽之举。
“最好如此。”欢颜郡主的神情渐渐严肃,重复道:“最好如此。张氏子孙若在此时生出异心,就太让人失望了。”
冯菊娘没听明白“异心”是什么意思,欢颜郡主无意解释,“请孙先生和楼矶过来,江东那边的事情,该有个解决办法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劝诱()
思过谷里人多为患,而且大多骑马,老仆不得不将饲养的几只鸡鸭抱进一间空房里,以免被踩死。
济北王世子将今天的比试看得极重,邀请诸多亲朋好友前来观看,正式开赛之前,派出数人陆续上场展示技艺,每击一球都能引来欢呼。
张释清不肯喝彩,向身边的昌言之等人道:“都是花架子,不懂的人才觉得好,真到比试的时候,双方你争我夺,哪有机会用上?”
昌言之等人深以为然,点头表示赞同,但是看到好球,还是高声喝彩。
范闭墓前,于瞻刚刚起床不久,正有板有眼地练习礼仪,可是嘈杂声声入耳,他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心中既烦躁又恼怒,却不敢兴师问罪,对方是济北王世子,昨天派人给他建了一座木屋,他无以为报,只能对如此荒唐的举动稍加忍耐。
于瞻回到屋中,喝着徐础派人送来的茶水,心里并无感激之情。
师弟严微进来时,于瞻正琢磨着今天如何度过。
“于师兄心坚若此,外面那么热闹,就不肯出去看一眼吗?”
自从进谷之后,于瞻对从前的师兄弟都有些瞧不起,见到严微也不起身,冷冷地轻哼一声,顺手拿起一本书,头不抬、眼不动地说:“来的都是皇亲国戚,我去凑什么热闹?严师弟是怎么混进来的?”
“呵呵,于师兄说笑,我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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