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比百姓们更激动、急切的是官员们,兴庆宫的大门还没落锁呢,门前广场上一水儿的紫袍金带鹤翅冠,已经弃了车驾聚在一起互相说着“同喜同喜”开怀大笑。没有人注意到,真正主事的宰相、大将军、六部的尚都没在场。
唐玄宗并非没起床,正相反,皇帝陛下彻夜就没睡中令萧嵩、门下侍中韩休、平章事张九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等等都陪在左右。唐玄宗案上摊开的战报可和外面嚷嚷的不同,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或者说,清晨开城门疾驰进来的那个信使,是昨夜皇帝故意派出去的。
就在半月前,平卢先锋将乌承玼对右路军都督赵含章进言:契丹是很厉害的敌人,前日一击而退并非不堪一击而是要引诱我军,应该按兵不动以观其变……但赵含章却执意不纳仍率部追赶,遂与契丹众在抱白山展开激战。人困马乏之时果然有伏兵杀出,山谷四面皆闻战鼓,高山上箭如雨下,任凭唐军铠甲坚固可抗击一时,终究寡不敌众是眼瞅着要在所难免了。
抱白山连绵十里都是三尺厚的积雪,三月的空气在长城之北毫无早春的生动,在西北和中原驰骋惯了的战马都流露着怯懦,不是对敌人,而是对环境……环境就是最大的敌人这里不但有躲不开的严寒,还有放眼望处处晶莹雪白的颜色,除了雾气中的灰白就是阳光下的亮白……后世有专有名词叫雪盲症
幸好此刻进入了短兵相接的搏杀
浓重的血腥气刺激的口鼻、汩汩鲜红不断在每个人的四周飙起、狰狞的敌人眼神距离那么近还有刀剑摩擦的铿锵声入耳……从嗅觉、视觉、听觉上终于令人感受到自己还在具体的世界里,而非幻梦的虚空中。
愚蠢的赵含章——冰天雪地中怎么能让士兵们穿着沉重的铠甲?哪怕这是唐军的标准配置但你作为将军不懂变通吗?哪有契丹武士紧身的兽皮方便?尺厚的积雪已经很难行军了,突袭不够快、追剿不够快、逃生更不够快何况冰冷和冻结啊,英勇的大唐健儿挥刀都很难自如,加上铠甲内不断结霜再不断融浸在肌肤上,多少人全身块块冻疮
幸运的赵含章——在这个埋伏圈中马匹不再灵动、唐刀不再锋利、力气不断的随着血和汗消融、连诸葛弩的射程都被呼啸的北风吹散了,一个时辰还没有全军覆没唯一的仪仗,戏剧性的恰恰是结了一层坚冰的、原本就坚韧的大唐制式铠甲契丹的烂铁箭根本不能在上面撞出哪怕一个划痕……哈哈,要是可能,赵含章想亲吻自己一口。
“弟兄们,顶住援军就快到了……”赵含章挥刀砍死身侧一个契丹武士,就着那颅腔内喷出的鲜血暖暖手,在寒风里声嘶力竭的喊叫,也不知能有几人听到,不管了,积雪中想撤退是冲不出去了,赵含章举目四顾,敌人毕竟越来越多,自己的将士毕竟越来越少。
罢了,悔不听乌承呲之言,只怪自己立功心切,断送了这些英勇的生命不说,身后还要留下个败军之将的名声……凌烟阁是上不去了,唉,赵含章跪倒雪地,向西南方仰天长叹:“陛下啊,看在罪臣力战不退马革裹尸的份儿上,请不要迁怒在罪臣堂姐身上啊”
赵含章老泪纵横,近乎失去了生的希望,甚至不管头上的刀剑纵横,只顾行最后的叩拜大礼。当此时,一把巨斧盘旋着从人缝中飞来,带起的呼呼风声能压盖住飞雪……噗一条臂膀挡在了巨斧前进的路上,紧跟着这条臂膀就离开他的主人正崩在赵含章头上。
瞬间清醒过来,回身看,却是明威将军薛楚玉以身躯为自己挡下了致命一击那巨斧惯性不减,旋转中只是改变了方向,就在赵含章眼瞅着来不及中,切割进了薛楚玉的胸腹……“啊杀”薛家将没有孬种,在上下半身即将分离的霎那,薛楚玉凭借顽强的意志力已经忘记了疼痛、克服了全身关节的冰冻,毅然将战剑甩了出去
无独有偶,正是以那巨斧盘旋而来的相同方式、逆袭着相同的轨迹、切削下半拉巨斧主人的头颅……“哈哈,足矣”薛楚玉最后的豪情直冲云霄,震散了茫茫风雪,给战场带来短暂的清明。
赵含章悲愤交加,疾呼着“薛将军啊”胸中的闷气澎湃吐出,一扫刚刚的放弃之心,一个纵跃扑到那血泊中抱紧了残尸,甚至一瞬间还能感受到这条英灵的煞气赵含章再次拄着唐刀站起身,挺直了胸膛,没有眼泪,嘴里喃喃道:“楚玉你无愧于姓薛,都是本督的错,待我再赚几颗人头就下去陪你……”
赵含章咬咬牙,浑身爆发出巨大潜藏的力量,仿佛冰冻的唐刀都变得轻如鸿毛,大步流星的再次冲入人群,纵横捭阖间,一颗又一颗人头滚落,竟不是劈断的而是生生砸断的赵含章心中最后的执念就是,不能丢了已死的堂姐赵丽妃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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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遭嫌弃徐国公罢相()
是的,别人可以逃,哪怕回长安下天牢,使些钱财总能保住命的,但赵含章不能逃,因为他是已故赵丽妃的堂弟,是当今太子的表舅只能落一个力战身亡的评语算是功过相抵,才能不影响到表外甥太子殿下的地位,也就保全了赵家的富贵。
长安城的兴庆殿里李隆基手中攥着的第一封战报,就是幽州刺史冒进中伏、兵困抱白山谷的情况……李隆基阴沉着脸,心中诅咒着姓赵的已经死了一百次,你最好是真的死了,要是敢逃跑导致御史们弹劾太子、动摇朝堂的话,朕非得把你赵家满门抄斩不可。
李隆基四指在桌案上不耐烦的轮弹着,说:“皇甫惟明,前两月朕记得就在这里,你还鼓噪唇舌请太子领兵呢吧?哼哼,要是依了你,现在马革裹尸的就是瑛儿了吧?你还真没有结党,这倒是证明了你和太子无私交呢”李隆基难得今天说这么多话,却是连讽刺带挖苦,句句诛心。
皇甫惟明豆大的汗珠‘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刚刚弄来的‘开府仪同三司’的帽子恐怕保不住喽,‘呱蹬’就跪在了玉阶上,口称:“老臣昏聩老臣不知兵事而胡乱进言,请陛下降罪。”
他终于清醒过来,脚掌踏实在地上,但无论如何是不算早了。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落井下石者,但怕什么一定会来什么,刚刚被从荒蛮烟瘴处提拔进京的另一个风光人物、大名鼎鼎的张九龄以‘同中门下平章事’的宰相实衔开了口:“臣启陛下,眼见为实啊,如今战事正紧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无论薛楚玉是否血战捐躯、赵含章是否力战不退、又或是信安郡王为何没有配合,都不如先议定是增援还是传旨暂退重要吧”
张九龄貌似耿直的忧国忧民,说着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却几乎把重要人物都给定好了罪名……薛楚玉背后是寿王、赵含章背后是太子、信安郡王背后是仪王,这分明是打算把自己头顶上的几座山一打尽,时机掌握之妙到毫巅可以载入《职场晋升术》了。
他唯一没牵扯的是忠王李玙
最下首躲在阴影里的李林甫微眯着眼睛,毒蛇般紧盯着这个火箭般突然窜红的张九龄,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什么是大奸似忠?此人就是竟比我还有心机,于不经意处给皇帝轻轻的渗透一个寿王、仪王、太子有罪的小小印象,这是温水煮青蛙的招数,每天一丁点儿毒药慢慢等着天长日久后发作啊看来以后要对他多加小心了。
李林甫默默的又往后退半步,让身形彻底隐匿在殿柱后面,做不到知己知彼之前是绝不打算去斗张九龄了。而眼看着张九龄的软刀子,从唐玄宗微微抽搐的嘴角上证明,真的被剐蹭到了一根细细的心弦,有人坐不住了。
中令萧嵩声若洪钟,持笏板闪身挡在张九龄前面,说:“张大人也说眼见为实了,光从战报上并不能肯定两千里外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刚刚开战,就算有损也不过一个小小的遭遇战而已,信安郡王文武全才又久经战阵,所谓用人不疑臣启陛下,此刻就说什么增援或撤军为时尚早。”
萧嵩的话确实老成谋国,张九龄顿时哑火,本来还想只要皇帝松口,就顺势推荐陇右经略使张守珪担负起二路元帅呢,但看萧嵩言罢皇帝攥紧的拳头又松开了,张九龄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心急了,姓萧的根深蒂固啊,不光是门生故吏遍天下,更有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看来自己磨的还得再缓些、再精细些……
可没想到不需他出手,另有主动扛枪的傻子——真正耿直的门下侍中韩休,本着凡是‘权臣萧嵩’赞成的都是错的、他必定反对的原则,从另一侧出班奏陈:“徐国公此言差矣,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微臣不是信不过信安郡王,为万千将士性命计,微臣毛遂自荐愿出任监军使火速赶往营州,请陛下恩准。”
萧嵩虎目圆瞪,只恨自己怎么会提拔这个白眼狼,冰冷的说:“真有什么事儿,等你赶过去也晚了”
立刻换来韩休机敏的回敬:“总比坐这里干等着强”
“够了刚刚还说要朕分清主次,你们又开始吵闹”李隆基突然拍了桌子,顿时朝堂上一片寂静。这是积压了这几个月的烦躁忍不住了,两个宰相各有优点,偏偏不能凑到一起,总是为反对而反对也要反对,李隆基有些生厌了,要不也不会大老远掉一个广州都督张九龄进京。
“臣有罪……”几人同时退开,没敢往上看。若是往上看了就会发现,皇帝的眼神充满了厌烦。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充满了前人的智慧,说的俗一点儿,比羊圈外流口水的狼危害更大的,是厨房内的老鼠。
李隆基的心思已经大部分从遥远的冰天雪地转回了这个朝堂,看着下面一个个的能臣、忠臣、直臣,心底默默叹气,每一个都能独挡一面啊,放为一州刺史都能建设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偏偏凑在金銮殿上就都满脸的阴险狡诈。
又是片刻的冷场,李隆基突然想起什么,伸着脖子在人群中踅摸,终于看到了低眉顺目的裴耀卿,浮起笑容道:“裴卿家,你就没什么事儿要禀奏的吗?”
裴耀卿众目睽睽下被点名了,艰难的挪动脚步就像当年曹植七步诗似的,缓慢的走三步退两步就是耗时间想对策,但距离实在有限,一共就五步远就到了殿中央,只好犹豫着说:“臣……臣没把握的事儿不敢在陛下跟前妄言,”偷眼看到李隆基给他个‘恕你无罪’的示意,这才道:“臣督造的三千颗五雷天罚十日前完工已经运往幽州,想必此刻应该到了,臣暗自揣测信安郡王是在等待这宗大杀器才迟迟没有发兵的。另外……”
“还有什么别吞吐,裴大人尽管实话实说,陛下断不会怪你。”高力士在侧也点点头,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和善。裴耀卿深吸口气再次躬身道:“谢高将军。臣上次从淮南临回返前,仪王殿下嘱托臣,无论谁领兵出征,务必使裴家绸缎庄印染各色鲜艳布匹,第一批一千匹布随军携带了,第二批两千匹布在七日前也凑齐了运去了。”
随军携带鲜艳绸布做什么?大殿上众人面面相觑,更有不安好心眼儿的人在揣度,难道李祎未战先怯、胆敢在战败后向蛮夷朝贡乞和不成?那可是丧权辱国的重罪,裴耀卿再实诚也不会说出来吧
唐玄宗也瞪大了眼睛,灼热的目光都能把玉阶烫个洞,裴耀卿其实也不明白,幸好有左威卫大将军覃睿反应快,猛地大叫一声“雪盲症陛下,是雪盲症”赶紧给唐玄宗解释了雪地行军最忌讳没有参照物的迷途问题,这是当年在仪王府聊天时李璲教授过的,沿途让哨探不断悬挂大幅的彩旗,还可用不同颜色表示不同地形,是从简的办法。
“甚好,裴卿,甚好……”唐玄宗展颜一笑,也不知是夸裴耀卿办事稳妥的风格甚好,还是对李祎可能是计划毕其功于一役的把握甚好,又或是又让仪王璲露了脸?反正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就好。反正唐玄宗挥手对高力士道:“再有战报来随时呈上就是了。”
皇帝说完就斜卧御座闭目养神起来,也就是没说散朝这可苦了底下的众臣,不能走,还没地方歇着……当然这点苦算不得苦,比起两千里外的抱白山战场来,那里才是正在经历人生最大的苦难,死亡
“杀啊……”赵含章正要自裁的时候,又一股生力军的影迹添加进入战场,副将一把拦住惊喜道:“大人,你听,喊杀声是汉语啊”
“噢?果然……”赵含章顿时从雪地中爬起来,抹一把眼睫毛上的冰雪,果然看到契丹军后阵大乱,啸音急促中战鼓都停歇了,战场上无数契丹武士转回头的工夫被幽州兵趁机枭首,几名偏将都赶到赵含章身边,几乎激动的哭出来嘶喊:“咱们的援军不用死了啊大人”
正是李祎终于率唐军主力赶到了
契丹主将倒是处变不惊,仗着己方人多势众又是迅速判断出天时地利,一边吩咐手下大将分兵抗敌,一边叽里呱啦的向空旷的山谷中契丹勇士们喊话鼓劲儿,猜也能猜到无外乎就是说唐军耐不住冰雪、胜利必将属于我们、狼神鹰神保佑云云……若没有那个穿越者,狼神鹰神原本是应该显灵的。
还不错,信安郡王李祎耐着性子等契丹人喊完了口号,这才在高头大马上轻舞鲜艳的令旗,山脊上一队又一队的生力军露头,分别在铠甲外围裹着不同颜色的绸布,却不急着俯冲,而是形成半包围远远散开。
契丹人一头雾水,怎么唐军的增援这么孬种?还是按照汉人的一贯窝里斗、这些增援和阵中被围的唐军有仇、静等着让我们螳螂捕蝉而他们黄雀在后?可惜契丹主将猜错了,李祎很快给了他答案……铺天盖地的铁疙瘩被投掷过来,不等落地,半空的轨迹中就化作了火光
“轰隆、噼啪、轰隆、喀喇”接连不断的巨响在契丹外围武士间爆炸,没被炸到的人也被崩飞的土石撞击了胸腹、幸免肢体健全的人也被近在咫尺的巨响震裂了心脉眼瞅着硝烟弥漫掩盖不住血浆迸溅、不断荡漾的回声在谷地上肆虐出无形的恶龙吞噬生灵。
“快跑啊”这句可不像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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