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成朝张氏好佛,上行下效,贵门子大都学过几部经书,徐础恰好看过这部经,记得大概内容,于是跟着念下去,薛金摇看他一眼,略显诧异,“当是时,人民少贪淫、嗔恚、愚痴者,人民众多,聚落家居,鸡鸣展转相闻,人民皆寿八万四千岁,女人五百岁乃行嫁,人民无病痛者。尽天下人有三病:一者,意欲有所得;二者,饥渴;三者,年老。”
甘招不知何时也走过来,跟着念最后一段:“弥勒佛初一会说经时,有九十六亿人皆得阿罗汉道。第二会说经时,有九十四亿比丘皆得阿罗汉。第三会说经,九十二亿沙门,皆得阿罗汉。”
“南无弥勒尊佛。”众人齐声道,薛金摇一个人多念了三遍。
徐础又一次握住她的手,“降世王得偿所愿,金摇姑娘不必伤心。”
薛金摇没吱声,稍一用力,没抽出手,只得随他。
甘招向两人拱手,笑道:“我等吴王定计,随招随到。”
“我会尽快,不送。”徐础没有拱手。
大殿门口,沈耽远远地拱下手,第一个走出去,马维随后,甘招快步跟上,宁抱关单独留下,走到吴王夫妻面前,只是看,不说话。
徐础众法师道:“你们先退下吧。”
众法师得到薛金摇的示意之后,才排队走出大殿。
宁抱关道:“忍一忍是对的,大家都藏着兵刃,我也是。”
薛金摇缺少经验,被对方一诈就说出实话,“那又怎样?我一个人能对付你们……四个。”
薛金摇总算将丈夫排除在外。
宁抱关嘴角微微一动,“我也以为自己能以一敌百。金圣女想开些,听吴王的话,实在郁闷,可以去找牛天女聊天。”
“用不着,我有自己的主意,降世王之死,你们都有责任,我暂时不动手……”薛金摇看一眼被握住的右手,的确动不得手,“以后也会动手。梁王是第一个,宁王就是第二个。”
“为什么我是第二个?”
“因为你见异思迁,抛弃糟糠之妻,想娶太后。”
宁抱关大笑,转身走了。
“你打算握到什么时候?”薛金摇问。
徐础松开手,微笑道:“谢谢金摇姑娘。”
“谢我什么?”
“谢你今日之隐忍。”
薛金摇脸上越显困惑,“你这个人怎么两面三刀的?”
“嗯?”
“你不想杀诸王?”
徐础寻思片刻,“想,但不是现在,我还没有把握收服诸王之军,此时动手,徒生是非,反而给邺城官兵可趁之机。”
薛金摇神情越发困惑,“既然如此,你干嘛让孟将军找我?”
“他找过你?”
“他说是你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还说降世王不会阻挡我与法师,后半句话对了,前半句话却是谎言,只是不知你与孟将军谁在撒谎。”
“谁也没有撒谎,孟将军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了,我的确有这个意思,但不是现在……”
“嘿,承认自己胆小得了。”薛金摇迈步离去。
大殿内只剩徐础一个人,他站了一会,扭头看向宝座,突然想上去坐一会,没等迈步就改变主意,大步出殿,叫上卫兵,回四王府大营。
不等徐础招唤,孟僧伦自己来了,进屋拱手道:“执政怎么突然改变主意?”
“谁告诉你我要在大殿动手?”徐础强压怒意,他现在太需要忠诚的部下,没办法下狠手。
孟僧伦一怔,“执政让宋将军做好准备,等你命令,决定聚会之前,又让宋将军查看前往大殿的路径,不是为了这件事吗?”
徐础的确让宋星裁做过这些事情,但在最后一刻,他改变主意,没有下达那道至关重要的命令:率五百兵卒进攻大殿,进攻诸王所带不多的卫兵。
七姓将领互通消息,亲如一家,孟僧伦回城不久就都听说了。
“既然你知道我有所准备,为何还找薛金摇帮忙?”徐础加重语气。
孟僧伦看样子不太想回答。
徐础道:“我信任孟将军、依仗孟将军,不是让你替我做主!”
孟僧伦上前一步,“两个原因:第一,我觉得宋将军率兵进攻,虽能以多击少,但是一时半会没办法进入大殿,执政在里面或有危险;第二……第二,我猜出执政会犹豫,所以……”
徐础心中感到了一阵狂怒,孟僧伦别的话他都不在意,那句“我猜出执政会犹豫”却让他无法接受。
“孟僧伦!”
孟僧伦扑通跪下,磕了一个头,挺身道:“我知道自己犯下重罪,即便薛金摇真的杀死诸王,我也会向执政请罪,甘受刀斧之刑。”
这不是孟僧伦第一次自作主张了,徐础又一次陷入两难境地,第一次还好,孟僧伦公开犯讳,徐础自可以公开处罚,这一次却是无人知晓,罚与不罚全在徐础一句话,这让他更加为难。
“这时候杀死诸王,城内必乱,还怎么对抗城外的官兵?”徐础希望能够让孟僧伦稍微清醒些。
“执政不是已经想好对策了吗?”
“你又猜出我的什么想法了?”徐础哭笑不得。
“我出使城外的时候,见到了济北王,他对执政念念不忘,仍当执政是自己的女婿。我以为执政是要凭借这层关系,先归顺邺城,夺得一块立足之地,等到兵强马壮之后,再反不迟。”
这的确是徐础的计划之一,他没有实施,仍然是同一个理由:“还不是时候,济北王对你说的这些话只是权宜之计,我若不能先整合诸王之军,他根本就不会让我带兵离开,最大的恩惠不过就是带我回邺城,继续给他当女婿。”
孟僧伦垂头道:“是,我想得不够周到。”
“而且你让薛金摇替我杀死诸王,济北王怎么会高兴?”
孟僧伦抬起来,脸上也露出一丝困惑,“薛金摇杀死诸王,执政杀死薛金摇以除后患,不是正好吗?执政正妻乃是济北王之女,降世王算什么?一个乡间神棍而已,他的女儿……”
徐础怒极反笑,“这就是吴士的夺权之术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且不管外患如何,先除内忧,怪不得吴国……”
接下来的话太重了,有辱吴皇,徐础虽然从来没见过这位外祖,因为母亲的缘故,心里多少有几分敬重,于是收回后半截话,长叹一声,“孟将军请起。”
孟僧伦慢慢起身,“执政能听我一句话吗?”
“你说。”徐础无奈地道。
“我长你二十几岁,虽然没多少聪明才智,也不擅长带兵打仗,但是经历的事情稍微多些。以我的经验看,诸王各怀异心,尤其是宁王与晋王,甚至梁王也有可能,都想尽除他人,独立为王。执政想得长远,不肯先下手为强,只怕必有近忧。”
“我明白孟将军的意思,你容我再想想……”徐础心中猛然一惊,这句话听着有些耳熟,好像是大将军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容我再想想”,简单的五个字,听上去是客气,其实是推脱,是退让,等于承认自己此时此刻还没有清晰的想法。
徐础心中的疲惫之意一扫而空,他绝不能在孟僧伦面前显露出半点软弱,有时候忠诚比背叛更可怕,忠诚者总想离得更近,主人退让一步,他会跟上两步、三步。
“我自有计划。”徐础改口,语气变得冰冷,“你即刻出城,去看看官兵那边有何动作,多与郭时风商量,明天、后天……大后天晚上你要回来。”
孟僧伦眼前一亮,“执政真有计划……我怎么能问这么愚蠢的话?都怪我,自以为聪明,险些破坏执政的大计。”
孟僧伦告退,徐础坐下,倦意袭上心头,半天不想起来。
入夜之后,他来到薛金摇的房中。
乳母带着降世王幼子去隔壁房间休息,薛金摇正在磨匕首,见到徐础很是意外,放下匕首,起身道:“以后我不再听你的话,自己想办法报仇,你别……”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以战练兵()
徐础睡得很香甜,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发现鼻孔被一只手牢牢捂住,急忙挣扎脱开,大口地喘息几下,看向躺在对面的薛金摇,惊讶地问:“你要杀我?”
薛金摇仰面躺下,半晌才道:“你还有一个妻子?”
“是,不过……”
“无论因为什么,你都不应该抛弃她,另娶别人。你为什么早不说清楚,拒绝与我成亲?”
“我向降世王说得很明白,而且我与……”
“出去。”
徐础下床穿好衣靴。
床上的薛金摇突然又道:“你们男人都一样无耻。”
徐础想了想,回道:“我们的确无耻,但是不都一样。”
就算时机成熟,他也不会利用薛金摇杀死诸王,然后再除掉她以捞取名声,孟僧伦的计划听上去很合理,徐础却做不出来。
薛金摇并不知道丈夫心中的想法,只是冷笑。
天已经亮了,徐础重新感到精力充沛,带兵四处巡视,他得用最短的时间笼络军心,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时机,他刚刚平息一场人人厌恶的骚乱,就连那些参与骚乱的将士,也感谢吴王,他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放弃复仇,将降世王的遇害当成一次早已安排好的“升天”。
但城里的小麻烦还是不少,进城的人太多,数量无法统计,粗略算来将近三十万,这也是降世军经常对外宣称的兵力,其中多半是老弱妇孺,剩下的人也不尽是兵卒,许多人名义上追随某个头目,可是一有空闲就自行其事。
降世军里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抢到就是自己的,占据东都以来,一直没人组织劫掠与分赃,这让他们非常意外,也很不满。
降世王遇害,诸王忙于争抢并安抚无主的将士,这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一开始是个人闯空房抢劫,很快就变成三五成群,劫掠目标不再限于空房,人数多些的时候,甚至直闯高门大院。
徐础抓起一些过于胆大妄为的头目,禁止再有劫掠行为,总算恢复了东都的稳定,寺庙也重新开始施粥。
午时过后不久,徐础正与将领们商议建造全军花名册的事宜,有人跑来送信,“宁王出城打官兵去啦!”
所有人都吓一跳,徐础来不及细问,立刻带人去往北城。
就在徐础忙于笼络将士、稳定东都民心时,宁抱关召集麾下将士,检查兵甲与马匹,最后他说:“兵强马壮,枪利甲厚,你们躲在城墙后面在等什么?冀州铁骑天下闻名,我要去看看究竟怎么个厉害法。”
宁抱关说打就打,诸王之中,他最喜欢骑兵,每到一处,必然先搜罗马匹,他先进入东都,占据先机,很快就凑齐将近七千骑兵,数量与晋军不相上下。
宁抱关将骑兵分成三军,罗汉奇领前队,第一拨冲出城门,直奔官兵营地,中队由宁抱关亲自统领,官兵若是出营迎战,他就带兵出去,后队的任务是接应,宁王退兵的时候,他们要出城迎接。
这一次进攻十分突然,徐础等人意外,邺城官兵更加意外,但是不怕,也派出骑兵迎战。
徐础等人赶到的时候,宁抱关已经带中队骑兵出城,后队在街道上排列整齐,等候出城。
徐础登城观望,叫来宁王的一名部下,问清大概情况,不由得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宁抱关为何选择这个时候与官兵交战。
城外战事正酣,冀州精骑虽然擅战,但是为了围城,兵力比较分散,一时聚不齐,宁抱关人数占优,竟能打成平手。
没过一会,蜀王甘招从西城赶来,站到吴王身边,看了一会,惊讶地道:“宁王……打得很有章法啊。”
徐础点点头,比甘招还要吃惊,就在不久前,宁军的战法还只是比降世军强一些,比不上晋军,如今虽说不上有多么精妙,但是进退有据,已经打了一阵,大致队形还在,散落的将士都在努力跟上。
军伍看重个人勇猛,但是并不依赖于此,队形越庞大、越紧密,越能令敌人无机可乘,宁抱关看上去已深谙此道。
“宁王必得高人指点。”徐础喃喃道。
“就这么几天工夫,高人能教出一支骑兵?”
“你看宁军,战法其实简单,旗帜比以前要多,但是比官兵少,颜色艳丽,方便将士跟随——宁王出城,就是要在战场上练兵吧?”徐础终于明白过来。
甘招也明白过来,“宁王能做出这种事。”
“官兵大营要派更多人出来支援,宁王必须退兵,他现在初具章法,还不是冀州突骑的对手。”
徐础的话刚说完没一会,城上就响起号角声。
角声通常用来整队,对于宁军来说,这却是退兵的讯号。
宁抱关带兵且战且退,城内后队冲出,官兵远远望见,以为城内还有更多骑兵,没敢追上来,而是停在原地,等候大营派来的援兵。
徐础与甘招循着角声望去,徐础道:“那是宁王夫人吗?”
百余步外的城墙上站立一群人,为首者正是宁王之妻牛天女,就是她监督部下吹响收兵号角。
“可不就是牛天女。”甘招回道。
“宁王夫人……懂兵法吗?”
“不懂,她与降世王夫人一样,从前都是村妇,擅用刀,会砍人,对兵法一窍不通。应该是她身边的人。”
牛天女身后站着七八名将领,指指点点,似乎在讲析城外的战斗。
徐础不认得那些人,有牛天女在,他又不好过去询问,向甘招道:“宁王什么时候找到帮手的?”
“宁抱关向来礼敬骑士,遇到骑术精湛之人,多大的罪过都能饶恕,甚至能将自己的马让出来。可这些人,我真的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他们好像是官兵出身。”徐础觉得那些人的举止不像是降世军。
宁军将士退回城中,甘招拱手道:“宁王比较忌讳别人来他的地盘,我先告辞,吴王不同,身为军主,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甘招匆匆离去,徐础也不想留在狭窄的城墙上,下去与自己的卫兵汇合,派人向宁抱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