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小墨斗的动作也缓缓的停顿了下来。
“怎么了?”斐潜忽然心往下一沉。
黄月英伸了伸脖子,像是艰难的吞了一口口水一般,啜啜的说道:“……福叔,福叔他……十日前……过世了……”
斐潜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带得一旁正在握着斐潜头发的小墨斗差点摔倒。
斐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福叔,就这样静悄悄的……
走了?
那个当我一睁眼,就看到跪在床榻边激动得浑身颤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感谢老天爷的老人……
那个当我衣服穿错了边,连忙上前帮忙,一边小声的解说,一边还看着我的脸色,生怕我因此而生气的老人……
那个当我喊叫着要做大汉第一流的美食家,然后心惊胆战站在厨房一旁,又担心又不忍心看见我梦想破灭的老人……
那个当我就像宝贝,捧在手里怕坏了,就连我的一些毫不起眼的小发明小改进,都会认为是惊世之作的老人……
那个当我永远还是个小孩,总是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永远都觉得我似乎是又瘦了的,却从来不知道自己在逐渐消瘦,逐渐变老的老人……
斐潜背过身去,仰高了头,因为这样,才不会让眼中的泪水喷涌而出。
黄月英小小的挪了几步,站在斐潜身后,怯怯的扯住了斐潜的衣角,将小脑袋抵在斐潜后背上,有些语无伦次的小声的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前段时间,你来了书信……我还去鹿山亲自念给福叔听,那个时候福叔还好好的……”
斐潜忍住鼻子的酸意,说道:“……那时,福叔,他说了些什么?”
黄月英小声的说道:“福叔就问你那吃的怎样……穿的怎样……然后说整理了一些衣物,天气渐寒了,托我给你寄过去……”
斐潜终究是没能忍住,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滴落。
这就是福叔,一个将斐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福叔,一个从来没有讲过自己怎样,问的想的,整个心思都装着斐潜的福叔!
老福叔啊……
未曾想上次离开荆襄,就成为了永别。
斐潜涕泪纵横。
那一只粗糙的、布满了老茧,厚实而又温暖的手,现在,却永远也握不到了……
那一个孤单的、却强颜欢笑,慈祥而又善良的人,现在,却永远也见不到了……
“老福叔……是……怎样走的?”斐潜的声音哽咽着,颤抖着。
黄月英也嘤嘤的一边哭,一边说道:“……福叔他,听士元说……早上起来,没看到,然后就去找……结果发现……士元说,老福叔走的安详……”
黄月英说完,一头扎在斐潜后背上,哇哇大哭起来:“……为什么,福叔也是,母亲也是……为什么都会走……呜呜,为什么……呜呜,母亲……”
斐潜无言,仰首望天。
萧瑟的秋风呼啸着从远方而来,推动着云卷云舒,吹拂着斐潜脸上的泪痕,也扯下了树梢上的片片残叶,一片一片的落入尘埃……
第五四一章 鹿山脚下,一座孤坟()
鹿山之下,溪水之旁,木屋之后,多了一座孤坟。
坟是新的,土是新的,碑是新的,但是旧人却不在了。
就连斐潜都不知道福叔原来的名字叫什么,家乡是在哪里,家里还有没有其他的人,这些,都伴随着一捧黄土,永远的不为人知了。
斐潜坐在碑前,默然无语。
这个世界很大,有千千万万的人,任何的人死了,都不会对这个世界有丝毫的影响,就算是伟人,也是如此。
这个世界很小,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唯一可以证明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着的重要性,便只有自己的亲人,仅仅如此。
木屋之内,庞统、枣祗等人仍在,这一座福叔的孤坟,也就是他们帮忙修建的。
汉代重墓葬,重者陪葬千万钱,轻者也至少十万左右,像斐潜之前为何落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斐潜的父母双双身故,因此不得不变卖家产进行下葬,否则的话,难免会落得不孝的名声。
那个时候,斐潜还处于昏迷当中,家中唯一在操劳的,就是老福叔。老福叔对于斐潜来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可就在斐潜取得了一点成就的时候,老福叔却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没有任何仪式的,长眠于地下。
老天爷永远残忍如斯,当你还在欢快的向前走的时候,一回头就发现家里的长辈脸上多了皱纹,然后再走了几步,再回头,就发现他们已经佝偻了身躯,而现在,当斐潜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竟然发现以前似乎都永远站在身侧的身影从此再也看不见了……
痛,痛得无言,疼,疼得无泪。
虽然大家都能理解斐潜对于福叔的感情,但是毕竟不管如何,福叔毕竟还是一个下人,跟士族主家之人当然是无法相比的。很多世家家中的仆人,死后就是蒯席一卷,好一点的就是一口薄棺,送往城外的乱葬岗了事。像福叔这样,能够算是在背山面水择一佳地而葬,多半还是众人看在了斐潜的面子上。
从后世而来的斐潜,也没有一定要厚葬观念,只是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十分难受。
斐潜呆呆的坐着,神不守舍。
忽然之间,一只苍老的手拂在了斐潜的肩上,斐潜下意识的叫了一声福叔,但是回头一看,却是庞德公。
斐潜欲起身下拜,却被庞德公按住了。
早有侍从摆好了一个胡凳,又将一些祭奠的物品摆放在墓碑前,便退下了,将空间留给了庞德公和斐潜两人。
身后溪水汩汩,天空云卷云舒,树梢风舞婆娑。
虽然说福叔的离世太过于突然,但是对于自己而言,到了鹿山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拜望师长庞德公,而是坐在了这里,让庞德公下山到了自己面前,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自己在礼仪上的过错,因此,虽然庞德公制止了斐潜的叩拜,但是斐潜还是说道:“……庞公!弟子失礼了……”
庞德公摆了摆手,对于这种礼节上的东西,庞公他并不是很看重,倒是更重视斐潜表现出来的这一份对于福叔的感情,因此才会从鹿山之上亲自下山来到这里。
“人,从生而来,往死而去,无人可免。”庞德公缓缓的说道。
斐潜点头称是。这个道理斐潜自然是懂,只不过对于斐潜来说,除了胜似亲人一般的情感之外,在这个世界,福叔是他第一眼见到的人,就像是一个道标,而现在,这个道标不见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和被遗弃的感觉就像潮水一般,不受控制的涌上心头。
人是有情感的。
斐潜从来没有穿越过,也不知道其他的穿越者是怎样的迅速而决然的抛弃了原有的父母妻小和原先生活的点点滴滴,奋不顾身的投入到伟大的革命当中,杀人不眨眼,放火更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斐潜以为他自己已经将后世全部都忘了,已经投入到这个新的世界当中来了,但是没想到福叔的死,才让自己彻底的意识到,从此与后世再也没有一点点的联系。
最关键的一点是,斐潜忽然间意识到,福叔的死就像是一个征兆,从此之后,在这个即将展开的乱世之中,或许有更多的人,特别是自己认识的亲人,朋友,也会像福叔一样,会突然而然的死的……
甚至包括自己。
这种感觉,比起在函谷关斐潜单独面对死神的时候,还要更加的无力。
在接下来的时间内,诸侯之间的争霸不是开玩笑的,曹操的儿子战死沙场,而刘备更是抛妻弃子跟玩一样,孙权连自己哥哥遗孀遗腹都可以幽禁终身毫不手软……
而自己,能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么,或者说,能很得了这个心,下得了这种手么?
“庞公,太祖分羹,是对,是错?”
庞德公仰望天空,说道:“山民之母,离世廿有三矣。族内多有劝吾续弦者,老夫皆拒之……”
斐潜虽然不知道庞德公转换了这个话题是想表达什么,但是还是说道:“庞公至情至性,弟子佩服羡慕。”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庞德公看着斐潜,意味深长的说道,“老夫怠懈,无意于案牍,故而寄情于山水,纵情恣意,以度残年。”
“然此老夫之私也,于庞氏着眼……老夫亦是有罪之人。”庞德公缓缓的说道,“一无开枝散叶,二无勋荫子孙,庞氏子弟,多有怨言矣……”
“这个……”庞德公转换的太快,斐潜一时间都跟不上节奏。
庞德公继续说道:“立山之巅,可观霞腾云隆;坐海之沿,可观鱼跃浪涌;风景皆是独好。”
庞德公用杖在地上点了点,然后说道:“痴儿,是非对错,汝自寻之。只是徘徊不去,便两者皆失也。”
说完,也没有等斐潜反应过来,便又拍了拍斐潜的肩膀,便径直回鹿山而去。
这个庞德公,还真是……
斐潜叹息一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斐潜忽然唤人拿来了笔墨,在墓碑的“福叔”之上添了一个“斐”字,然后又在其下,写了“不孝侄斐氏潜立”,然后令人再去按此样式打造新碑而立。
庞家的下人领命而去。
斐潜默默立于碑前,曾经在此地,福叔陪伴着自己,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走上了这条路,现在,则是轮到自己一个人继续向前而行了……
这条路上,或许有同行者,或许有阻碍者,或许还有牺牲者……
这条路上,或许自己拼尽全力,奉上一切,也不一定能够走到终点……
这条路上,或许有百般苦楚,千人唾骂,万人尸骸……
然而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不是么?
就算是斩断了手,砍断了脚,就算是跪着,爬着,也要走完的路啊……
第五四二章 木屋五人众()
天色已经较晚了,现在这个时间估计庞德公已经歇息了。今天已经是惊动了庞德公一次,再这么晚去打搅就更加的不合适了,因此斐潜也就收拾了一些自己的情绪,往木屋而走。
到了木屋之后,斐潜虽然还有一些触景伤情,但是已经被最初听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好了很多,心境也平静了不少。
进的庭院当中,庞统等人正在天井当中,接着夕阳还有一些余辉,拿着书卷都在看书。
庞统毕竟是少年,个头窜的比较快,比起之前,高了有大半个脑袋,正拿着一卷书简晃悠着看,见斐潜进来了,先瞅了一眼斐潜的面色,然后便笑嘻嘻的站了起来,绕着斐潜转了两圈,哈哈的笑了两声,有些得意的晃晃脑袋,说道:“莫**狐,莫黑匪乌!”
斐潜不吭声,瞄着庞统绕过身边的时候,忽然一伸手将庞统的大脑袋夹在胳膊底下,调侃道:“好啊,你个小呆鸟,翅膀硬了啊,敢来调笑我了!”
“啊啊!放手,你个大水鱼,又仗着力气欺负我!”庞统嗷嗷直叫,奋力挣扎着,但是虽然说庞统长大了一些,但是和斐潜这经历了军旅生活的人,这个气力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上,因此怎么也挣脱不了,引得一旁的枣祗等人也是一阵的笑。
斐潜搂着庞统脑袋,趁着众人没有注意,便在庞统耳边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才放开了庞统。
庞统哼了一声,然后跑到一边去了。
枣祗和徐庶,以及太史明都上前一一的和斐潜见礼。
随后便一同围拢在天井下就坐……
斐潜看着众人的座位,忽然感觉到有一些恍惚,竟然呆了几秒钟。
众人为之一静。
斐潜回过神来,笑笑,说道:“没事,没事,我只是突然想起之前我们围坐在一起讨论问题的情形……这一转眼,似乎已经过了许久的样子……你们最近还有在继续讨论问题么?”
枣祗点点头,说道:“自然是有的。”
斐潜忽然来了点兴趣,问道:“那都讨论过什么问题?”
枣祗说道:“你离开了之后,研讨过一阵子的郡县施政,也讨论过酸枣之盟……”
一旁的徐庶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见众人转头看他,便连连摆手说道:“没有什么,只是听子敬一说,忽然想起当时讨论酸枣之盟话题最后的赢家……”
徐庶话音刚落,就引起了众人一阵吭吭哧哧的笑声。
太史明则是不怎么好意思的在一旁挠头。
“子鉴,最后这个酸枣之盟的话题是你赢了么?”斐潜也觉得有趣,有这几个才智决定的家伙一起讨论的,想必最终的答案很精彩。。
太史明嗯了一声,然后说道:“这个,碰巧的啦,当时大家都说的挺好,然后我就说最后董相国会跑……”
庞统在一旁拍着腿笑,说道:“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哎呦,笑死我了……当时我和元直将山东和山西各个将领都分析一个遍,顶不上子鉴的一句话……”
“哦?子鉴当时怎么说的?”
太史明吭哧了一小会儿,说道:“……我当时说,我村里两人打架,打不赢的那个肯定跑……”
斐潜一愣,也是哈哈大笑,难怪庞统和徐庶会乐成那个样子。不是嘲笑太史明,而是觉得就像是同样面对一团乱麻,庞统和徐庶分别从这团乱麻的材质和密度分布等等问题进行了深刻的研究,然后再就各种可能性展开了讨论,但是太史明一上来随意抽了一个线头,就解开了……
就是这样的尴尬。
斐潜说道:“子鉴说的对!复杂的事情其实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嗯……谢谢诸位,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虽然说这种劝慰的方式有些特别,但是还是挺感谢的。
庞统哈了一声,向两边一边伸出了一只手,说道:“来来,每人一颗银豆子,愿赌服输啊……”
“嗯?”斐潜哭笑不得,说道,“你们竟然以我为赌注……说说看,怎么算的?”
庞统一边得意洋洋的收着银豆子,一边说道:“我赌第一轮你就能明白的,元直和子敬赌的是第二轮,子鉴……小孩子,不得参与……”
“太史明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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