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文拉刘红婷入伙时,给她讲过朱平槿的一些故事。她斜着头问舒国平,这护国安民的主张原本并非世子提出的,而是孙先生在奏对时提出来的吧?
舒国平笑着点了头,对她的信息灵通表示了肯定。但舒国平对刘红婷的认识并不赞同:“虽是孙先生奏明在先,却不可认为是孙先生首倡。以我看,世子在召见我们时,心里早便有了计较。孙先生不过是正巧说到了点子上!”
“那侬说,如何实现这个护国安民呢?”
“护国安民,本是一体。要护国,先得安民;要安民,先得知道民何以不安。先安民,后护国。民安则国护。”
舒国平把刘红婷当作自己的倾述对象,把自己的思路一层层解析给她听。
“以前,我认为民之所以不安,是因为有流贼,有鞑子。只要把逆贼剿灭了,把鞑子打败了,天下自然太平,百姓自然安居乐业。而要打败流贼鞑子,就要有一位仁义果决的君王,有一群精忠报国的文臣武将,有一支纵横天下的强军劲旅。跟了世子一个多月,我发现原来的想法幼稚得可笑!”
语涉君王,刘红婷警惕地瞪大了眼睛。舒国平见她误会,笑着解释道:“我想说的是,君王、文武和军队,甚至是流贼,都得有一个共同之根基,那就是百姓。青羊宫的道家曾给我讲过道法,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就是百姓。有了百姓,才有军队、文武大臣甚至君王。”
“天子乃上天之子,岂是百姓所生!”刘红婷认为舒国平的想法有些离经叛道,好意提醒他。
“世子曾说过,民以食为天,君以民为天。百姓就是君王的天!没有百姓支持,君王、文武大臣和军队,就会变成流贼;而流贼得了百姓的支持,就会摇身一变,变成君王、文武大臣和军队。所以,民心向背,方是胜利之源!我们带兵的,眼睛不能只看着君王、大臣和军队,更要盯着百姓。”
刘红婷听舒国平三句话绕回本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我们昵都是百姓生的。百姓是一,我们昵是二。对吧!我的舒大将军,侬还没说清楚民何以不安呢!”
舒国平没有笑,相反还显得格外的严肃。他道:“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少时读论语,不过懵懂无知,囫囵吞枣而已。如今吾方知至圣先师(注一)之深意了。”
刘红婷当然读过论语。不仅读过,还能倒背如流。她仰头故意发问:
“有何深意?”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若天下为私,民何以得安?”
“天下何处不为私?”
刘红婷斜睨舒国平一眼,反驳道:“假如侬有老婆,侬还会与别人分享?就算世子,也是要时时算计王府的收成对吧!”
“世子明为王府,实为百姓。雅州、牛角寨之缴获,世子丝毫没有纳入王府,银子和粮食都花在了庄户士卒身上。我们缴获了那么多的珠宝玉器,他也只让罗姑娘挑了一件,其余的都让收起来,说是以后变卖了银子买粮食。世子崇简朴,反奢靡;重实干,斥清谈;重民生,轻官宦;重身先士卒,轻靠后指挥……”
“还有啥轻啥重?侬一次说完。”刘红婷抿嘴直笑。
“还有一点真得说。世子重数字计算,凡事都要在心里算过!田亩多少,收成多少,租税多少,人口多少,口粮多少,兵源多少,样样铭记于心……有一次我看到世子在纸上计算,他用的算数符号我竟然看不懂。我问他,他说以后会开课讲授。刘小姐,你遇到生而知之的盖世明主了!”
“是我们昵遇到明主了。”刘红婷轻快纠正。
“对,是我们!我估计,我们在彭山搞崇文兄那一套,眉州、邛州,甚至嘉定,很快就会有大规模的逃佃亡奴过来。彭山不是仁寿。那里与省城和眉州都隔着龙泉山,消息闭塞、交通不便。彭山北到成都,南到眉州、邛州、嘉定州,都是一马平川。分田的消息可是会一日千里的!孙先生正在搞他那个宣传,帮我们到处喊话。听说他排了一出戏,内容就是宣传世子投献之策的。”
“人呢,来得越多越好!可若是成都王庄的庄户逃过来了,那可真是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侬说,收还是不收?”刘小姐捂着嘴笑起来。
“管他的,先收着!身体强健、性子朴实的,我们还可以抽丁为兵,组建护庄队。世子说,我们占一地,便要巩固一地,要做到‘实际控制’。这样,就算以后朝廷派来了知县、县丞、主簿,彭山一县照样是我们的!只是那些地方的士绅官吏肯定不依,不仅会告王府的恶状,说不定还会搞出什么名堂!”
说到这儿,舒国平长叹道:“哎,天下为公,路漫漫其修远兮,何其难行也!”
“愿与将军共勉同行!”刘红婷飞快补充道,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两人说着,已经走完了半条街,向街边一座牌坊拐去。那牌坊上赫然刻着两个大字:
“仰高”(注二)。
轮休的一、二连士兵正在牌坊后整齐坐着。他们个个手里拿根细竹棍,准备开始今天的学习。
廖大亨动手平乱的那天黄昏,朱平槿一身便装回到了阔别多日的成都府,身边只带了程翔凤、李四贤和王府护卫等寥寥数人。
进到省城南门,他重新看见了记忆中的王府。高大的端礼门依然威严,开阔的皇城坝依然喧闹。只是路人行色匆匆,巡逻的官兵到处盘查,气氛显得十分紧张。
自从正月十六日离开成都,朱平槿已经出府一个多月。这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经历了很多,也收获了很多。护商队成军,榷场建立,无不与千辛万苦。尤其从天全土司回来,他经历了飞仙关夜袭、雅河之战、雅州平乱、偷袭牛角寨和岷江之战,简直就是尸山血海一路杀回来的。
朱平槿认为,这一个多月最大的收获,不是建立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更不是抢了多少银子和粮食,而是确立了一种新的土地制度的基本操作思路。
这种操作思路并非一种革命,而只是对原有制度的一种初级改良和合理修整。它对农民有强大的吸引力,对地主相对公平合理,对官府基本能够接受。也就是说,这种新的土地制度,具有现实状态下的生存力。
朱平槿认为,只要土地改革成功了,那么为了维护改革成果,代表既得新的利益集团的舆论、理论,甚至军队,都会出现。只是这种出现,肯定不会是自发的,它仍然需要坚强的领导集体。
当然,这个坚强领导集体的核心,毫无疑问就是改革的积极推动者和改革利益的坚定捍卫者朱平槿同志。
李四贤已经进了王府通报,朱平槿径直打马入了承运门。
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传旨:“王妃娘娘病了,宣世子速速觐见!”
注一:孔子封号,历朝历代皆有不同。
元代,元成宗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
明嘉靖朝在名臣张璁力主下,去王号及“大成”、“文宣”之称;
清顺治初年复“大成”、“文宣”之谓,称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
民国,为“大成至圣先师”。
注二:意指孔庙。
第一百零五章省城纷乱(四)()
成都府的中心,朱明王朝在蜀地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蜀王府。
黑夜深沉。
承运殿外的巨大广场空空荡荡,半个鬼影子都看不见。铁蹄在金砖上铿锵作响,惊起了一群打瞌睡的燕雀。过了崇信门,朱平槿才见到曹义诚领着十几个太监,弓腰候在长春宫平台前边的台阶之旁。
朱平槿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李四贤,向曹义诚大步走去:
“曹老公公,小子何须您亲自相迎?”
“奴婢等恭迎世子!王妃娘娘可想死您了!”曹义诚带着呜咽之声,率十几个太监跪下了。
“曹老公公赶快起来!母妃现在何处?快请前面领路!”
曹义诚擦去满脸泪涕,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月多未见,他竟然须发皆白,人也委顿不少。
“母妃生的什么病?良医正来看过没有?”朱平槿咚咚跑上长春宫的台阶,边跑边问。直到上了平台,他才看到曹义诚正在气喘吁吁地跟在身后很远处。朱平槿只好返身下阶,伸手牵他。
“奴婢跟不上了世子爷了!奴婢老了,就快去见端王爷了!”曹义诚摇着头,十分伤感,“良医正来看了娘娘几次,都说没什么大病!可娘娘就是好不起来!前些日子城外民乱,王爷发了火……”
曹义诚口中的端王爷,是指蜀端王朱宣圻(QI)。蜀端王朱宣圻是朱平槿的曾祖,蜀王朱至澍(SU)的爷爷。他从嘉靖四十年到万历四十年,共当了五十一年的蜀王,是在位时间最长的蜀王,甚至超过了第一代蜀王蜀献王朱椿(注一)。因为端王爷的长寿,弄得朱平槿的爷爷蜀恭王朱奉铨当年管府事,当年过世,只过了几个月的准蜀王瘾。
“母妃得病,定是想我了!只要我回来,她定然马上好起来!”朱平槿自信满满道,一脚跨进了长春宫的大门。
“儿啊……你终于回来了!”王妃披头散发坐在床上,面容憔悴。见着朱平槿,便抱着儿子号哭。
看来,她最近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你一出门,就没个音信啊……”王妃还在号哭。
“儿子是……”
“妈知道,你是给妈回了信,被城外的乱民给抢了!”
每一位母亲都是愿意相信儿女的,即便儿女的行为总是那么的不靠谱!
“妈,儿子给您打下了仁寿彭山两县,还拿回来金银粮食……王庄被抢了不要紧!今年我们过些苦日子,明年日子就好过了。”
“明年?明年你就看不见你妈了!”王妃又痛哭起来。曹义诚和几个随侍的宫女都不敢过来相劝。
“府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朱平槿心中一紧,悄悄挥手,让曹义诚等人都退了出去。
“妈,儿子现在回来了,我们再难的坎都能迈过去!”
朱平槿走到梳妆台前,拿了把梳子给王妃梳头。梳子一上一下,头发逐渐平顺。王妃的心情也如同她的头发,慢慢舒缓起来。
“我儿长大了,知道心疼你妈了。”王妃用绢帕把眼泪擦了,“你爹责怪你妈!说是庄户造反,都是你妈搜刮得太厉害,害了他的贤王名声!他……他要废了你妈的封号!”
“废了妈的封号?怪事了!不是父王那每年十几万的花销,妈能搜刮得这么厉害吗?”朱平槿愤愤不平。
有了儿子坚定不移的撑腰,王妃的胆气立即壮起来。
“就是!你爹他天天玩女人,还会猪八戒倒打一钉耙!你知道吗,你爹他去年整整花了十九万两银子!还有三万多修宫殿别院的银子还欠着!这笔银子今年是一定要还得。
王府的左护卫五千多人,饷银、例赏、兵器甲胄,刘胖子那里又要了十万两!左护卫自己有军田,也没看他练过什么兵,这银子多半还是被你爹收去了!
还有这王府这么大,上上下下七八千人,每年的开销起码要二十万两!
去年天旱,又过了贼,郡王宗室都来打秋风。一家给了,另一家你能说不给?你三叔两万,你四叔至少也得一万八。这两家给了,德阳王、内江王、南川王等等十几家郡王府,你说给不给?连远在湖广澧州的华阳王,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来信说献贼扰境,窘乏殊甚,要钱吃饭!
去年,官府又欠我们王府俸禄,连你爹的一万石禄米,也不过给了三千石。你们朱家在四川几千上万口,哪个不找你妈要钱?这里又花去二十几万。年底一结帐,共花了八十几万!
你现在大了,花销也多,今年又要准备大婚,你妈还得给你准备个一二十万!
外边的人都说,我们蜀王府是天下藩王里最富的。这话不假,但家大业大花销也大呀!我们一年的收成能有多少?这几年王府都是入不敷出,家里的老底都快败光了!你爹不晓得你妈的难处……”
王妃数落着王爷,又抽泣起来。
朱平槿只好安慰王妃道:“儿子在仁寿县搞了十五万亩,雅州大概有十万亩。前两天彭山县那边传来消息,我们起码还要收入二十万亩。这加起来,就有四十五万亩田地了……”
听着朱平槿的述说,王妃突然打断他道:“你那里今年养活自己都难,妈估计你还得借粮十万石!仁寿县六万人,两三个月后冬小麦才能成熟。在这之前,他们都得靠王府养着。三个月一人九斗,少说也要五万石粮食。
护商队你一天开三顿,那都是些长身体的年龄,一人一年至少五六石。
天全土司的粮饷由你管,你还在买人,两千人一年至少要一万两千石。
彭山听说闹得比成都还厉害,那边多是稻田,现在正是下种育秧的时候,最少一亩一斗的种子粮,二十万亩这就要两万石。加上招一些家里缺粮的庄户,彭山今年要五万石才够。
在雅州你抓了九千俘虏,一人一年三石,这需要三万石。
这五项加起来,你少说需要二十万石粮食。
可你入账能有多少?雅州你抄了范家的存粮,除去当地支用的和你的护商队吃喝,最多能给仁寿县和彭山县两地七万石!
收支相抵,这缺口至少还有十万。
至于彭山打的一仗,估计你的缴获还不够俘虏一年的粮食!”
不等王妃算完,朱平槿便大叫一声妈,热汗淋淋。
老妈太厉害了,推算精确无误。岷江一战缴获的金银珠宝多,但粮食不足,不到四万石。
这些绝密的数字老妈如何得知?内奸!身边一定有大大的内奸!
“好了!你这个孩子,天生是个不安分的种,和你爹一样,老想着京师那个位置!”
王妃一面说着,一面用手示意朱平槿不必紧张,意思是她这里安全得很。
“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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