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周律真是害怕这名少年世子,红着脸,讪讪地离去,“不用送,我认得路,车夫在外面等我。”
有周律在,这顿酒不知要喝到什么时候,所以楼础也不替他说话。
张释端亲自引路,带着客人来到另一间禅房里,长长的一间屋子,两边摆满矮榻,能容纳数十人同时参禅,此刻无人使用,在两张榻上已经摆好几案酒食,隔着过道相对。
两人相请入座,楼础扭头看一眼禅房中间树立的一座屏风,屏风将禅房一分为二,一边烛光明亮,另一边暗淡无光,不知是何用意。
两名小厮侍立榻边斟酒,另有两名仆人守在门口,随时添酒上菜。
两人客客气气地喝了几杯,品尝菜肴,酒是好酒,菜就比较寡淡,全是素菜,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张释端命几名仆人退下,开口道:“楼公子,请恕我扫兴,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得问。”
楼础觉得有问有答比一桌酒菜有趣多了,一点不以为扫兴,“请说。”
“你写‘用民以时’,是真想针砭时弊,还是……偶然撞上这个题目,老实说,这个题目可不新,若非放在当下,其实了无新意。”
楼础微笑道:“这很重要吗?那只是一篇文字,阅者寥寥,便有针砭之意,也刺不中目标。”
“‘目标’是皇帝吗?”张释端也笑了,“我倒真有这个想法,要将文章整理之后,请陛下亲自阅览。”
“世子这是在置我于死地。”
“骆御史的事情你也听说了?”
楼础点点头,他何止听说,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
张释端轻叹一声,“骆御史死得冤枉,可这怪不得陛下,全是那几名佞臣使坏,借陛下的刀,杀自家的仇人?”
“佞臣?”
“无需隐讳,陛下身边有三大佞臣,早已是天下皆知,楼公子不会没听说过:一位是黄门侍郎邵君倩,仗着有几分文采,常为陛下拟写诏书,最爱无事生非,楼公子以为的‘急’,其实一多半来自此人的主意;一位是值殿左司马皇甫阶,这个人最坏,每每引诱陛下纵情声色,挑拨君臣之谊,骆御史之死,他出力最多;还有一位……”
张释端闭嘴,楼础道:“咱们连当今天子的错都挑了,还有什么人说不得?”
“这最后一位就是楼公子的兄长,中军将军楼硬,令兄可谓是帮腔的好手,有名的墙头草、顺风倒,陛下犯错,他不进谏也就算了,反而腆颜迎合,令陛下错上加错。”
“世子觉得陛下……可以被劝服?”
“当然,陛下神明英武,万世无一,正如楼公子所言,陛下所作的一切并非无用、滥用,只是有些操之过急,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且陛下从善如流,只要言之有理,无不遵从。”
张释端眼中的皇帝,与楼础以及绝大多数人截然不同。
“我那篇文章,说不服陛下。”楼础道。
“呵呵,单凭一篇文章当然不够,但是你提供了一个思路,仔细雕琢一下,由合适的人上书,此事必成。”
楼础一直以为自己与马维的刺驾计划异想天开,没想到还有更匪意所思的主意,盯着对面的少年看了一会,“‘合适的人’是世子吗?”
“唉,我倒是愿意,可陛下不拿我当回事,总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我若上书,陛下第一不信是我的手笔,第二不会认真看待。没有事情能瞒过陛下,真的,任何事情都不能。楼公子也不行,你连学士都不是……”
“而且我是禁锢之身。”
“禁锢?”张释端对这个词很陌生。
“我的生母原是吴国人,先帝定下规矩,五国士子终身禁锢,不得为官,部分人禁锢三世,我在这部分人之列。”
张释端长长地哦了一声,“随母连坐,这种事我还真没听说过。”
“吴人想必是惹得先帝大怒,才有这样的重罚。”
张释端点头,“吴人总想造反,迄今都不老实,先帝在的时候,他们曾经多次策划刺驾,天理昭昭,没让他们成功,只可惜连累了楼公子这样的贤才。”
说到“刺驾”,楼础心跳略有加快,笑而不语,但是确定一件事,张释端对父亲广陵王的阴谋一无所知,对皇帝忠诚无二。
“你是大将军之子,禁锢的事情总有办法解决。我若能找到一位合适的人,楼公子愿意帮忙,再写一篇文章吗?”
楼础思忖片刻,不想给予对方幻想,于是道:“我不认为自己的文章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说动陛下改弦更张。”
“我可以找人雕琢你的文章,让它更有说服力。”
楼础还是摇头,张释端不解其意,还有些着急,离席下地,穿鞋站立道:“楼公子虽遭禁锢,仍是天成子民,怎可知而不言……”
屋中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张释端笑而改口:“我嘴笨,换个人来说服你。”
楼础扭头看去,惊讶地发现屏风后面不知何时多出几个人,人影绰绰,虽不清晰,但能看出应该都是女子。
楼础也离席下地,拱手道:“不知世子有女眷在此,楼某……”
“大丈夫心怀壮志,还怕几名女流之辈吗?”一个清脆的声音道。
楼础尴尬不已,挺身道:“不畏男女,但畏人言,便是世子与诸位,也该稍加留意。”
屏风内外同时响起笑声,另一名女子道:“我们不怕人言,人言怕我们。”
张释端侧身道:“我来介绍,这位是大将军之子,楼础楼公子。这边第一位便是陛下的亲姐姐,洛阳长公主。”
楼础吃了一惊,皇帝对这位长公主极为看重,登基之后不久,将她的称号改为“洛阳”,据外面的传言,长公主颇有干政之举,马维所谓“牝鸡司晨”,指的就是这种事。
“布衣楼础,拜见长公主。”过道狭窄,身边又站着张释端,楼础干脆不跪,只是拱手作揖。
屏风后又传来窃笑声,长公主道:“我虽是女流,但是比你们年长得多,有我监护,楼公子当可不畏人言了吧?”
“楼某惶恐,若知长公主在此,断不敢登门。”
“这个人有些迂腐啊,还有些胆小怕事,我觉得他不是咱们要找的人。”长公主不客气地说,只将声音稍稍降低。
楼础巴不得被撵走。
屏风后面小声议论,张释端暂停介绍,小声道:“楼公子大可不必拘礼,屏风后面的人都是陛下至亲,她们说的话,陛下没有不听从的。”
楼础正考虑要不要直接摆明态度,反对女子过问政事,屏风后面的长公主道:“五弟,你先退下。”
“咦?”张释端大惑不解。
“咱们都退下,你七姐要单独向楼公子说几句。”
“五弟”、“七姐”,楼础对这些皇亲之间的排行完全搞不懂。
张释端笑道:“七姐出马,必定成功。楼公子,这回我不用传话了,看你们二人谁能说服谁。”
楼础恍然,原来这位“七姐”就是张释端此前频频前去咨询的人,不由得有些好奇,没再废话,留在了原地。
屏风后面人影消散,张释端也退出房间,楼础站立不动,突然想起还没人给他们介绍,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屏风后面烛光微弱,初时并无人影,待她走近之后,才显出极淡的一团影子。
“十七哥好久不见。”
楼础一愣,极少有人称他“十七哥”,即使是家中亲兄弟也不用这个称呼,何况对方还是一名他不认识的皇族女眷。
“不敢,阁下是……”楼础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称“阁下”。
对面笑了一声,“在下姓张,先帝赐号‘欢颜郡主’,十七哥记起了吗?”
“恕楼某眼拙……”楼础还是没想起来,对方既是郡主,必是王女,可他连人都没看到,称不上“眼拙”。
“难怪,那时我与十七哥都还年幼。十三年前,我随母亲进京,新宅诸般不全,暂寓姨母家中,游赏花园时,与几位哥哥见过数面。”
楼础终于有了印象,兰家显赫,除皇太后、大将军夫人之外,还出了一位湘东王妃,当年王妃进京,在大将军府里住过几个月。
一个小女孩儿的形象浮现在楼础眼前,他脱口道:“你是蛮丫头?”
“哥哥们都这样叫我吗?想必是因为我从南方而来,爱爬树,爱捉虫吧。”
楼础忙道:“小时候乱叫的,原来……你现在是‘欢颜郡主’了。”
“先帝见我总笑,赐我这么一个名号。说到正事,十七哥的‘用民以时’真是说到了当下之急。”
小时候只是见过面而已,没怎么打过交道,楼础对欢颜郡主并无亲近之情,于是拱手道:“一番空谈,陛下自有主意,绝不会被一篇文章所改变。”
“单只是一篇文章当然不成,若是再加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呢?”
“我不明白郡主的意思。”
“陛下并不总是正确,但有一句话我认为陛下说得很对:一个人只从故纸堆里找依据,平时所接触者不是高官就是贵戚,却自诩天下形势了然于胸,大言不惭要为民请命,岂不可笑?楼公子有一招‘见微知著’,何不再学一招‘眼见为实’?”
楼础惊讶地发现,郡主的话很有道理,自己竟然真的快要被说服了。
第十八章 备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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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出门游历,大概半个月以后回京。”楼础向好朋友马维说出自己的决定,对他来说,这次游历势在必行。
“你要去做什么?”马维刚刚听楼础讲完广普寺的经历,脸上兀自带着调侃的微笑。
“四处游历,探访民风,看看百姓的生活究竟怎样,不会走得太远。皇帝说得对,我不能只凭一篇文章就说他操之过急,总得睁开眼睛,看看真实的情况。”
马维怔了一会,“那个欢颜郡主真的将你说服了?”
楼础想了想,“不全是因为她,与端世子争议的时候,我就已得出这个结论。假皇帝就在面前,我可以与之反复辩论,甚至有八分把握能够令他哑口无言,但是皇帝的质疑终究没有得到解答,无论如何我都是在纸上谈兵。”
马维露出古怪的笑容,好像听到一个复杂的笑话,而他一直没明白其中的意味,“第一,咱们是读书人,虽然读过的许多书不是先贤典籍,但也是读书人,这么多年来,咱们学的是见微知著,学的是循名责实……”
“游历就是在‘责实’。”
“可你丢了‘读书人’的实,如果什么事情都要亲历亲为,读书还有何用?书中的道理千千万万,你能每一条都检验一番?你想了解百姓的状况,可以,去省部台阁看各地官员送来的奏章,三天时间,你能了解整个天下的细节。但是你看不到大势,大势在书中、在心中,这是读书人的本事,也是读书人的价值。皇帝不懂这一点,所以他不配当皇帝,应该去户部当一部计吏。”
楼础笑了笑,“我想看的不是细节,也不是大势,而是……感受。”
“谁的感受?”
“百姓的感受,我的感受,天下的感受。”
马维无奈地摇头,“算了,我不跟你争辩,还有更重要的第二呢。”马维抓住楼础的一条胳膊,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咱们的计划里不包括说服皇帝,皇帝不可说服,础弟理应心知肚明。”
听到“心知肚明”四字,楼础从怀里取出一绺头发放到马维手里。
“这是什么?”马维不解其意。
“洪大侠送我的‘礼物’。”
“黑毛犬的头发?”马维露出厌恶之意。
“周律的小妾。”
马维一愣,低头嗅了一下,笑道:“果然有一丝香味。”将头发扔到一边的桌子上,擦擦手,“础弟觉得洪道恢不可用?哈哈,郭时风真是弄巧成拙,亏他向我信誓旦旦地说,你已经完全被他说服。”
“我出门游历的时候,马兄可以找一位更合适的刺客。”
“当然,这不是大问题。”马维无意争论洪道恢的本事高低,轻叹一声,“础弟打定主意了?”
“嗯,明天一早出发,端世子派人给我带路。”
“我还能说什么呢?”马维又叹一声,“只希望础弟是真心想要游历。”
“当然是真心,难道马兄以为我是借机逃避?”
“呵呵,我怕础弟英雄难过美人关?”
“欢颜郡主?她是湘东王之女,深受两帝喜爱,而我只是……何况我们根本没有见面,只简单交谈几句,当我同意出门游历,亲眼看一看百姓状况时,交谈即告结束,端世子、长公主进来,大家又空谈一会,我都说给你听了。”
“础弟太年轻啦。”马维感慨道。
“这跟年轻有什么关系?”楼础还是不解。
“我算是过来人,提醒础弟一声:这世上的道理并不都在书中,有些事情从古到今发生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人能够改正,男女之情就是其中一种,从上古到现在,该犯的错误人人都犯。”
楼础还是没太明白,“你说的错误是什么?见色忘义?纵欲无度?”
马维笑道:“看来是我想多了,础弟还没到犯错的时候。”
楼础反而更加发奇,“马兄犯过错?”
“犯过,而且是大错,但是你放心,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妻儿于我如过客,绝不会因他们而坏事。”
楼础笑笑,其实这不是他想得到的答案,拱手道:“告辞,半个月后再见。”
“大将军那边呢?他若是再想派你去皇帝身边呢?”
“半个月,他能等。”
马维自知无法劝动楼础,只得拱手道:“半个月,希望础弟回来之后,不会突然变成忠臣,一心只想劝说当今天子做个好皇帝。”
“此番游历,我只为解决心中疑惑,无论所见所闻如何,都不会改变我对皇帝的看法:皇帝不可说服,端世子等人的计划,最后都是竹篮打水。”
“那我就放心了。”马维送楼础出门,“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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