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满意地笑了,扭头向守在一边的长公主道:“我早跟你说过。”
长公主也笑了,“你一开口就给人家按上‘不忠’的帽子,莫说一介布衣,就是当朝宰相,也不敢多说一句。”
“打过硬仗才知道谁是大将,过不了我这一关,凭什么自称才子?心怀天下是好事,可你得有这个本事。”皇帝起身,“楼础,你不适合留在这里,以后去驻马门待命,下去吧。”
楼础谢恩,躬身退出大厅,出门之后还能听到里面的嘲笑声。
张释端从后面追上来,陪着楼础走了一会,问道:“怎么回事?”
“嗯?”
“你为什么……你平时的辩才哪去了?亏我们将你说得那么厉害,陛下有些失望,长公主还有点恼怒。”
“时机不对。”
“你已经见到陛下了,还有更好的时机?”
“陛下命我去驻马门待命,跟得久了,自有更好的时机。”
“好吧,时机你自己选择,我也知道陛下不好应对。但是——”张释端抢先两步,转身拦住楼础,“你不要只是利用我们,我无所谓,若是得罪长公主,可能比惹恼陛下,结局更惨。”
“不会,我没有这个必要。”
张释端笑笑,“以后咱们选别的地方见面,归园不错,离我这里和大将军府都很近。”
“随唤随到。”
还是段思永送楼础回家。
楼础倒下睡觉,午后才醒,只觉得头疼欲裂,喉咙里干得像是在着火,喝了一大口凉茶,才稍微舒服些,心里不禁同情楼硬,三哥常年累月跟着皇帝夜里巡游,吃过的苦头难以计算。
楼础叫来老仆,命他去府里借匹马,“要好马,还有鞍具。”
“啊?府里会借吗?我不会被骂出来吧?”
“去问问,不借再说。”
老仆不情愿地出门。
楼础找出匕首,思来想去,又将它放回去,他还没有取得皇帝的信任,随身携带凶器,怕是不等用上,就会被搜出来。
“楼公子在家吗?我知道你回京了!”外面有人大声喊道。
楼础一听就知道是周律,快步出屋,打开院门,皱眉道:“你连敲门都不会了?”
“敲门怕你假装不在家,进去说话吧,我给你接风洗尘。”周律身后的两名仆人亮出手里拎着的酒食。
楼础正饿,让进客人,大吃一顿之后,说:“你来找我必有事情,说吧,能帮我就帮,不能帮,我也会说个明白。”
“爽快,我就喜欢跟楼公子这样的人打交道,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周律吹捧一通,示意仆人退下,终于说到正事,“这回不是写文章,就一个小忙,从军中要个人出来。”
楼础一愣,“同窗多年,你对我多少有点了解吧,怎么会想到要我帮忙?”
“因为只有大将军能放人,我想找楼家别人帮忙来着,可是都出城啦,只好找你,而且我听说,楼公子现在不同往日,深受大将军宠信,你之前出门,不就是给大将军办事?”
楼础摇头,“帮不上忙,我连大将军的面都见不着,何况大军即将率军西征,用人之际,怎么可能放还将士?”
“这个人刚刚领签,还没有入营,从前也被签发过,交钱就能免除,这回不行,朝廷催得紧,必须人到,交钱没用。”
“为何不肯从军?十万大军无往不胜,在秦州顶多一年就能平定盗贼,没多少危险。”
“他不怕危险,这人是个孝子,舍不得离开老母,所以……”
“究竟是什么人,让你这么在意?”
“我曾经向你提起过。”
“是吗?”楼础没什么印象。
“这人姓田,单名一个匠字,工匠的匠,但他不是工匠,祖上当过小官儿,留下一些产业,母子两人靠此为生,相依为命,过得也还算不错,可他一走,留下老母亲无人照料,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
楼础终于想起来,“这个田匠,就是你一直想要拉拢的‘好汉’吧?”
“对对,就是他,我跟你说过,你俩挺像,软硬不吃,我连他家的大门都没进去过。这回不同,他求到我头上,只要我帮他这个忙,今后他必能为我所用。”
“你父亲不能免去田匠的军役吗?”
“本来是可以的,可刺驾的事情发生之后,朝廷天天调换军中将领,弄得没人敢管事,我父亲也找不到人。而且他不愿帮忙。”周律带些怨气,“他还让我少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可刺驾跟我、跟田匠没有半点关系,能惹什么祸事?”
“你很想结交这位田匠?”
“当然,我仔细打听过,这位田匠不简单,十二三岁就敢动刀,打遍前街后巷无敌手。”
“是个无赖少年?”
“是无赖,但他跟别的无赖不一样,碰见比他更小的孩子,或是妇人、老者,打不还手,对手越是强横,他越不退让,浑身流血也要继续打。他还到处拜师学艺,本领高强,赤手空拳就能杀人——当然,他杀没杀过人我不知道,只是听说而已。”
“这样的人正该送到军中历练。”
“我还没说完呢。田匠二十岁的时候,父亲亡故,临死前对妻子说,田匠专爱惹是生非,早晚连累家人,他若再跟人打架,让妻子自杀殉葬,免受后苦。田匠当天不在家,回来之后听邻居转述,痛哭一场,竟然真就改性了,整整八年,不跟任何人动手,仇家找上门来,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肯还手。”
“这倒是位奇人。”
“对嘛,所以我要帮他这个忙,让他死心塌地给我做事,看看谁还敢动我一根指头。”
“他自己挨打都不还手,怎么能帮你?”
“这个我也打听过了,老太太年岁已高,重病在身,顶多再活一两年,这也是田匠为何不愿从军的原因,等老母一死,他就又是当年横行东都的‘死不休’了。”
“死不休?”
“他的绰号,光凭这个,你就想象到他有多厉害了。”
楼础笑了笑,对周律的话得打折听,至于打几折,要视情况而定。
“怎么样?能帮忙吗?多少钱都可以,我真是找不到别人,才求你帮忙。最后一次,再也没有下回了。”
“此次签军不比往常。”
“对啊,交钱都不行,田匠想要逃亡,可他母亲走不动。”
“大将军或许能免他的签。”
“所以我才来求你,大将军毕竟是你父亲。”
“你得等,等我见到大将军才好开口。”
“那是当然,可别太晚,再有五天,田匠必须去营中报到,到时候可就没有免签的说法啦。”
“我不保证此事能成,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大将军。”
“别人指天发誓,我未必相信,楼公子一句‘可能’,我就感激不尽,无论成与不成,你都算帮我一个大忙。”
楼础惊讶地看着周律,没想到他这么会说话,“你不用再来,等我有消息,自会派人去请你。”
周律起身伸手入怀,“多谢,这点东西你收下,不是礼物,是给你打点上下用的。”
“免了,我总不能贿赂大将军。”
“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你想见大将军,少不得要给‘小鬼’一点好处。”周律将一只小盒放在桌上,全没注意到自己刚刚将大将军比喻成阎王。
周律拱手告辞。
楼础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装满了珍珠,合上盖子,扭头看向藏匕首的地方,想了一会,决定还是自己动手,无论田匠是不是有本事,远水都解不了近渴。
老仆回来,真的牵着一匹马,鞍鞯俱全,他自己也很纳闷,“府里竟然借了,说是不着急还,再需要什么随时开口,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兰夫人留下的命令,楼础没作解释,命老仆开饭,天黑之前他要去驻马门,只需跟随皇帝两三次,摸清套路之后,就可以动手了。
第二十五章 强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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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驾闹得满城风雨,连洛阳以外都受到影响,皇帝本人却已忘记当时的危险,继续在夜里出行,只是更换一批侍卫。
天黑之前,楼础骑马来到驻马门外,街道空荡,一个人也看不到。
驻马门位于皇城西北,是座高耸的牌坊,并没有门户,过去不远,才是皇城真正的门,外面有官兵巡视,不许任何人靠近,望见楼础,也没过来询问或是驱赶。
楼础在牌坊下等候多时,天色完全黑暗之后,才有数人赶来,当先一人大声问道:“阁下是大将军之子楼础吗?”
“正是在下,阁下怎么称呼?”
“我叫沈耽,家父并州沈牧守,咱们算是世交。”
“原来是沈兄,失敬。”楼础拱手道。
大将军楼温与并州牧守沈直早年间共同辅佐先帝张息,虽是一武一文,却是情同手足,来往频繁,互通婚姻,楼础没机会参与其中,但他知道,这位沈耽是沈直的第五子,比他年长几岁,在家中最受宠爱,正因为如此,没有随父之官,而是留在京城,好让皇帝安心。
沈聘跳下马,几步迎来,拱手笑道:“楼公子来得真早,你是第一位吧?”
“应该是,沈兄怎么知道我会来?”
“宫里传给我的消息,我原想派人通知楼公子相关事宜,居然打听不到贵舍何处。”
沈聘言语温和,举止得体,令人一见如故,楼础笑道:“该我去见沈兄,沈兄掌管侍卫,不知该如何称呼?”
“呵呵,咱们都是一样的侍卫,我管些杂务而已,哪来的称呼?你若是不见外,可以叫我一声‘五哥’。”
“沈五哥。”
两人站在路边闲聊,彼此印象很好。
赶来的侍卫逐渐增多,沈聘全都认识,挨个向楼础介绍,又教他许多规矩,原来众侍卫一更二刻之前赶到即可,皇帝出门从来不会早于二更,可以带一名仆从,不准携带兵刃,原本查得不太严格,自从刺驾之后,人人都要接受仔细搜索,而且不只一次。
侍卫全来自勋贵之家,在驻马门下却与奴仆无异。
将近二更,一百多名侍卫上马,分列两边,照样是主人居前,仆人守后,楼础没有仆人,被安排在右手中间,正是三哥楼硬从前的位置。
皇门那边没有动静,从另一头来了几团灯光。
侍卫们不许带灯笼,一片黑夜中,那些灯光极为显眼,沈聘立刻带领数人迎上去,高声问道:“何人擅闯驻马门?”
“尚书令梁大人!”
太傅梁昭在家赋闲数年,几天前刚刚被招回朝廷,担任侍中兼尚书令,在天成朝,这一职位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沈聘下马,其他侍卫也都纷纷下马,不敢在宰相面前无礼。
“不知尚书令大人来此有何要务?”
“你们退下,梁大人的事情不用你们管。”
沈聘不敢追问,带人回到原处,站立观望。
梁太傅的轿子就停在道路中间,两边仆从手持灯笼,轿夫退至远处,看样子一时半会不想抬走主人。
侍卫们不吱声,人人都明白,梁太傅这是要向皇帝做一次强谏。
皇门打开,数骑驰出,前头两人手执火把,后面正是皇帝本人,这回没有故弄玄虚。
“什么人拦道?沈聘何在?为什么不清路?”一人斥责道。
轿子里走出一人,远远道:“老臣拦道,与他人无关。”
发现拦道者竟是刚刚由闲人成为重臣的梁太傅,皇帝这边停下,执火把者让开,皇帝道:“这么晚了,太傅怎么不在家歇着?”
梁太傅年纪大,走路颇为吃力,边走边道:“老臣在家里左思右想,怎么都睡不着,必须来见陛下。”
“朕可不会哄人睡觉,老太傅还是找自家的暖床人吧。”皇帝调侃道。
梁太傅气喘吁吁地来到皇帝马前,扑通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跪拜,“陛下想必知道老臣为何而来,可老臣还是要说:陛下身系天下,怎可轻易涉险?若有万一,臣民何从?陛下纵不自惜,也该想想皇太后。”
“朕是天下之皇帝,不是内宫之皇帝,朕正是因为在意皇太后的安危,才要亲自巡视京城,确保一切妥当。”
“陛下若信任群臣,当遣官巡城,若不信任,当免官换人,何必亲乘快马,疾驰于闾巷之间?”
“什么事情都交给臣子,的确省心省力省事,看上去更加安全,可朕心里不安啊。”
“陛下因何不安?”
“历朝历代,大权旁落的事情可不少,宫中皇帝难逃昏庸二字,便是先帝,当初也是替梁朝皇帝分担朝政,才有今日的天成朝。前事未忘,你说朕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留守深宫之中,委事于群臣?”
梁太傅连续磕头,“梁朝气数已尽,先帝顺天应时,受禅宝位,然后数年间一统天下,成就三百年间未有之伟业,此非人力所及,实乃天授,陛下怎可归功于‘分担朝政’四字?”
“哈哈,朕还以为老人家精力不济,没想到还有这等本事。好吧,朕已明白太傅的心意,今后不再轻易出宫就是,但是今晚已经出来了,君无轻举,总不能让朕走回头路吧?”
“有错必纠,圣贤之道,今天这趟回头路,无损于陛下威名。臣请陛下回头。”
皇帝沉吟不语,梁太傅匍匐不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在其位,虽死不退,臣再请陛下回头,拼此残躯,不敢让路。”
皇帝大笑,向两边的侍卫道:“骨鲠老臣,国之重宝,朕亦不敢违背其意,好吧,朕就破例走一次回头路。”
“陛下回头,天下安定。老臣了无余憾,冒死请罪。”
皇帝真的调头回宫,梁太傅一直跪着,直到皇帝进入宫门,才费力地爬起来,几名眼疾手快的侍卫,抢着上前搀扶。
侍卫们无事可做,又不敢立刻散去,只好留在驻马门下,等候宫中的消息。
沈聘走到楼础身边,低声道:“姜还是老的辣,梁太傅起家为相,朝中颇有不服气者,今晚闹这么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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