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破虎没有下跪,脸上神情还是有些激动,“无论何时何地,吴王总是吴王,我不会改变心意。”
“你会非常失望。”徐础笑道,“咱们出去走走。”
“是。”戴破虎还跟从前一样恭谨有加。
屋外还有两人,一见到徐础也要下跪,都被田匠拦下,徐础对他们尚有印象,记得一个是荆州人,一个是吴人,于是叫出他们的名字,寒暄几句,带他们去往隔壁,请他们饮用自己挑回来的溪水。
三位客人略显尴尬,喝水之后勉强称赞几句。
徐础不问他们的来意,带着他们在谷中闲逛,途中遇到昌言之,让他设宴,待会为客人接风洗尘。
戴破虎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徐础提前打断,一会说天气,一会说风景,他在谷中居住一月有余,许多地方都没去过,看什么都新鲜。
“这里就是名士范闭的坟墓。”
“啊啊,我在荆州听说过他的名字。”戴破虎原是荆州豪杰,半民半匪,虽知范闭之名,却无敬仰之心,见吴王没有行礼,他也想不起要做些表示,只是随口回话而已。
“我到的那天,范先生去世,临终前给我留下一句话——再等等。”
“等不到,吴王再不出山……”戴破虎以为是让自己等。
“莫急。”徐础笑道,“酒宴想必已成,咱们去痛饮一番,我好久没喝酒了。”
戴破虎等人满怀希望而来,见到吴王的样子,心中多少有些失望。
昌言之等人却极高兴,一是又见故人,二是冯菊娘大胜,三是徐公子终于肯走出房门,三喜同至,他们拿出了最好的酒菜,就在空地上摆了好几桌,老仆连道“浪费”,还是打开库房,看着他们搬走储藏之物。
雨能润物,酒能润心,几杯酒下肚,宾主尽欢,戴破虎再不觉得受到冷遇。
昌言之等人十分关心义军动向,戴破虎憋了一肚子话,趁机倾倒出来:“传言都说金圣女在秦州打了败仗,其实不是那么回事,金圣女是什么人?是说败就败、说退就退的人吗?那场仗,她故意打不过,装成败逃的样子,其实伤亡极少。金圣女定下妙计,要带兵袭取西京,她说,降世军若是直奔西京,必然引发各方警惕,如今以败军之名前往,外人以为咱们是逃亡,警惕会少许多。”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金圣女统领的降世军,怎么可能败给新军?咱们打过多少仗,新军打过多少?”昌言人仍习惯称“咱们”,将新降世军称为“新军”。
“金圣女从前以勇猛无畏闻名,如今也会用计,智勇双全啦!”有人赞道。
“西京夺下了吗?”
“我走的时候,降世军还没赶到西京城下,现在应该差不多了,没准就在咱们喝酒的当儿,金圣女已经率兵进城了。”
“肯定的,来,咱们遥祝金圣女马到成功!”
昌言之等人原本就爱喝酒,无事都要来几杯,如今有了借口,更要尽兴。
徐础只喝两杯,告辞回房,他不在场,大家才能不受拘束。
天色渐暗,徐础坐在席上,听着外面的喧闹,心境反而更加平和。
冯菊娘悄悄走进来,她没参加酒宴,手里却托着壶与杯,坐到席边,笑道:“我得敬公子一杯。”
徐础摇头,“太久不沾酒,刚才那几杯已经让我头晕啦。”
冯菊娘斟满两杯,“我敬的这一杯与众不同。”
徐础拿起一杯,送到嘴边,没闻到酒味,知道里面是水,于是饮了一口,笑道:“果然与众不同。”
“这一杯是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替你拦住两名恶仆的人是田壮士,不是我。”
“不同,那两人手中并无刀剑,就算扑上来,一时也要不得我的性命,谷里的人自会救我脱身,田匠令我免遭羞辱倒是真的,公子的几句指教才是真的救我一命。”
“受之有愧。”徐础没觉得自己的“指教”有那么大的力量。
“寇道孤本领高强,确实不是一般人物,我落入他以言辞布下的陷阱,心中恐慌,被他趁胜追击,说不定真会自尽以谢罪,若不自尽,则会更惨。是公子点醒我,让我看到自己明明占据上风,为什么要害怕呢?事实上我也的确赢了。”
冯菊娘面如春风,说个不停,徐础坐在对面静静地听着,偶尔喝一口水。
“其实我也看出了寇道孤的套路,一直想拖他进入局中,只是太过拘谨,没想明白‘论辩’本身就是他的局,越辩下去,我越不是对手,必须跳出来,用我擅长的手段,令他无话可说……”
嘴里不停地说,冯菊娘仍能注意到杯中无水,每每准时斟满。
外面的喧闹声更响亮,冯菊娘充耳不闻,继续道:“范先生才是真正的聪明人,辩过一次之后拒绝再辩,公子也是聪明人,仔细回想起来,你那天的每一次回答其实都是避其锋芒。可我不太明白,范先生为何不直接指明寇道孤的破绽,反而宁愿被人说成论辩不敌徒弟呢?”
徐础终于有机会开口:“因为有些人行事,总要受到指摘,有些人论道,专为指摘他人。”
“前者是范先生,后者是寇道孤?”
“嗯,范先生在践行己道,宁遭误解,也不再做言辞之辩,所以他在晚年给所有人的建议都是‘做事’,哪怕浑身都是漏洞,哪怕会遭遇万种指责,也要先‘做事’。”
冯菊娘长长地哦了一声,“那公子岂不是……白来一趟?你做吴王的时候就是在做事,遭到的指摘不少。你放弃王号,跑来这里问道,希望‘想明白’,结果……”
冯菊娘笑了笑,徐础放弃“做事”,前来问道,结果得到的答案还是“做事”。
徐础也笑,“不白来,道唯一,事却有千端万绪,做哪样不做哪样,大有区别。范先生虽已不在,但我从这里至少明白一个道理:称王非我所长,亦非我心中真实所愿。范先生让我‘再等等’,不是让我等他的回答,也不是让我坐在这里静候彻悟,而是让我择机而出。”
冯菊娘呵呵笑了两声,“公子曾说相士的话往往模棱两可,让对方怎么想怎么对。范先生的这句‘再等等’,何止两可,乃是十可、百可。”
“我选最适合自己的‘一可’。”
“我也学公子,选择相信自己命中真有一桩富贵。”
两人相视而笑,冯菊娘突然叹息一声,“道理我是明白了,可还是有些失望,寇道孤为什么……为什么不守住唯一之道,给世人树立一个榜样呢?虽然胜了,也看清他的真面目,我却遗憾。如果真有选择,我宁愿败给他,心甘情愿地拜伏在他面前。”
徐础看向冯菊娘身后。
冯菊娘起身,笑道:“人人都想受到拜伏,也想拜伏他人,怪不得大家心中都有困惑呢。”
戴破虎听得一头雾水,敷衍地笑了两声,“吴王现在有空吗?我有些话,必须对吴王说。”
冯菊娘告退,戴破虎来到席前,还是跪了下去。
徐础道:“请入席。”
“吴王在上,我哪有……”
徐础侧过身,表示不接受跪拜,也不愿听他的话。
戴破虎没办法,等了一会,只得脱掉靴子,入席坐到角落里,面带歉意,“急着赶路,好几天没洗脚了。”
徐础正身,笑道:“无妨。戴将军有话请说吧。”
房门没关,戴破虎向外望了一眼,又侧耳听了一会,确认外面应该没人偷听之后,开口道:“吴王歇够了吗?”
“请不要再称‘吴王’,我来此地也不为歇息。”
戴破虎显得很困惑,“称王一方,难道不如困居小小的一座山谷?我在路上听说了一些事情,邺城并非真心接纳……徐公子,一有变故,必要斩草除根,对徐公子不利。”
“可你还是来了。”
“我不得不来,因为有些事情必须是徐公子亲自出面才能解决。”
徐础不回应,戴破虎向前膝行两步,小声道:“新军有个首领雄难敌,武艺高强,悍勇善战,麾下拥兵数十万,各路新军都怕他。就是这个雄难敌,声称只要金圣女肯嫁给他,他愿化敌为友,新旧两军合为一军。”
“嗯,我听说过这件事。”
“徐公子听没听说金圣女将要同意婚事?”
徐础摇头。
“听没听说降世军里的吴人对此极为不满,想要发起兵变,尽诛降世军大小头目?”
徐础还是摇头。
第二百九十六章 旧人之请()
戴破虎紧紧盯着徐础,希望能看到一丝激愤与关心,结果却令他失望。
徐础居然笑了一下,“江东七族……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除了吴王,他们不会向任何人屈服。”
“冀州与秦州隔山阻河,来往费时,吴人若是真有异心,戴将军来的路上,他们怕是已经动手,成败已分,只是消息还没传来,我赶去也无用。”
“可是……”
“戴将军为谁而来?想必不是金圣女吧。”
“金圣女不能从一而终,已有改嫁之心,我当然不是为她而来。”戴破虎见徐础无动于衷,将心一横,直接道“吴人兵变,必能成功,但是人数太少,不足以镇压降世军,非得是吴王亲自前去,才能安抚全军,同时救下吴人。”
“金圣女是我妻子,我若在场,绝不允许七族兵变,如今远离是非,更不会帮助他们安抚降世军。”
戴破虎在席上磕了个头,“吴王纵不念七族之忠,也该记着那数千被烧死在官兵营中的吴兵,王颠王将军侥幸未死,全身之伤迄今未愈,若不得吴王相助,他躲得过火劫,躲不过兵灾。”
徐础神情一暗。
戴破虎双手按席,又称“吴王”,继续道“吴王想要隐居,邺城亦非稳妥之地,据传,冀、并、淮三州正组建联军,要去平定秦、汉两州的义军,若是胜了,则吴王再无用处,若是败了,恼羞之余也会拿吴王开刀问罪。”
徐础笑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戴将军的口才令我意外。”
戴破虎嘿嘿笑了两声,“其实这都是王将军的话,我来转述而已,王将军若非有伤在身,会亲自来见吴王。”
徐础想了一会,“戴将军先去喝酒吧,明日一早,我会给你最终的回答。”
“吴人只认吴王,荆州兵将亦是如此,追随金圣女实非我等之愿。”
“她做什么了,令你们不满?”
“改嫁……”
“除了改嫁。”
徐础不信一次尚无定论的改嫁,足以令吴人七族下定决心发起兵变。
戴破虎自知瞒不过,叹了口气,“金圣女倚重降世军也就算了,那些人毕竟是她父亲的旧部,而且人多势重,可她还提拔一大批官兵将领,委以重任,甚至将荆、吴将士也交给他们统领。”
“我以为洛州将士都留在了东都。”
“大部分留在了东都,有五六百人选择追随金圣女,而且多是从前的将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估计是金圣女许以重贿,他们心动了。总之这些人现在是金圣女的心腹,个个担任要职,吴人受到排挤,秦人也都不满,但他们不敢反抗。”
“戴将军想要答案,需等明日。”
戴破虎没办法,只得磕头,然后起身退席,在门口又补充道“我等无时无刻不思念吴王,吴王若忍心坐视不管,我们……唉,只好全都葬身异乡。”
徐础不肯接这句话。
老仆端进清水,以供洗漱,徐础默默地洗脸洗脚,老仆准备端水离开时,问道“客人想请公子出山?”
“嗯,你以为如何?”
“我?呵呵,我就是一个老不死的仆人,得蒙公子照顾,做些端茶送水的轻闲活儿,别的事情一概不懂。”
“心里有话就说吧,在我面前不必遮掩。”
老仆干笑,他若真不想管这桩闲事,根本就不会开口询问,“公子让我说,我就说,算是多嘴,公子随便一听,别当真。我觉得踏踏实实最好,在这里有住有吃,虽说偏僻些,但是咱们人口多,倒也热闹,何必去趟外面的混水?成了,也还是一个‘吴王’,不成,连到手的清闲日子都没了。”
“听你一说,事情倒简单了。”徐础笑道。
“我瞎说的,人老,又没读过书,见识短浅,最后还得是公子拿主意。总之不管公子去哪,我肯定跟着,就算走不动,公子也不用管我,公子在前面,告诉我一个去处,我慢慢跟去就是。”
徐础点点头,老仆告辞离去。
徐础起身出屋,望见昌言之等人还在痛饮,拐弯进入隔壁房间。
这间房是老仆专门留下来的,里面有床、有柜,专门用来放置主人的物品。
徐础也不点灯,摸到柜边,翻出最底下的腰刀。
太久没碰刀,托在手中比记忆中要沉重,徐础慢慢拔出半截刀,屋里很黑,他只能隐约看到刀身的一点微光,但是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刀的锋利。
徐础收刀入鞘,拿着它回原来的房间,那里点着灯,能够让他仔细欣赏。
屋里居然有个人,面朝席子左瞧右看,显是在寻找徐础的踪迹。
徐础咳了一声,那人急转身,脸色微变,见到徐础手中的刀,脸色又是一变,马上恢复正常,直接跪下,“小人王沛,叩见吴王。”
王沛是吴人七族子弟,曾做过卫兵,此次随戴破虎一同前来。
徐础笑了笑,“起身。你怎么没在那边喝酒?”
王沛起身,“我……有话要对吴王说。”
“别再叫我吴王,称一声‘徐公子’足矣。”
“一日为王,终生为王。”
“这里是邺城,你们一口一个吴王,是要置我于死地吗?”
“当然不是,我们……徐公子恕罪。”
徐础脱鞋登席,手里仍然握着刀,“将门关上。”
王沛遵命,关门转身,又要下跪。
徐础道“免礼,你有话要对我说?”
“是,王将军命我私下给……徐公子带几句话。”
“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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