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批穿着绿军装,高喊“打倒反革命份子,打倒走资派”口号的红卫兵冲进镇子,陈河的过境签证就成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作为镇长,他最先遭到无产阶级展开的对现存资产阶级的政治调查,别说他这一辈子都干过些什么,就连祖宗十八代都是些什么人,也必须向组织交代得清清楚楚。
因为查出曾跟着洋教士读书,陈河莫名其妙就成了西方国家安插在人民内部的奸细,造反派还煞有介事地指出其在担任镇长期间,各种利用职务之便欺压无产阶级人民的罪证。
神通广大的红卫兵小将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个半米高的铁笼子,把陈河关进去后,又在笼子上贴满了大字报。
09、无烟煤矿()
为尽最大能力地保护镇民,陈河尽可能屈服于造反派的淫威,竭力承认自己是这不足百户人家的小镇上,唯一信奉帝国主义腐朽思想的罪人。因为他比狐狸更可恶的狡诈,镇民们才没看清他肮脏卑劣的思想本质,跟着他偏离了无产阶级所倡导的政治革命路线。
忍受着非人的折磨,陈河却在心里庆幸,当意识到风向不对时,他就开始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人间灾难。
他手上最大的祸患,是那几十本日记本,真要落到红卫兵手里,恐怕至少够他死十次八次。
但这些本子,从线装软面到绿皮硬面,哪怕仅是外表的改变,也见证着时代的变更,他又怎么舍得毁掉?
最后,老伴的一句话令他痛下决心,她说:“那片老树林子,长了至少有几个世纪,可不说没就没了?你又算什么,那些树随便哪棵都比你硬实,也没斗过天。”
是啊,参天大树都无力与天抗争,他陈河如蝼蚁一般平凡的生命,又能在狂风暴雨中逃去哪里?
岁月的记录,一片片在火盆里盛放出艳红的花朵,随后化成小小一团灰烬,跳动着向它们的主人告别。
当撕到最后一本的某一页时,陈河的手停住了。
那一页,正记载卡赫莎到访的内容,以及后面他添上去的那几句话。
白桦林里,说不定真隐藏着有关外星人的秘密,如果烧掉日记,自己又死在了这场全国至上而下的大武斗里,后世之人如何知道现在发生的事?又有谁会去完成他未完的调查?
想到此处,陈河咬咬牙撕下那一页纸,放在了火盆旁边。
当红卫兵举着皮鞭冲进娜塔莉镇唯一的一栋两层小楼,肆无忌惮地打砸抢时,陈河年仅一岁的小孙子陈同忠正在吃米糊。
小家伙给放在装着轮子的木头婴儿车里,盛米糊的木碗下,垫着一张滴满米糊的纸片。
红卫兵们翻箱倒柜,折腾得精疲力竭,但凡他们认为能值些钱的东西,都给一一收入囊中。等屋里只剩了搬不走的桌子柜子,以及那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他们总算住了手,充满激情地欣赏一地狼藉的陈宅,享受着摧毁与收获的喜悦。
离开时,一个大约十五六岁,背军书包的男红卫兵看了一眼小婴儿的婴儿车,犹豫的目光落在那张垫碗纸上,最终还是放弃了过去看一看的打算,因为那张纸实在太脏了。
保下一镇子男女老幼的陈河,最终没活着看到这场错误的政治运动如何结束。
假设不是被那块该死的,不知由哪位义愤填膺的革命战士投来的石块砸中额头,他有可能熬过来。
然而正如伊万所说,没有假设。对陈河而言,那个无法躺无法站,只能二十四小时蜷缩其中的铁笼子,注定是他此生最后的归宿。
石块带着漂亮的弧线飞过来时,陈河没有躲,他既无处可躲,那时也根本不想躲。与其一直像只狗似的给困在笼子里忍受屈辱与痛苦,不如承受一时之疼,今晚大概就可以结束苦难了。
实际情况比设想的,很要好一些。坚硬的头骨与更加坚硬的石头猛烈撞击时,发出“砰”一声闷响,之后他并没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唯一的反应,就是有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滑进嘴里又咸又腥。
他喘着粗气,大口咽下自己的血,让这种味道,成为今世最后的记忆。如此这般向世界告别的仪式令他极度兴奋,哪怕整整一斤高粱酒也达不到这种境界!
于是他决定把这仪式,当成拜见死神的祭礼,他亲手把自己变作了祭品,恭敬地供奉上想象中的神台。今日这一切,与那晚从玻璃窗里见到的,自己被烈焰与四射飞散的火星装扮成地狱幽灵的形象,完美相符。
不过意识彻底消弭前,出现在他脑子里的,不是神台上的自己,而是在火海里挣扎的伊万。他踩着伊万的脚后跟踏上黄泉之路,可伊万到底是谁?他们俩死后,去的是否是同一个地方?
陈河死了,他的儿子与儿媳也没幸免。儿子被造反派们尖叫着从家里的两层楼上推下去,本来不该摔死,却偏偏脑袋先着了地。
儿媳受不住惊吓,当夜就上吊自尽了,只有陈河的老伴抱着一岁的孙子,顽强地活了下来。
那是一个群魔乱舞的可怕年代,整整十年的时间,中国社会陷入了空前的混乱。那也是一个本性迷失的年代,哪怕是牢不可破的血亲关系,也沦落到一挑即断的脆弱程度。假如家里出现了“资产阶级走资派”或者“牛鬼蛇神”,其他成员就必须与他们划清界线,以坚定自己的政治立场。
夫妻之间、父子之间,还有兄弟姐妹之间,互相揭发伤害的事件比比皆是。文化大革命就如一把寒光闪闪的解剖刀,鲜血淋漓地解剖出人性中最为卑劣丑恶的一面。它又是一面放大镜,从超大的视角,将隐藏在人骨子里的自私放大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
直到1976年10月6日,“四人帮”集团被彻底粉碎,中国这个东方巨人才终于从哭泣中站起身,从此真正走上了富民兴国的光明之路。
陈河若能活着迎接1978年的到来,一定会感到欣慰。那一年年底,娜塔莉镇的居民连续经历了两件改变他们悲惨命运的大事:12月份,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在会上,以***主席为核心的党中央确定了中国改革开放的政治路线。
北京的大会还没结束,一支小型地质勘测队就在大火烧毁的白桦林废墟下,测出一个储量丰富的无烟煤矿,煤矿石密度之高,达到了每立方米1。9克。这消息一经传出,连山西内蒙等地的矿业专家们也羡慕不已。
经历过暗无天日的冬季后,娜塔莉镇居民终于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感受到了春天里浓郁的生命气息。最令人们高兴的是,这个煤矿完全处于中国境内,与中苏边界就只差了一条水渠的距离。由此一来,苏联人无论多想插进只脚,也只能咽着口水干瞪眼了。
10、收尸人()
从筹备开矿到建立各项设施,历时大约两年,因为娜塔莉镇属于乡镇一级,这个占地仅几十公顷的小煤矿就顺着改革开放的春风,给一个姓姚的家庭承包了。
有钱人就爱玩神秘,这姚家是啥背景,又为啥能有这样雄厚的财力承包下一整座煤矿,谁也弄不清楚。人们纷纷好奇地议论,也始终没议论出个所以然来。
事实上,文化大革命才刚结束不久,但凡有点资产的人都给打成了现行反革命,财产不是上交就是没收,那姚姓人家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头吧?他们又是怎么保住大笔家财的?
猜到最后,终于有一位常往市里省里跑的万事通站出来揭秘:姓姚的一家人根本不在中国,人家在抗日战争时期就举家迁到美国去了,现在听说中国要改革开放,就带着大把的金条回来发光发热,项目考察走过的第一站,就看中了娜塔莉这个地处偏远,毫不起眼的小山镇。
有了煤矿,娜塔莉镇的居民就算又有了生活来源。年轻人开始穿着矿工服,扛着铁锹去煤田上工。煤矿业主虽然是私人老板,给的待遇竟然比国有企业还好,一个劳动力在矿井下幸苦工作一个月,竟能拿到四十多块钱工资。
那位矿主大概也是个喜欢怀旧的人,了解了娜塔莉镇的历史后,把煤矿定名为白松煤矿,这样一来,镇上人听着就更有亲切感了。
生活越是无忧,就越难察觉时光在飞逝,因为一年又一年的,生活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就这样,三十多年如白驹过隙般一闪而过,白桦林与曾经的那场大火早已被遗忘,娜塔莉镇有了白松煤矿作依靠,居民不再为衣食发愁,就恢复了避世而居的传统。
当年给造反派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婴儿陈同忠,现在已是有家有室的中年人。小镇居民可以忘记森林与火灾,却忘不了他的祖父陈河。当饿狼群如潮水般扑进镇子,几百号人全处在了滴血的獠牙下,是陈河父子不畏牺牲地迎上去,帮他们逃过了妻离子散的厄运。
陈同忠与他祖父一样质朴善良,又有着大专学历,于是在三十岁那年,被集体推选为新一任镇长,这个位子,他一坐就坐了十载。
至于那页占满米糊的日记纸,等陈同忠上大学后,祖母就交给了他。纸片上写的什么鸡呀养鸡场的,陈同忠刚开始看得稀里糊涂,等“电脑”两字出现时,才恍然大悟。
随着时代的推进,电子产品日益普及,电脑的运行原理陈同忠多少了解一些,还能说出冯。诺伊曼,美国ibm公司这些名字。所以他明白,那个叫卡赫莎的女博士是在用一个十分浅显易懂的比喻,讲解计算机工作的基本原理。
但他难以想通的是,1966年的人,最多只可能见到第三代集成电路计算机,真正能在硬币大小的芯片上容纳百万级元件的技术,二十世纪80年代才出现。而小到米粒大,能给秘密藏入萤火虫体内的芯片,就更别提了。
这张纸,究竟是用来干嘛的?字里行间又隐藏着怎样的信息?最后一句,那位伊万说的“不要假设”是什么意思?祖父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保下这一页日记,是想要他的后人怎么做?陈同忠百思不得其解。
文化大革命的苦难不是终结,哪怕正处在和平时代,死神也会毫无顾忌地敲开陈家大门。
正月十五刚过,初春正带着朦胧的绿意回归大地。北边刮来的风依然凛冽刺骨,顽皮的男孩对着雪地撒尿,依然可以比赛看谁凝出的冰尿柱子最长。
娜塔莉镇上,出门的人团缩在厚重的皮棉服里,用高高的衣领罩紧口鼻,只勉强从狗皮帽子下露出双眼睛。咕噜噜转动的眼珠里,再见不到过往与寒冷相符的麻木,而是充满拘谨与恐惧,好像随时会有野兽从某个角落扑出来,一口将他们咬住。
这种不安的气氛,全因陈同忠家而起。
陈浩回来后,陈同忠半疯的老婆本来已经好转得差不多了,可儿子竟然又毫无征兆地暴死,新一重打击袭到头上,她就不仅是疯,而是没过多久也病死了。
现在的陈同忠,感觉自己早就和老婆儿子一起去了,之所以还形单影只地在世上行走,是因为他总觉得,还有没干完的事情在等着他,所以还不能无牵无挂地对这世界撒手。
至于那未完之事是什么,他却说不清楚,整个脑子都是浑噩的,就像给塞进了一团搓乱的麻绳,完全牵不出头绪。
从陈浩咽气那天起,小镇上的怪事就接踵而至。
他死在沙发上后,马上给送到了娜塔莉镇卫生所。经诊断确已死亡,卫生所的工作人员就与绥芬河市殡仪馆联系,通知他们派车来拉人。
其实按照陈同忠的心愿,他更希望在镇后的煤矿边找块野地,悄悄把儿子给葬了,在东北一些偏远的地方,这样干的人多得去了。想想挚爱的亲人给一把火烧成灰,就算他念过书,属于通情达理的知识分子,也始终难以接受。
然而他是镇长,必须以身作则地遵守法律法规,所以不管内心有多不舍,也只能同意给儿子火葬。
电话打过不到一个小时,一辆挂满黑布帘的金杯面包车就驶进了卫生所小院。车上跳下来两个穿黑西装的青年男子,一见他们,陈同忠就骤然生出奇怪的抗拒感。
那两人各捧一张毫无表情的死人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尸骨般的寒气。如果能接触到他们的眼睛,或许还多少能感受到一点活力,奈何冬天的太阳并不强烈,他们却也戴着深色墨镜,除非刻意瞪着看,否则根本不觉得他们有眼睛。
紧裹着脑袋的皮帽,檐边耷拉得挺长,仍盖不住陈同忠花白的两鬓。加上他走路时脚步的蹒跚,卫生所的人见了,个个要掉眼泪。
市里来的收尸人,却未流露出任何对死者家属的怜悯,以及对死者的尊重,走进停尸间后,他们一头一脚抓起盛放陈浩的尸袋就向外走。
11、恐怖疫症()
陈同忠已泣不成声,本能地扑过去阻止收尸人带走陈浩的遗体,却被走在前面的那位胳膊肘一拐,摔了开去。
“陈镇长!”
两名护士见状惊叫,忙伸手去扶陈同忠,就这一会儿功夫,收尸人已一前一后地走到面包车前,把尸袋扔进了敞开的车门,那动作之粗野,如扔一件粗重的货物。
“哎呀,这些人怎么能这样!”
一名护士打抱不平地朝着院子嚷嚷,刚站稳脚的陈同忠轻拍她的手背,叹着气说:“反正迟早要抬走的,就算多看一眼,又有啥用?”
可在推搡过程中,收尸人戴在手腕上的,一块样式奇特的手表,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从外观上看,那块表与普通男士手表没太大差别,深蓝色的表壳配纹路细密的黑色牛皮表带,一般大商场里就能买到。
奇就奇在表壳下的表盘,表盘内布满泛微弱红光的螺纹,螺纹一圈接一圈向中心黑点旋转,既似一种三维的视觉动感图像,又像是真的在转动。除去螺纹,表盘就空无一物了,连最基本的时间刻度与指针也没有。
但疑问仅一闪而过,陈同忠所有的心思就又回到了儿子身上,口里说“算了”,两只脚还是不受控地向外跑。
紧赶慢赶赶出大门,那辆面包车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石子路上扬起的尘土,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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