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础喝一大口,双唇紧闭,面红耳热,将烈酒硬压下去,然后道:“此间再无外人,郭先生可以说了。”
郭时风放下酒杯,起身恭敬地行礼。
“郭先生是这何意?”徐础诧异道。
“当着外人的面,我是邺城使者,私下里,我还是吴王的谋士,当行臣子之礼。”
“你这位谋士……可有点令人捉摸不透。”
“其实简单,我如藤蔓,需依附参天大树。”
“参天大树为何同意你依附?”
“譬如登山,吴王自己也可以登顶,若是有我相助,至少可以加快几步,少些损失,早日腾出手来经营四方。”
“我需要这么急吗?”
“需要。”郭时风肯定地说,“吴王受困东都,想必不太了解外面的形势,但吴王总不会以为天下英雄都在东都内外吧。”
“天下又出现哪些英雄?”
“吴王想过大将军为何半路折返吗?”
“洛州兵思乡,湘东王力邀。”
“还有一条原因,可能更重要一些。大将军原本是要投奔汉州,谁想汉州已然失陷,他是投奔无门,才不得不接受邺城的邀请。”
“汉州失陷?失陷给谁?”徐础的确意外,他一点消息也没听说。
“秦州降世军。”
“郭先生说笑,降世军现在东都。”
“吴王看来真的不知,秦州又涌现一股降世军,声势不小,南下攻城夺地,如今已然横跨两州,汉州只剩数城还归官有。”
“真有此事?”
“骗吴王能有何益?这股降世军亦奉弥勒与薛六甲为主,吴王尚未西征,就已白得两州。”
“嘿。”徐础干笑一声,新兴的降世军不知什么来历,莫说薛六甲已死,即使还活着,也未必能收服这股力量。
“新降世军无主,势头虽盛,却找不出领军者,下一个才是真英雄。”
“哦?”
“淮州盛氏,吴王听说过吧?”
“梁太傅的亲家盛鼎盛太保?他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吧。”
“三年前过世,盛家儿孙以孝闻名,为官者无论大小,一律回乡守丧。”
“记得,这件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盛鼎因此获赠太保之位,万物帝连下三道圣旨表彰盛家,梁家与有荣焉。大家都说,等盛氏兄弟回来,必做大官。”
“呵呵,三年守丧刚满,东都却已转归吴王。总之盛家子孙不久前起兵,奉江东皇帝为主。”
“有梁家留在皇帝身边,盛家当然要向江东称臣。”
“吴王不可小瞧盛家,据说他们已聚兵十几万,等开春冰融,就要与江东并力西进,夺取东都。”
“冀、淮两州山水相连,邺城应该比东都更警惕一些吧?”
“哈哈,那倒也是,盛家声称要西取东都,没准是要北破邺城。我无意惊吓吴王,只想说淮州已有盛氏兴起,不可不防。”
“嗯,还有吗?”
“剩下的就是完全的道听途说了,皇甫父子回冀州时晚了一步,王铁眉率突骑归顺邺城,这件事吴王是知道的。”
“嗯。”
“父子二人没敢停留,继续北上,据说得到贺荣部的资助,已夺取了辽东数十城,早晚也有南下之意。”
“贺荣部野心不小。”
“正是,贺荣部骑兵已至晋阳城下,不知晋王能否来得及赶回去。”
沈耽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徐础甚至不知道晋军现在何处。
“就这些?”
“荆州奚家也不可小觑,他们给朝廷作战时不思进取,回到荆州却是如鱼得水,招兵买马已然成势,据说济北王在那边进展顺利,奚家可能会既出粮又出兵。”
徐础笑了一声,除非戴破虎送来消息佐证,他不会将郭时风的话太当真。
“除此之外,东南西北各处散州皆有大小势力兴起,纷纷遥望中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称王称帝,跑来争鼎。”
“越热闹越好。”
“凑热闹要赶早,吴王困于东都,就不担心坐失良机吗?”
徐础当然担心,他早已制定平定四方的大计,就等击退冀州军,才能实施,但他不会向郭时风透露实情,摇摇头道:“良机未至,谈何坐失?我现在只想如何保住东都。”
“哈哈,我若不来,良机未至,我一来,良机也跟着到了。”
“郭先生似乎刚要说到紧要处。”
郭时风端杯敬酒,这回喝得少,喉咙里不太难受,“的确紧要,但吴王若是不信我,言之无益,徒增疑心。”
“我在等郭先生说服我,凭郭先生口才,想必三杯酒下肚,就能令我信服。”
郭时风看一眼杯中剩下的酒,笑道:“用不了那么久。嗯,吴王以为大将军要用吴军将士换取曹将军?”
“不是吗?”
“是也不是。大将军的确想要回曹将军,他现在孤掌难鸣,怀念当年的旧部,常说若有曹将军在,他不至于连战连败。”
“与义军交战时,曹将军就在大将军帐下。”
“人在心不在,大将军后悔不听曹将军布置,以致惨败,他希望要回曹将军,两人还能像从前一样配合,再次平定天下。”
“嘿。所谓‘不是’又有何意?”
“曹将军并非大将军最想要的人,城里还有一人,才是他朝思暮想的目标。”
“总不至于是兰夫人吧?”
“哈哈,楼家的事情,吴王最懂。当然不是兰夫人,我多方打听,才挖出一点眉目,据说万物帝在民间有个私生皇子,比江东皇帝年长一两岁。”
万物帝喜欢在宫外游乐,有私生皇子并不令徐础意外,“那又怎样?万物帝没将他带入宫中,说明不重视他,何况江东皇帝乃是太后所生,对天成来说名正言顺。”
“江东皇帝若是驾崩呢?他还年幼,不可能留下子嗣……”
“邺城已带走一位皇子。”
“麻烦就在这里,被带去邺城的皇子时运不济,得病死了。”
“所以邺城想要一位新皇子?”
“不不,想要这位皇子的人是大将军,湘东王、济北王可不想要。”
“嗯?”
郭时风长叹一声,“在城里的时候,我觉得义军太过散乱,难成大事,出城之后才知道,官兵更乱,大将军本是援兵,但他一到就夺去兵权,将王铁眉架空。湘东王引狼入室,如今连他也制不住大将军。官兵表面势盛,其实矛盾重重,且急缺粮草,根本坚持不到荆州之援,如果荆州奚家真肯送粮的话。”
“所以郭先生又成为我的谋士了。”徐础笑道,还真有三分相信。
面前的一杯酒还没喝完,郭时风拱手道:“我一直就是吴王的谋士,而且我不白来,要送吴王一个大大的良机。”
徐础沉吟片刻,“任何人、任何时候信任郭先生,都是一次冒险,邺城就是现成的明证,他们请郭先生传话,郭先生却是挟私而来。”
“邺城自己不争气,非我之错。天下群雄并起,我总不至于死守一家吧?便是吴王帐下将士,一开始就跟随吴王的人也不多啊。”
“不必说这些,若要我信你,只需要一条,告诉我诸王当中谁已经暗降邺城?”
“有人投靠邺城?没准是梁王……我是瞎猜,实话实说,我真不知道,但我回去之可以打听,明晚之前就能给吴王一个准信,但吴王若是要等到那个时候才肯相信我,怕是有点晚了。”
“我说我相信你,郭先生相信我吗?”
郭时风再次起身,拱手道:“我不要任何证据,只要吴王一句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可不太像郭时风的为人,徐础盯着他看了一会,说:“我相信你刚才所说的话,至于以后……”
“这就够了。”郭时风深揖,起身道:“我能劝说大将军改变心意,砍下王铁眉、湘东王的人头,献给吴王。只有一个条件,很简单的条件,吴王肯定能做到。”
“嗯。”徐础已猜出答案。
“大将军希望吴王改回原姓,仅此而已。”
“嘿,郭先生不是替我劝说大将军,分明是在替大将军劝说我。”
第二百二十八章 父子()
楼温子孙众多,有几个在地方为官,颇受他的器重,引以为外援,他率兵去汉州,就是想投奔六子,结果半路上全军将士止步不前,又有传闻说汉州已乱,楼六公子下落不明,楼温进退不得,颇显狼狈。
湘东王到来得十分及时,楼温听到通报,喜形于色,拖着沉重的身躯冲出帐篷亲自相迎,即便是受到叛军追赶,他跑得也没这么快过。
当此时,楼温真心实意地感谢湘东王,愿意接受邺城的拉拢。
“回去,一定要将东都夺回来。”楼温当众放出豪言,“我的家也在东都,怎能留给一群强盗土匪?老实说,一想到那些连澡都不洗的家伙要闯进大将军府,我是夜不能寐,心痛如绞。”
将士们深有同感,齐呼“回家”,站在大将军身边的湘东王心中石头落地,觉得自己这趟来对了,暗暗对远在千里以外的欢颜郡主道:“女儿,这次你可错了,大将军走投无路,正可为我所用。”
回到东都,发现冀州军没有预料得人多势众,东都被叛军守得固若金汤,诱敌出战又在最后一刻失败,楼温的感激之情迅速消退,心中生出别的想法来。
郭时风奉使而归,带回吴王的两段话。
湘东王听过之后冷笑不止,“好个狂妄的小子。”
楼温勃然大怒,“忘恩负义的不孝之子,竟然要与我在战场上一较胜负。我是他亲老子,杀了我他能得到多大好处?待我破城之日,第一件事就是活剁了这个小子,你们谁也不要拦我,拦我者与他同罪。”
没人敢拦,甚至没人劝他,大将军一生起起落落,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官场,都有不得意,甚至受到欺负的时候,但是在现场,只要他肥硕的身躯立在那里,就是一股强大的震慑力量,连皇帝也要礼让三分。
谁也不敢当面惹恼大将军。
“湘东王不要着急,十七很快就会为他的狂妄付出代价,三日之内,我必攻城,顶多再过三日,必能破城。那个王都督,让你的人加紧赶造器械,越多越好。这种时候,大家都不要偷懒,再苦再累不可停工,等进城之后自有重赏。”
王铁眉本是冀州军统帅,在军中说一不二,连湘东、济北二王都要顺着他,大将军一到,莫名其妙地丢掉了权势,心里愤愤不平,嘴上却不敢说半个不字。
与叛军交战时,王铁眉依赖并重用骑兵,想让自己人立功,结果却导致本部伤亡巨大,颜面尽失,无力与新至的大将军抗衡。
王铁眉恨大将军,更恨吴王,再一想到这是父子二人,更加恼怒,低声说了一声“是”,不敢抬头看人。
楼温分派布置任务,一人不落,连湘东王也不例外,只是言语上稍客气一些,“请湘东王再派人去催下荆州奚家,告诉他们,若要支援就快些,再晚几天,就用不着他们了。”
“是是,已经派过几拨人,估计都在路上,很快就能有回信。”
“我要的不是回信,是粮草,人得吃粮,马得吃草,实在不行,人也可以吃马,然后就得饿死啦。湘东王,此战胜负、能否夺回东都,可就全看你与济北王的本事。”
“是是。”湘东王开始后悔,女儿早就提醒过他,宁可放弃东都返回邺城,也不要邀请外援,尤其是不要接触大将军,他一向听从女儿的建议,就这一条没听,结果引来一头老虎。
众人散去,郭时风单独留下。
楼温半躺半坐,经受残冬寒气、身上伤痛、心中焦虑的同时折磨,每一次喘息都像是要用尽全力。
“十七怎么回答?”
郭时风上前,“吴王拒绝改回楼姓。”
“他怎么敢?”楼温扭头怒视,将郭时风吓退数步,对城墙后面的十七儿却毫无影响,“他算什么吴王?老子才是大将军,他竟然称王……楼家这么多儿孙,还就这一个有点胆气,像年轻时的我。”
楼温先怒后喜,郭时风满脸苦笑,心想怪不得吴王要离家改姓,大将军的确不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
“但是吴王没将话说死。”
“他怎么说?”
“他说大将军若能送回吴军将士,他会考虑大将军的提议。”
“不可能,一仗未打,我就将俘虏放走,邺城人不会同意,军中将士也会说我懦弱。他还说什么?”
“吴王还说……”郭时风没敢直接说出来。
“说,他都要跟我在战场上刀兵相见了,还有什么话说不得、听不得?”
“吴王说他是一军之主,大将军至少也得是一军之主以后,才能与他平起平坐,那时再论父子之情不迟。”
楼温发了一会呆,突然狂笑,骂出几句脏话,然后道:“够绝情,行,没准这小子真能做出点事情来。”
郭时风上前一步,提醒道:“大将军要小心。”
“小心什么?”
“吴王故意用这些话激怒大将军,暗示大将军夺权,其实是在离间官兵将领。”
楼温神情一暗,喃喃道:“他早就劝过我夺权,劝过不止一次,可我没听……”
楼温很快振作起来,“不迟,什么时候都不迟。用不着他的激怒与暗示,我意早决,邺城无能,难成大业,与其一同灭亡,不行借机夺之。楼家替张家夺取天下,是张家自己丢掉,与楼家无关,现在该是楼家给自家打算的时候了。”
“大将军真要……”
“去将我的一个儿子叫来。”
“哪一个?”
楼温的儿孙多在军中,他不说姓名与排行,别人可猜不出来他要哪一个。
“那个……”楼温轻轻敲打额头,“要娶湘东王之女的那个……”
“楼矶楼骁骑。”
“对,叫他过来。”
楼矶一唤便至,向父亲深揖,“孩儿拜见大将军。”
楼家的规矩,儿孙要称父亲官职,只有极受宠者才另有称呼。
楼温点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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