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军两翼也没能逃过官兵的远射,无关人等全退到后方去,中箭者则被抬走。
午后不久,趁着两轮齐射的间隙,宁抱关派人来请吴王过去议事。
就这么等着终归不是个办法,义军伤亡虽然并不惨重,士气却在等待、严寒与惨叫声中迅速消耗。
中军营里盖了一座简陋的木头屋子,临时加盖数层屋顶,到处都插着箭矢,像是一只巨大而丑陋的刺猬。
宁抱关、甘招都在,还有几名重要将领,徐础与马维前后脚赶到,互相点头致意,都没说话。
窗户已被木板封死,屋子里点了一盏小灯,昏暗得只能勉强看清人影晃动。
众人围绕一张破桌站立,宁抱关扫了一眼众人,直接道:“官兵用这种打法恶心人,咱们不能干等,等会你们各去后方,将没用的人都撵到前面去,再过两轮……”
“我不同意。”徐础脱口道。
所有人都看过来,宁抱关盯着他看了一会,冷笑道:“咱们的吴王又有妙计了。”
“我没有妙计,但是……”
“哪来的但是?先保命再说。”
“晋王那边会将官兵引走。”
“晋王送信给你了?”
“没有,但我相信谭将军会有办法。”
“是吗?什么办法?我只见到官兵越来越多。”
“随机应变,谭将军……”
宁抱关大笑,“谭无谓就是一个能说大话的骗子,他能骗得了你们,骗不过我们这些战场上杀过来的老将。”
一名将领道:“就是,谭无谓第一次带兵,哪来的随机应变?”
宁抱关又道:“晋王是个人物,可他若有办法,早就做了,不会等到现在。”
徐础还要开口,宁抱关抬手,示意所有人禁声,片刻之后,外面响起疾风暴雨般的声响,木屋微微晃动。
声音消失,宁抱关道:“别耽误工夫了,去吧。”
“等等。”徐础退后两步,拦在门口,“多等一会,诸位不相信我与谭将军,至少给晋王一次机会。”
宁抱关冷着脸,“再等一个时辰,差不多是四次射箭之后,必须开战,先将后方百姓聚齐,该出营的时候都得出去,一个也不能留,谁想当好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这就是宁抱关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百姓会感激宁王的。”徐础道。
“如果能活着享受他们的感激,我更高兴一些。”
众人告辞,宁抱关忽然道:“请吴王、梁王留一下。”
徐础与马维止步,回到桌前,互相看看,都不知道原因。
待房门关闭,宁抱关道:“大敌当前,希望你们不要因为一点小事而闹出不好看的事情。”
两人都是一愣,正要开口辩驳,宁抱关继续道:“姓冯的女人既然进了吴王的帐篷,就算是他的人,梁王不要再争,攻破东都之后,我自会给你补偿。”
马维面露惊讶,“你抢走了冯菊娘?”
徐础急忙摆手,“不不,她自己去我那里,我之前根本没听说过她。”
“哦。”马维的神情有些怪,很快掩饰过去,“没什么,一个女人而已,倒让宁王操心了。”
“你们两人是好兄弟,所以我才多嘴。去吧,召集百姓,吴王,这不是发善心的时候,因为你,进攻延后,期间不知有多少将士会死于官兵箭下,你要多想想能替你打仗的士兵。”
“是。”
两人出了帐篷,徐础马上道:“我没有抢冯菊娘,我一回营,就派人将她送到……”
马维在徐础肩上轻拍两下,笑道:“础弟这是怎么了?跟我说这种话,我是那种贪恋美色的人吗?我连东都的妻儿都能舍弃,何况一个半路相逢的女子?础弟千万不要送到我那边去,送去我也不会接受。”
“好……吧。”徐础没料到冯菊娘会是个大麻烦。
“我也多嘴一句,础弟要小心,冯菊娘名声在外,克死的将军比官兵杀死的还要多,础弟千万不可被他迷住。”
“不会,还有小刘麻子……”
“哈哈,础弟不必解释,小刘麻子自寻死路,与别人无关。事情不少,咱们以后再谈,告辞。”
两人各回各营,一到自己营中,马维先下令召集百姓,然后向副将潘楷抱怨道:“吴王当众杀死小刘麻子也就算了,连他的老婆也抢走了。”
“哪个老婆?”
“还能是哪个?当然是姓冯的那个。嘿,吴王装得倒像,说什么之前从来没听说过冯菊娘的名字。我之前也从来没发现他心狠手辣,敢在阵前杀人呢。嘿。”
“吴王风头正劲,梁王宜稍稍避让。”潘楷劝道。
“可这口气……全营的人都知道吴王压我一头……算了,念在旧日交情上,我不与他计较。”马维恨恨不已,“人都是会变的,有些人变得尤其快。”
徐础回到营地里,思考的却是宁抱关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听上去像是在故意挑拨他与马维之间的关系。
召集百姓引来不少怨言,吴王得到的好名声顷刻间化为乌有,还得到一个虚伪的评价。
徐础没工夫管这些,与其他将士一同躲在营栅后面,观看外面的形势。
官兵没有退却的意思,弯弓搭箭,准备下一轮远射。
晋王和谭无谓率领的骑兵去哪了?为什么连次骚扰都没有?时间一点点过去,离约定的进攻只剩一轮远射,徐础等不下去,召集本部诸将,就在栅栏后面议事。
所有人都弯腰站立,尽量挨近木栅,手里举着盾牌或是木板,以防备官兵不定时射来的冷箭。
“官兵已经被引走了。”徐础道。
诸将面面相觑,都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徐础解释道:“晋王一直没有现身,外面的官兵极少马匹,而且只射箭不进攻,说明主力已被引走,剩下的官兵只想将咱们困在这里。”
“好像……是这么回事。”有人犹犹豫豫地回道。
“官兵色厉内荏……官兵是花架子,一次强攻就能将他们击溃。”
“怎么攻啊?官兵有弓箭,咱们却连盾牌都不齐全,不等冲到地方,人全死光啦。”一将道。
“吴越王的主意好,让百姓去挡箭,咱们跟在后面冲过去。”
“这个主意不好,百姓挡在前面,义军反而没办法尽快冲到官兵面前。我有个主意,看大家有没有胆子跟我一块做。”
诸将又一次面面相觑,经过昨晚一战建立起的敬畏之心,正遭受严峻的考验。
“百姓的性命比我们还重要吗?”终于有人提出质疑。
“这与百姓无关,是要如何打赢这一仗,如果让百姓送死就能打败官兵的话,我立刻就会将他们全撵到战场上去。但是没用,我这个主意必须是前方没有阻碍才能行得通。”
诸将不再反对,但也不够热情,沉默以对。
徐础道:“你们都认得冯菊娘吧?”
好几个人点头,另外几位也道:“听说过。”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暧昧的笑容,显然是听说了冯菊娘夜宿吴王帐中的事情。
“我答应过冯菊娘,要给她寻个新丈夫。此战之后论功行赏,首功者可娶冯菊娘为妻,若是不愿,我也有相应奖赏……”
“愿意!”好几名将领异口同声地喊道。
“死也愿意。”一名将领两眼放光,“我宁可被这个娘们儿克死。就是……吴王真舍得吗?”
“我有妻子,她……妒心强,管得也严,若是听说我在外面有女人,千里之外也会跑来杀人。”
诸将纷纷点头,对吴王原本只是敬畏,现在多了几分亲近感。
“还等什么,吴王这就下令吧。”诸将突然变得急不可耐。
徐础说出自己的主意,命诸将散开传令,约定再有一轮射箭之后,立刻行动。
中军营里,宁抱关派人去观察两翼营中的动向。
梁王营里传来的消息令他比较满意,百姓已被驱到营门口,随时都能撵出去挡箭。
吴王营中只召集百姓,却迟迟没有送到前方,这让宁抱关很恼火,“他有军法,我就没有吗?抗命不遵,等我待会收拾……”
屋子外面又响起狂暴雨声,声音刚一停,宁抱关推门出屋,下令道:“来吧,总不能就在这里等死。”
营门口的百姓又哭又叫,却不敢违抗命令,出营之后立刻向两边跑去,寻找坑洼以藏身,不敢奔向官兵。
宁抱关一手执盾,一手持槊,监督将士们跟在百姓身后。
“快瞧,吴军营地会动!”望楼上的一名士兵喊道,声音里满是惊奇。
第一百四十六章 首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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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军将士拆下栅栏,人手一两根,竖着拿在手里,所有人尽量紧紧靠在一起,形成一排,慢慢向前逼近。
齐射结束一会之后,官兵才发现异常,急忙重新射击。
义军全身躲在木板、木根后面,只有手指不得不露在外面,被射中之后依然哇哇乱叫,但这是轻伤,不会致命,许多人宁愿坚持前进,也不想留在后面——面对齐射,越空旷的地方越危险,与大家挤在一起,反而能得到一些安全感。
两军相距不远,官兵发现无法逼退叛军,稍显混乱,开始随意乱射,个别士兵臂力强健,能一箭射穿木板,略有杀伤,却无法阻止叛军。
徐础与将士们一同前进,不用亲持木板,躲在别人后面,猫着腰,手里握刀,时时开口鼓励两边的人,看上去胸有盛竹,其实心里七上八下。
万一他猜错了,官兵留下的不只是弓箭手,还有足够的步、骑兵,他带领吴军将士单独闯入战场就是在送死。
送死就送死吧,徐础将心一横,嘲笑自己的优柔寡断,如果是送死,他肯定活不下来,又何必在乎死后的评价?
离得越近,箭矢的力道越足,吴军的伤亡开始增多,徐础回头望了一眼,见离营已远,判断他们与官兵已是近在咫尺,于是大喊一声:“官兵要逃,快追!”
与所有军队一样,义军将士最喜欢追败,闻命纷纷抛下木板、木棍,亮出刀枪冲向敌阵,嘴里嗥嗥叫唤。
官兵的确出现一些乱象,但还没到溃逃的地步,将校拔出刀来,努力约束士兵,命令他们放下弓弩,改用刀、棒。
雪地依然难行,徐础一脚踩空,向前扑倒,被身边的唐为天一把拽起。
这回是白天,徐础能清晰看到周围的环境,其实比夜晚好不了多少,目力所及,尽是缠斗在一起的人群,吴军已无阵形,官兵同样乱成一团。
官兵人数不少,也没有溃退,唯一让徐础稍稍安心的是,他没看到手持矛槊的官兵,说明弓箭手后面真的没有支援。
官兵主力看样子的确已被引走。
可这一战怎么打赢,徐础还是没多少把握,由唐为天等卫兵在前方奋战开路,他跟在后面,大声道:“杀军官!杀军官!杀一个顶十个!”
战场上喊声连成一片,徐础的声音被淹没其中,他命令身后的卫兵齐声叫喊,希望能够激励吴军冲破官兵,直奔稍后一线的将校。
将校若乱,兵卒必然乱上加乱。
徐础的想法却不能传递到每个人耳中,尽管许多人一同叫喊,还是只有少量吴军向前推进,大多数人依然困于缠斗——被官兵压制的人走不开,压制官兵人的舍不得走开。
就连徐础自己也遇到过强烈的诱惑。
一名官兵与一名吴军兵卒打得难解难分,对周遭情形视而不见,身后完全暴露,没有任何防备。
徐础正好从这名官兵身边不远处经过,一瞥眼看到,心中猛地冒出一个想法,他只需迈出一两步,挥刀就能砍翻这名官兵,不仅救下自己人,战后也有得宣扬,吴王手刃敌兵,会是个好听的故事,自然有人往故事里添油加醋。
徐础斜着迈出一步,又回到原来的方向上,他不能为一次小利而放弃更大的目标。
必须突破官兵的防守,徐础继续叫喊“杀一个顶十个”。
吴军推进得极其缓慢,慢到徐础以为永远也没办法闯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官兵人数突然猛增,徐础等人深入官兵阵地,因此最先感受到这股压力,卫兵一下子被冲散,就连唐为天也没办法紧紧跟随,隔着几个人喊“大都督”。
徐础紧紧握刀,下定决心,宁死也不被官兵俘虏,他绝不会以败军之王的身份去见大将军。
目光扫动,徐础想找一个距离最近、威胁最大的敌人,他也不管身后安不安全,只想立刻有所行动。
官兵潮水般涌过,却没人接受吴王的挑战,甚至连目光都不肯回视,只顾往前跑。
徐础太紧张了,过去好一会才恍然明白,官兵真的在溃逃,而且是从中军方向跑来,他们比叛军的进攻更具威胁,侧翼的官兵没被吴军冲垮,却毁于自己人的冲撞,再多的将校、再多的威胁也镇压不住。
官兵全体溃败。
徐础此时此刻的心情难以言喻,突然纵声大叫,全无意义的大叫,既非下令追击,也非威吓敌人,但他必须叫出来,胸里才能感到舒服。
徐础终于稍稍镇定,从眼前跑过的官兵连兵器都没有,像是一条条逆流而上的鱼,伸手就能抓到,举刀就能砍到。
徐础举起了刀,没来得砍,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随后是双臂,他正要挥刀挣扎,有人贴耳大声道:“吴王,是我,你不能留在这里!”
蜀王甘招带领手下,护着徐础冲出混乱的人群,来到战场以外的一座小丘上,这里比较安全,能够望见形势,又不会受到冲击。
徐础挣脱护卫,向甘招道:“怎么回事?”
甘招笑道:“吴王立一大功,以奇计冲破敌阵,中军那边的官兵见势不妙,调兵向这边支援,宁王趁机挥师直进,官兵……一下子就溃败啦。”
官兵主将的想法没错,执行时却犯下严重错误,支援变成崩溃。
“官兵已溃,正该乘胜追击。”
徐础要离开,甘招拦住,“身先士卒,只为鼓舞军心,军心正盛,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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