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好久不见啊……”里那古上前打招呼。
“白石兄弟,嗯,中郎也找你来了?”於扶罗和里那古之前不是很熟悉,但是在斐潜这边,一来二去的也就熟悉起来了。
虽然说匈奴和羌族完全是两个不同地方发展起来的游牧民族,但是毕竟游牧民族都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所以现在这两个部落就成为了邻居,之前遗留的矛盾么,有还是有,但是不是需要表现的那么明显了,都有得吃了谁还会惦记隔壁家的那两窝窝头啊……
贸易是激活一个区域经济的最好的强心剂。
北屈的市场成为了西北汉族和胡人交易的一个最大的集市。
对于这一块区域的胡人来说,生活水平自从斐潜到了平阳之后就逐渐的在提升,至少盐、茶砖什么的不再是他们极其缺乏的东西,而且他们感觉和斐潜交易不吃亏。
有了针,自然还想要买个线,有个茶,自然还想买个碗……
汉人的东西多的数都数不过来,想要又没有钱财货物,抢劫么看了看北屈营地的布置和兵马,又不怎么敢动手,于是有的人就开始琢磨着做起了二道贩子,将北屈营地的货物销售到了更远的地方,然后从那边再获取了牛羊什么的再贩卖到北屈。
里那古手下就有两个商队,专门走西域这条线,然后将东西贩卖到东羌去,一来一回赚取差价,倒腾得不亦乐乎。
北屈、平阳这边,不仅要牛羊马匹,各类毛皮,甚至一些稀奇古怪的植物种子,也能换取一些烧酒啊、茶砖啊什么的,甚至是人也可以拿来换……
别的地方不清楚,但是在平阳城,至少有一两千的鲜卑人在从事各种重劳役,其中还有不少是里那古在其他地方拐来的,当然,於扶罗的族人也干过这类的事情。
反正现在在平阳附近这一块区域的胡人,除了匈奴和羌人,其他包括散乱的鲜卑小部落和乌桓部落,都被或拐或偏,或者直接武力动手,搜罗了不少……
“请二位稍侯片刻,中郎即刻便到。”黄旭招呼着让侍者端上了一些干果茶汤。
“单于啊,”里那古坐下来之后,也没有客气,在桌案之上的干果盘里挑了一个,扔进了嘴里,有些没话找话的说道,“上次我来的时候这里还没这么多房子,这才多长时间,几乎都变了个样子了……”
於扶罗点点头,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心里多或少也有些感触,当时在高奴县城的时候,还以为斐潜说的玩笑话,也没有多大在意,现在想想,如果那个时候同意斐潜带着汉人帮忙收拾收拾,也不至于现在还住在有些漏雨的房子里。
不知道美稷现在如何了,王帐是否还安好?
於扶罗现在一门心思都在收复王庭身上,也都在一直琢磨着从上党回来的时候斐潜所说的话,明天要有大动作了啊……
“单于啊,最新听说斐中郎又升官了?”
“哦,好象是。”於扶罗说道,“又任了个上党太守……”
里那古摇摇头,不知道是表示不可思议还是不敢认同。
不过对于里那古来说,斐潜官职做得越大,也就意味着在北屈的贸易越有保障,然后他倒腾卖往西羌的商路才会越稳固……
於扶罗上下打量了一下里那古,发现他身上的除了羊皮之外的衣服大部分都换上了绸缎,光泽闪亮,“豪帅最近生意做得不错啊……”
里那古哈哈一笑,说道:“没办法,就是西边的部落兄弟需要,我也就赚点跑腿钱。”里那古也不在乎讲出来,反正匈奴的部落大部分都在北方,和羌族不是同一个方向,於扶罗就算是有心,也照样是赚不到。
羌族和汉人有矛盾,和匈奴人照样有矛盾。羌族人也曾经在匈奴马蹄之下匍匐,不过这都是一两百年过去了,谁还会天天把这些事情挂心上?
一切向前看。
嗯,一切向钱看。
汉人有时候说话也有些道理不是么?
第六七七章 最简单但是最严重()
之在平阳府衙的偏厅当中,斐潜和一位突然来访的客人相对而坐。斐潜之所以将里那古和於扶罗先放在一旁,并不是因为傲慢又或是杀锐气等等的原因,而是因为他这里忽然来了一个非常特殊的客人。
桌案之上和正厅摆设并不一样,只有一碗清水,便再无其他。
不是斐潜小气,而是这个客人要求的。
这一位客人身着一身玄色葛衣,肤色因为长时间的日晒,说古铜色都有些轻了,简直是接近于黑色,以至于斐潜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非洲的兄弟来造访了……
头上的头发用木簪固定,身上的葛衣用麻绳系好,除此之外,便是一根便于行路使用的拐棍和在身上背负的一个包袱,除了这些东西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朴素简单的就像是一个难民,脚上的那双草鞋,都快磨穿了,若不是斐潜依稀记得汉代似乎佛教还没有多少的影响,都几乎要以为他就是一个苦行僧了。
这个苦行僧般的客人,看到斐潜之后,便微微的皱起来眉头,不过还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斐潜心中一动,这个见面的礼节……
在斐潜的探寻目光之下,这一位客人缓缓的开口说道:“某……姓墨名桀……”或许是长时间都开口,或许是原本天生的音色,这一位墨桀的嗓音低沉沙哑,又说的慢人半拍,每个字都像是在金石摩擦之下迸发出来的,干涩而沉重。
“墨……”斐潜迟疑的说道,“可是墨公翟之后?”这就让斐潜有些吃惊了,原本亲卫禀报的时候只是讲说是墨家之人,没想到直接就姓墨,这就意味着多半是墨翟的后裔了。
墨桀缓缓的点点头。
姓墨名桀啊,有点意思。
桀,有杰出之意,亦有残暴之意。
“不知……矩子前来,有何指教?”斐潜都不知道要怎样称呼墨桀才比较好,想了一下还是叫矩子好了。矩就是尺子,也就代表着墨家的身份,墨家的首席才能称为矩子,墨桀既然是墨翟的后裔,那么称呼矩子应该问题不大。
“某……曾远观昕水工房……器械繁多……原以为……”墨桀又看了一眼斐潜身上的衣着,便沉默了。当然,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墨桀来拜访斐潜还是有因为斐潜在平阳立了一个无名英雄的祭坛,这让墨桀都有些诧异,因此也想来见上一见。
不过能让墨桀大大方方的出现在斐潜面前,自然是还有其他的因素在内。
斐潜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哦,明白了。
“某……告辞了……”墨桀说完站起身就要走。
“矩子稍驻!”斐潜连忙离席上前挽留,这刚来没说几句话就要走是几个意思啊,“……矩子有所不知,吾亦读过墨家之书,多少也算是半个传人……”斐潜好不容易见到个活的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墨桀果然对于这个还算是感兴趣,便问道:“何人之书?”
“读过……胡非子残章……”斐潜说道。
虽然只是残章,但是也算是吧,读个传下来的属于被禁之列的古书,这个事情可大可小,就像是后世严打期间看金瓶梅,在那个点上被抓住了算倒霉,但是风头一过,也就那么一回事。至于荆襄黄氏的事情,斐潜也不清楚墨桀这一次来是要干什么,因此也不好说。
墨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息一声:“胡非子……也算吧……”脸上的表情传递出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什么是也算吧?
斐潜有些糊涂,这个胡非不是墨翟的弟子么,“也算”这个从何说起。
似乎是斐潜说出了读过墨家书籍的原因,让墨桀多少感觉亲切了一些,墨桀重新坐了下来,微微仰着头,目光幽幽的说道:“胡非子……曾侍奉先祖身侧……故而算是半个弟子……”
胡非只算半个?感情墨子最后没有真正收胡非做弟子啊?
这个倒是斐潜第一次听闻。
好吧。
“中郎既读胡非,可有何感?”墨桀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
斐潜忽然感觉到了墨桀在平淡之中流露出来的那一种悲哀。墨家曾几何时也是横行天下的组织,甚至可以左右一地诸侯的军事行动,称之为暗中的皇帝也不在话下,但是现在却没能剩下几个,就连谈一谈墨家的思想,墨家的书籍也成为了一种奢侈的事情。
乡野之间农夫不懂,士族子弟不屑于谈,墨桀这样一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雨路程,但是又有几个能坐下来交谈的呢?
难怪墨桀看到昕水河畔的那些工房就找上了门来,想必也是独孤不堪,这一路流浪带来的满肚子的思索也憋坏了墨桀,就算是渺然的希望也会去试一试。
“胡非子残章,阐墨家道义并不多,多半述于五勇之说……”斐潜看着墨桀期盼的目光迅速的黯淡下来,心中略有不忍,便继续说道,“然……墨家之义,潜亦有所闻……”
墨桀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说道:“中郎请讲。”
“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葬、节用……”
随着斐潜的一个个词语的蹦出,墨桀连连点头,眼睛透露出那种欢快的神色溢于言表,就像是天天吃泡面果腹的人终于见到了一份丰盛的大餐。
“那么……中郎……依汝之见……墨家之义……好……还是……不好?”墨桀断断续续,几度停顿,终于是艰难的说完了这一整句话,然后紧绷的双肩就像是卸下了一些什么东西一样,略略向下倾斜了一些。
好?
不好?
这个是最简单的标准,却也是最致命的标准。
斐潜看着墨桀,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像是一个内心纯净到了极点的小孩,然后面对社会上的各种不可描述的事情,那种手足无措,观念颠覆的样子。
一个强盗做了一件好事和一个佛徒做了件坏事,那么这个坏人和好人到底是谁?又应该有什么样的标准?
类似这样的问题恐怕在墨桀心中已经盘旋了非常久了,或许一开始他学成离家在外游历的时候,坚信这墨家的道义是好的,但是为何好的道义却没有人追随?
那么如果墨家的道义是不好的,那么这么多年他的坚持他所承受的痛苦,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斐潜不由得有些犯难,这要怎么说呢?
第六七八章 兼爱非攻进化版()
这直接进行理论的辩驳和争执,说实在的斐潜并不是非常的擅长,清谈这个高雅的项目运动,并不是那么好掌握的。
更重要的是斐潜也不想针对于墨子的道义进行任何的职责和批判,就算是墨子的思想可能有这样或是那样的缺陷,但是也是一代佼佼者,后来人应该是发扬和继承,不是一味的去践踏前人的尸骸来证明自己的伟岸,也不是奴性的全盘接受一点都不能更改。
不过这样的观念,究竟要怎样说比较好呢?
斐潜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道:“不知矩子成家与否?”
“未曾。”墨桀摇了摇头。
好吧,斐潜换了另外一个问题,说道:“矩子行走乡野,可知百姓喜添丁,亦或更喜获女?”
墨桀说道:“更喜添丁。”墨桀走了大片区域,老百姓们基本上情感都表露得非常直接,生了儿子欢天喜地,生了女儿就怨声载道。
“为何?女非己所出?”斐潜接着问道,“一檐之下,亲生骨肉,爱恨有别。敢问矩子,兼爱何如?”
墨家道义第一条,兼爱。
可是问题是,大家都做不到啊。
墨家的道义基本上都是这样类型的,属于有些理想化,甚至是有一些超前思维,类似于共产主义社会的情形,“兼爱”,人人爱人人,“尚同”,全员平等,老幼都有所养所依,“非攻”,没有纷争,一切都从实际需求出发,“节葬”、“节用”,没有浪费,整个社会所有人就像是一个整体……
可是人类是由血缘进行传承的,这种血缘关系,嗯,或许哪一天思想觉悟到了一定程度,或者是人类生命延续依托机械化,脱离了血缘纽带,否则不管古今中外,都是一个从上至下的血缘社会。
华夏自西周开始,就确定了一个组织严密的血缘社会,一切社会地位上下,关系关系等等都为血缘纽带所系。
一个人的生活可以说完全离不开血缘所确定的位置,不同的起跑线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画好了,只不过是后来的人自己跑得怎样而已。
儒家就是在这种血脉伦常里诞生,然后又生出了墨家这样的叛逆小子。
但是在春秋末期,周王朝的最开始的这种老贵族血脉关系开始崩解,一些游离在血缘社会之外的人士自我定位就出现了问题,一方面,他们中的有些直接失去了血缘纽带,有些因为血缘淡薄失去了与本家家族大宗之间的联系,另外一方面他们有渴望着更高的政治层面和社会地位,因此这些人就自发的聚集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不能是血缘上的亲人之爱,这种全新的社会关系需要的是全新的定位,兼爱就出现了。
所以很简单,不管是包装的多么好,多么闪亮的各种主义和各种思想,都是为了某些相应的阶级服务的,在脱下了那一层外衣之后,藏在下面永远都是血淋淋的利益相关。
墨家的兼爱,简单的说就是平等的爱,对天下人的爱是等同的,别人的父亲就是你自己的父亲,别人的孩子就是你自己的孩子。
嗯,这一点,曹操曹孟德似乎是做的不错。当然,曹操也就是做到了一半。所以就算是博爱的曹操也做不到百分百的爱,更何况普通的世人呢?
听懂了斐潜的所表达出来的意思,墨桀就像是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整个人都似乎老了好几岁,黝黑的脸上的皱纹都更加深刻且黯淡起来,低下了头。
可以推脱百姓不懂墨家教义,不明兼爱的道理云云,但是反过来说,为什么儒家的道义百姓也未必了解,但是却能长期存在呢?
“……难道错了么……”墨桀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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