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芬河市人民政府成立后,曾多番派人光临伊万的木屋,表示只要他愿意,中国政府可以向他授予公民权。与中国一样,边境线另一边的苏联符拉迪沃斯托克市(海参崴)也曾有专人与老人接触,表明同意接纳他加入苏联国籍的意向。
然而伊万看似年老力衰,思想却比千年老木还坚硬。他无意加入任何国籍,也无意走出那片绿色的林海。他自愿承担得不到任何报酬的守林任务,直到百年后给葬在白桦树下,从此化为山魂,继续守护他所钟爱的大自然。
谁也不能强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按别人的意愿行事,加上他没有家人,就更难找到劝服的途径。试过几次而未果后,边境两边的政府不得已都放弃了,于是伊万就成了全世界最自由又最不自由的人……无论哪国政府都约束不了他,可白桦林也成了他的囚笼,哪怕从林子里走出去一米,都有可能被当作偷渡者给击毙。
每逢周五下午,陈河就会拎一大包生活用品和两瓶52度的高粱酒去探望伊万,几十年来风雨无阻,已成了惯例。
这种对长者的关怀,与他的镇长职务无关,因为伊万的执着与对大自然深厚的情感,令他对老人的敬慕油然而生。在吹着贸易风,拜金主义横行的边境城市,这样安于平庸且无私奉献的人,确实找不出几个。
卡赫莎走后两月的一个周五下午,陈河走进白桦林,走向了那间冒着炊烟的小木屋。
伊万给一片刚冒芽的小树苗施了杀虫药后,就穿着沾满泥土的皮工作服,套着黑胶皮套鞋,坐在门口的树桩上抽老烟。其实他是在等待陈河的到来。
第一次见到陈河时,那还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他俩很谈得来,结成忘年交后每周五都坐在一起喝酒,一喝就喝了快三十年。眼看陈河已经有了孙子,也正渐渐步入老年,对这个忠厚的东北汉子,伊万也有了割舍不断的感情。
远远望见陈河走过来,伊万无表情的皱脸隐现一丝笑容,又重重吐出几口白烟后,把笑盈盈的陈河让进了屋。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东北的盛夏虽没有南方那样灼人,走在大太阳下也能汗流浃背。
不过坐在林中小屋里,仿佛又回到了怡人的春季,热辣辣的烧酒穿肠而过,也不会觉得有多燥烈。
小屋左边是门,朝娜塔莉镇的方向开着,右边是窗,假如视线能穿透浓郁的密林,就看得到飘着锤子镰刀五角星红旗的苏维埃军事哨所。
07、森林大火()
喝下两杯酒后,陈河的话开始多了起来。
关于卡赫莎的秘密,他守口如瓶地揣了整俩月,除告诉了日记本,就连老婆也没多透露过一个字。今天说不清是咋回事,身处这恐怕能算世上最特殊的地方,他借着酒劲就有了倾诉的愿望,竟忘记自己定下的规矩,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伊万,末了还哈哈大笑,狠狠嘲弄了一番自己的愚蠢。
本以为这样荒诞不经的事,肯定能把伊万逗乐,老人就算不习惯情感外露,至少也得有点不一样的表情。可等笑完了去看对方,他的心竟“咯噔”一下向下沉,茫茫然不知说错了什么。
“你说那个叫卡赫莎的女博士,太阳穴上有类似烙铁的痕迹,临走时还提到了弥补?”伊万若有所思地放下酒杯,问陈河。
他的声音本来就低沉沙哑,这时更增添了几分凝重,仿佛刚刚听到的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消息。
陈河惊讶地点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伊万站起身,弓着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知在思索什么。陈河默默地注视着他,惊讶已转成怀疑,专等他再开口。
然而,伊万什么都没再提起。
那一顿酒,是三十年来在林中木屋里喝得最憋屈的一次。陈河不喜欢刨根问底,但当明显觉出对方对他有所隐瞒,却找不到途径证实时,就会心慌慌。而这一次,他心慌的程度是有史以来地强烈,隐约感到这事,并没他过去以为的那样简单。
向伊万告辞时,外面天已全黑。夏季是属于萤火虫的季节,飘满泥土与青草芳香的树林里,数不清的它们正释放出黄绿色光芒。
一只萤火虫的亮光固然微弱,可当成千上万只聚在一起时,就能产生光流的气势。光流打破黑夜的完整,仿佛在向生活于这个世界的人解释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弱小,就算是卑微如细菌的生物,只要懂得怎样与同类“联合”,力量都会无限增强,且强得没有止境。
如过去每一次告别那样,伊万仅把陈河送到门口就停住脚,单用目光注视他的背影消失于夜色。
陈河也照例在临别时叮嘱老人要注意身体,下周再见云云,却是第一次,走出木篱笆门后忽然停下,回头看了几眼。
木屋里,昏暗的灯光从老人背后往前照耀,绕过他时把他变成纸片般菲薄的剪影,仿佛他只是因别人的怀念而存在,其实早已不属于人间。但陈河再看一眼,又错觉他是被一张发光的大口吞噬了,灯光如果熄灭,他就会从白桦林里消失,再也找不见踪迹。
那一刹那,陈河竟记不清他的容貌了,好像他真是一棵一直在这儿生长的老树,一不小心就与数不清的白桦混在一起,分不出他是其中哪一棵,可朝四周望望,他又无处不在。
恍恍惚惚的,伊万的影子似乎冲陈河喊了句什么,他一愣,正想发问,影子却弯曲变形,很快隐没在暗淡的白炽灯光里,于是一切想象都飞走了……伊万显然没打算再说一遍,更没打算解释,飞快地关上了门。
“不要假设!伊万是这么说的吗?他什么意思?”陈河嘟哝着,虽然满心疑惑,却没再不识趣地回去拍门。
那天晚上,陈河破天荒没写日记,因为他喝多了。
回到家谁也没理,他倒上床蒙头就睡。本来以为,可以这样一直睡到太阳高照,谁知半夜时就被一阵少有的喧闹声惊醒了。
他正做着似是而非的怪梦,梦里的噪音竟蔓延到梦外,惊得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老伴比他醒得早,正揪着被角瑟瑟发抖,满眼惶恐地死瞪着窗户。
淡黄色绣大团菊花的窗帘,这时转成了金红,并且那金红极不均匀,呈现出由上到下逐渐减淡的趋势,还一闪一闪的时明时暗。
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的金红是火光,窗外的嘈杂声也没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充盈了镇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看来此时已无人入睡。
陈河睁眼的瞬间就清醒了,光着脚跳下床一把拉开窗帘,金红色随着“哗啦”一声向两边裂去,更加刺眼的红光却瞬间屏蔽了视线。
他努力适应,终于能眯眼了,就望见了玻璃窗上呈暗黑色的半截影子。那是正是他,与镇东面连天的火焰重叠在一起,无数飞溅的火星疯狂飞舞,与被照得通亮的天空组成他身后的背景,他却相信自己正陷入地狱,从活生生的人转成了阴森的幽灵。
大火烧起来的地方,正是那片保持着原始生态环境的白桦林,住在最东面的镇民最先察觉火灾,举着锅铲敲着铝盆就冲出来救火,随即全镇出动,却还是对夏季里火势的蔓延束手无策。
火灾发生仅二十分钟,绥芬河市消防中队的五辆消防车就全数赶到,再过了一个小时,牡丹江消防局也火速增援。白桦林另一边的苏维埃滨海边疆区受到波及,海参崴也即刻大规模出动边防官兵进行灭火。
可这场森林大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凶猛,森林上空几十条洁白的水龙在凶猛盘旋,实际作用进火场的力量,却弱得似水滴打上烧着的柴堆,腾起阵白烟后万千条火蛇又重新窜起并扭到一起,依然肆无忌惮地横行。
无论这场火灾的起因是树木干燥自燃,或是有人蓄意纵火,人类在肆掠的火魔面前都失去了自卫能力。黎明还没来临,几十辆消防车中已有一半因蓄水耗尽而停止了工作,火场形势基本处在了失控状态。
人们蓬头垢面,满身灰泥泥浆,用呆滞的目光遥望冲天的烈焰,终于放弃了与火魔的抗争。他们无助地祈祷,祈祷这时降下雷暴,唯有雷暴才能将他们的心从绝望中拯救出来。
仅几个小时过去,中苏双方就有十几名消防员在火灾中牺牲。他们年轻的生命犹如流星在空中划出绚丽的轨迹,轨迹却被强烈的火光掩盖,失去了哪怕仅刹那闪烁的光华。
娜塔莉镇的居民们相携着哭泣,他们赖以生存的森林遭受了覆灭之灾,等今年冬天来临时,除去皑皑白雪,他们还能收获什么?
08、红色政治风暴()
陈河与其他人一样,穿着睡衣拖鞋站在警戒线外发抖。不时有惊慌失措的动物哀嚎着从林子里飞奔而出,却无一例外地挂着一身火苗。虽然能从形体判断出它们所属的物种,却只能眼睁睁看它们跑出几步就倒地翻滚,然后悄无声息地变成同一类东西……焦肉。
奔逃的动物里,没有人的身影,说明伊万仍陷落火场。半小时前,陈河疯狂地要冲进白桦林,不为灭火,只为找到伊万并把他救出来。
但还没靠近森林边缘,他就被许多只手死死拽着向回拖,同时一个消防队小队长模样的人在他耳边咆哮:“不要命了?这样猛烈的大火里恐怕连只飞虫都活不下来,你还闯进去送死?”
飞虫!
陈河的脑子一炸,好像当头给人击了一闷棍,顿时停止了挣扎。在他眼前,由萤火虫组成的光流飘忽而过,同时一个声音正悄悄告诉他:不要假设。
所有人都在假设,大火是因夏季树木过于干燥而引起,却终于有一个人悟出了真实的起火原因。而瞬间的醒悟,又将他永久地推入了恐惧的深渊,他忽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更忘了自己是谁,只不断病态地回想从窗户上倒映的,自己那宛如地狱幽灵般的倒影。
“快看,那是什么?难道现在还有没飞走的鸟群?”
有人在惊呼,声音之尖锐,震得滚烫的大地不住颤抖。人们不约而同朝一个方向望去,那是白桦林的西南方,一群晶莹的亮点从火场中摇摇晃晃窜入夜空,犹如狰狞的火魔,从血盆大口里吐出吃剩的残渣。
然而仅一转眼,亮点就从无序状态转为有序,果真如候鸟群似的排成人字队形,闪电般向西方冲去。人们甚至没来得及眨眼,光点就隐没在了火焰照亮的天幕深处,没留下任何光尾,走得是那样的干脆利落。
“那些东西,真是鸟吗?”
许多人惊问,却没人能给出答案。陈河有一种冲动,他很想向天怒吼,向火魔挑衅,说:我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我知道是谁放出了你!可你为什么要选择祸害娜塔莉镇?你又借那些萤火虫收回了怎样的罪证?
按人字形列队远去的光点,没有任何办法追溯,最后绥芬河市消防中队与牡丹江消防局联合认定,那些东西是给烧着羽毛的飞鸟,大概飞出去不远就化掉了。
狰狞的火魔在白桦林里发了两天威后,上天终于赐下一场暴雨。
可惜这场雨来得太迟,风停雨住时,昔日连片的密林就只剩下了焦黑的、参差不齐的树桩,远看如古代经历过激战的战场,等靠近边缘,所感受的就是无尽的萧索与荒凉。
这场可怕的火灾,最终被调查部门定性为森林自燃,坐实了人们的假设。娜塔莉镇的居民以为白桦林是他们的依靠,岂料自然界就这样毫无怜惜地,让他们变成了孤苦无依的人。
当人们开始为未来的日子发愁时,作为一镇之长的陈河,却躲在家里不肯露面。
从镇民到家人,大伙儿都以为他是因伊万的死而难过,所以轻易不打扰他,只等时光慢慢冲淡他的忧伤。
陈河确实怀念着伊万,但怀念之外,更深的是遗憾。那个周五下午,他明明可以从老人口中多问出些内情,却总想着还有时间。
原来时间的无情不止是流逝太快,还有再不回头。错过的再没机会补救,因为逝去的生命不会再醒来。
深夜,当伤心的小镇陷入沉睡,陈河悄悄走出家门,独自在白桦林的废墟上徘徊。现在漆黑的焦土是这里的主人,与夜色的昏暗杂糅在一起,处于其中的人就好像置身于世界初始的混沌。
循着记忆找到空地正中,原来伊万的木屋所在的位置,陈河希望能挖刨出点与他有关的遗物,哪怕是一截焦骨也好。另外万一伊万藏了什么秘密物件在小屋地下,或许他就能从这杂乱无章中找出一点头绪。
搜寻了整整一夜,陈河失望了。伊万就像是水蒸气从大地蒸发,连拇指大小的痕迹都没留下。
当黑沉沉的地面开始退色,露出了斑驳的灰影,说明头顶正有日光破云而出。陈河听见远处有脚步声向这边走来,同时两个人正大声用俄语交谈着什么。
那是苏联方面的边防巡逻兵,自从火灾发生后,他们也加强了对这一代的巡视。
陈河不想多惹麻烦,趁着夜色还浓,离开废墟回到了家中。这时他依然全无睡意,于是从抽屉里取出日记本,在记载卡赫莎到访的那一页底部,又添上了一行字:伊万说,不要假设。
白桦林地下到底有没有埋藏炸药?想查清伊万放火烧林的原因,以及弄清楚森林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恐怕唯一能给出答案的人是卡赫莎。
可惜的是,卡赫莎走时就明确告知,她再也不会来娜塔莉镇,所以陈河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
他想过主动去海参崴找这个人,反正自从主要生活来源丧失后,娜塔莉镇已有部分居民给逼着加入了边贸交易大军。并且绥芬河市市民以进入自由贸易区为名弄一张过境签证,一点也不困难。
出乎陈河意料的是,一股比森林大火猛烈万倍的政治风暴,始料未及地席卷上中国大地,终于在1966年那个令人痛心的夏天过后,将娜塔莉镇也卷入了其中。
当第一批穿着绿军装,高喊“打倒反革命份子,打倒走资派”口号的红卫兵冲进镇子,陈河的过境签证就成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作为镇长,他最先遭到无产阶级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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