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中间有谁到你们面前求情、疏通、打听消息，我希望尔等不要透漏丝毫。”
“朔可不是跟大家开玩笑，谁要是敢私下将有关消息透漏给外人，一旦被查实，可别怪本都护不念旧情。”
卫朔这话一出，现场众人全都心头一凛。
他们追随卫朔多年，很少看见大都护有像眼前这样当面给出威胁。
由此可见，此次整顿吏治绝非众人想象的那样小打小闹，很有可能是一场巨大风暴。
想到这儿，众人又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卫朔大搞株连，进而破坏掉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见众人脸色微变，卫朔哪里还不清楚众人在担心什么。
“大家无须担心，朔不会搞齐威王那一套，严刑峻法治不了贪官污吏，河西整顿吏治只会依法行事。”
这话并非虚言安慰众人，卫朔的确没打算效仿朱元璋、齐威王，因为历史已经证明此法非长远之策。
“诸位，这一次整顿吏治，除了打击贪官污吏外，还有另一层深意在。”
“愿闻主公高见。”
“大家有所不知，当年朔在高昌时，曾跟杨老大人纵论天下兴亡，均认为儒家要负一半责任。”
“儒家过于重视德治，而忽略了法治作用，往往会造成豪强横行、官员浮于事。”
“从那时起，朔就为河西定下了隆礼重法为指导思想。”
“如今七年过去了，德法并举之策到底有没有深入人心？”
“各地官吏是否依法办事？法治思想是否被河西各界接受？”
“你们谁能给我一个确切答案？”
“故整顿吏治，可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全面了解一下法治推行情况。”
有关德治与法治的争论，其实自春秋以来就有人思考了，并非现代人原创。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意思是说，若是使用刑法来约束百姓，老百姓只是求得免于犯罪受惩，却失去了廉耻之心；而用道德教化引导百姓，使用礼制去统一百姓的言行，如此百姓不仅会有羞耻之心，还会更守规矩。
这是孔圣一直坚持的德主刑辅思想的集中体现，也被历代儒生推崇，奉为圭臬。
后来荀子在孔子论述的基础上，吸收了部分法家思想，提出了“治之经，礼与刑，君子以修百姓宁。明德慎罚，国家既治四海平”之隆礼重法的治国思想。
而也恰恰是卫朔一直坚持推崇的治国理念——德法并举（确切说是法主德辅）。
可这一思想与孔孟宣扬之德治理念相违背，故哪怕卫朔再自信，也不敢说河西上下已接受了德法并举思想。
因此，此次整顿吏治从另一方面来说，更像是一次‘整风’，从而为河西树立正确思想。
不出卫朔所料，他话音刚落，现场不少人脸色开始发生了变化。
他们不由暗叹，大都护果真是深谋远虑，走一步算三步。
见状卫朔忙笑着安慰道：“孔圣所言之‘道之以政，道之以德！’皆为笼统之言。”
“人性有善恶，岂能区区以政、以德便能使之‘道’？”
“须知此时非上古之时，民风亦非上古之风。”
“信而好古，不可取也！”
“为君治政者，当不信德，不全为政，唯有政德相辅，方能督促百姓向善向德！”
“另外，请大家放心，朔绝不会全盘否定孔圣德治，只是将法治地位提高一些。”
卫朔来自于现代，对法治与德治的认识要比其他人更深刻一点。
在他看来，法治才是根本。
当然了，德治也不容忽视，但二者必须有所侧重。
众人也都不是傻子，对卫朔心思是心知肚明。
别看大都护高举隆礼重法大旗，宣扬德法并举，但其所作所为更偏向于法治为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卫朔也曾幻想过让河西德法并举。
但很快他就明白过来，想两全其美根本不可能，法治与德治必须有一个侧重点，不然会带来很多麻烦。
在判案时，不同治国思想会得出不同结果。
比如出身贫寒的孝子为救病重父母犯下抢劫杀人之罪，假若坚持德治，此人百分之百会被免除死刑，甚至无罪释放也有可能。
然若换成推崇法治者来审判，他才不会关心你是不是孝子，只会依法判处其死刑。
这样看来，法制和道德，完全是两码事。
法制是强行制约，以国家强有力的武力保证实施；而道德，则要靠教育。
但凡对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一个强大兴盛的王朝，无不是法制齐全、道德完备者。
只要出现礼崩乐坏、道德沦丧、律法被践踏之现象，那说明此王朝已病入膏肓，就差被人推翻了。
在古代卫朔并不担心道德教育方面，毕竟三纲五常早已深入到华夏每一个人骨髓深处。
唯有法治最容易松懈，遇到君明臣贤时还好说，只要朝廷稍有松懈，吏治绝对会在短时间内松弛，各地到处是违法乱纪现象。
而卫朔选在此时整顿吏治，也与最近世家人才大量回流有关。
这一大帮人加入河西，必将对河西产生影响，且时间拖得越久，各世家名士造成的影响也越大
为了不使其在将来造成更大祸患，卫朔决心提前给众人定规矩。
让他们明白在河西那些事碰不得，也告诉所有人，什么思想才被河西推崇。
“叔祖。”
“属下在。”崔逞上前一步道。
“你身为都察司主事，将是此次整顿吏治的关键，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请主公放心，属下当全力协助主公完成此次吏治整顿。”
“好！”
“另外，朔再重申一下，除了都察司御史外，任何人不得插手案件调查，违者重处。”
“臣等谨遵大都护吩咐。”
第260章 必先整军（）
既然准备刷新吏治，首先肯定得先稳住军队。
数日后，卫朔召集王买德、李暠、段业、姜飞、王仲德、沮渠男成、许昭、叱干阿利、秃发傉檀等将议事，打算在刷新吏治之前，先整顿军队。
众将虽说同在河西，可因职责不同，平时很难有机会聚在一起。
故趁着大都护还未到场，大家相互交头接耳，熟悉者还开起了玩笑，一时间热闹无比。
恰在此时，卫朔在刘穆之、王镇恶、康龙、沮渠蒙逊等人陪同下，步入大厅。
众将见卫朔面容严肃，与平常大不相同，均感今日聚会恐怕有大事发生，遂忙整容。
卫朔虎目一睁，来回扫视了众将几眼，一挥手示意沮渠蒙逊上前。
“蒙逊，你来宣读一下军令。”
“诺。”
沮渠蒙逊拱手接过军令，双手一展，朗声念道：“镇西大将军令：即日起河西军各部除必要警戒兵力外，其余各部全面进入整训。”
“整训期间，不得将令，任何人无权调动一兵一卒。”
军令刚一颁下，现场一片哗然，所有人都不明白大都护此举目的何在。
难道河西出了大问题，军队已失去了大都护信任？不然没法解释眼前一切。
“肃静，全都肃静，听大都护讲话。”
众将在康龙呵斥下，渐渐平复下来，全都眼巴巴看着卫朔。
“大家不要慌，也不要胡思乱想，全军整训是河西军发展到现阶段之必经道路。”
虽然卫朔再三强调整军乃属于正常举措，可众将仍旧免不了人心惶惶。
部分心思灵动之辈，担心整来整去，结果军队未能整好，反而变相整人。
李暠犹豫了一下，委婉地提出了疑问。
“大都护，末将不反对全军整训，只是如何保证整训不会变成整人？”
“万一被宵小利用，岂非坏了大都护本意？”
“玄盛之忧，确实可虑！”
“然不能因此而因噎废食，朔相信只要措施得当，大家齐心协力，定能预防各种风险。”
安抚了众人几句，卫朔双手挥舞，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
“此次整训是为了促进军队规范化，关系到将来河西发展壮大，故而势在必行。”
“整训期间，各级将领带头学习各项规章制度，要进一步树立文武分制思想。”
“在此朔提前告诉大家一句，此次整训重点在于打击以武干政现象。”
“只要发现有人以身试法，轻则革除军队，重则斩首以儆效尤。”
此刻众将哪还不晓得大都护决心已下，遂再不敢出言劝阻，只是心头阴云密布。
见现场气氛一片凝重，卫朔担心适得其反，遂再次讲话时，不由缓和了一下口气。
“朔明白大家为何会惴惴不安，生恐有祸事临头。”
“为此朔向大家保证，整训期间除了军法署、监军署相关人员外，其余任何将领都无权过问。”
“且为了防止有人胡乱攀诬，朔将亲自负责整训。”
“屯长以上将领犯事，必须有朔亲笔签发文书才能定罪。”
“屯长以下，则必须由监军使许昭复核后，并禀报我查看才能执行惩戒。”
“这样一来，将保证大多人不会受不公正对待，如此大家还有什么可忧心的？”
听到大都护将亲自负责整训，一下子让在场众将心安不少。
尤其以叱干阿利、沮渠男成为首的胡族将领，更是长长松了口气。
别看河西一直宣传胡汉平等，其实内部胡汉相欺现象从未绝迹，胡汉矛盾也一直存在。
只不过大都护卫朔处事公正，向来是不偏不倚。
再加上河西又一力推行化胡为夏之策，才将各种胡汉矛盾压了下来。
平时或许还没什么，如今碰到整训这等敏感时期，难保不会有人借机‘公报私仇’。
好在大都护表态将亲自坐镇，总算让这些胡族将领放下心来。
不提麾下众将心思各异，单说卫朔提出此时整军，除了配合整顿吏治外，也是形势需要。
拿下陇右秦州，河西实力猛然扩大不少，同时内部也比以往复杂了许多。
尤其随着当年南逃世家回流，使得河西内世家势力骤然膨胀。
即便才过去半年时间，世家势力已开始向方方面面渗透。
卫朔向来喜欢未雨绸缪，既然发现了蛛丝马迹，当然没理由任其发展下去。
不然，等众世家完成布局，他再想清除恐怕比现在要难上百倍，造成的危害也更大。
而这还只是陇右世家，等再过几年卫朔还将面临更强大的关中世家、山东世家。
如若不先将基础打牢，将来怎能收服其他世家？
故他才会趁着陇右世家刚刚臣服之际，借助整军、整顿吏治，将文武分制、隆礼重法等新思想全面贯彻下去，争取将治下四州打造成一个牢固整体，为今后东入关中、统一北方奠定基础。
然而卫朔也清楚，若想顺利完成全军整训，离不开众将支持。
可看众将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想来大家都还没认识到整军之重要性，看来得出大招啦。
想到这儿，卫朔又向沮渠蒙逊招招手，命他将事先调查好的资料下发每个人手上。
“这是本都护让人暗中调查的结果，即便还没发现有人以武干政，但各种小问题却层出不穷。”
“首先一条，军中拉帮结派现象日益严重。”
“原本都是河西一家亲，众士卒也不分彼此。”
“可如今不少士卒出于个人恩怨，竟相互串联，以乡党连乡党，相互拉帮结派，关系严重对立。”
“假若不给予严惩，将来到了战场上，万一有人私心作祟，面对友军危险见死不救，岂不误了大事？”
原本众人还不以为然，可接过沮渠蒙逊递过来的文件，打开粗略一看，才发现事情远比想象的严重。
上面还只是姑臧周围驻军情况，但已有七分之一都营出现问题。
新任凉州都督段业此时冷汗全下来了，急忙单膝下跪向卫朔请罪。
“末将治军不严，甘愿受大都护责罚。”
“长绪你先起来，这是你一人之过吗？真要追究起来，连本都护也难逃其咎。”
“我把此问题揭开，不是翻旧账，追究大家责任。”
“而是想告诉大家河西军出了问题，必须进行整顿。”
“末将等愿听大都护调遣，配合军法署、监军署完成整训任务。”
“嗯，这才对嘛！”卫朔满意地点点头。
“河西军出了问题，不是大家的错。”
“而是环境变了，难免有人经受不住诱惑，忘记了河西军优良传统，从而走上不归路。”
“以前河西弱小，那些有钱有势的世家全跑去捧吕光、乞伏乾归、姚苌等人臭脚，没人看好河西。”
“而诸位跟着朔一路走到今天，经过努力奋斗，总算创下一番基业。”
“今河西薄有威名，不少商贾、世家纷纷像饿狼一样盯上大家。”
“顿时美女啊、金钱啊等等，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诱惑纷至沓来。”
“甚至朔有时候会想，假若继续放任下去，河西军会不会成了某些世家土豪之私军？”
此言一出，在场众将全都羞愧地低下头。
就刚刚卫朔所言，他们几乎都经历过。
假若不是因为身处高位，一举一动惹人注目，才不敢越雷池一步，恐怕已有人堕落。
连高级将领都这样，更何况其他中低级将领？可见卫朔此言并非无的放矢。
其实出现这种情况在所难免，那些世家又不是傻子，而且历朝历代都是这样做。
他们手中有的是钱，只要再将当地驻军将领、官员拉下水，哪怕河西再打击豪强，他们依然可以为所欲为。
最后，卫朔斩钉截铁地表示：“河西必须进行整军，否则敌人还没有打败我们，咱们自己就已经堕落了！”
随着大都护一声令下，在整顿吏治之前，一场规模宏大的整军行动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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