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大哥,小弟这就去打探清楚。眉州东岸的码头货栈里小弟有个熟人,可能他知道些情况。不过小弟想,我这么远的来回一趟,路上耽搁时间太多。大哥能否带人提前埋伏,免得粮食溜了。”
听见老二有门路,黑旋风张光祖顿时大喜。
他立即点头应道:“你今日和三弟出发,打探到消息立即回禀。我们打埋伏,不能离大道太近,也不能提前泄漏天机,否则这帮龟儿子不到半天,就能嚷嚷得全县都知道!两日后我率四弟、五弟和七弟沿山路出发,六弟还是留守寨子。
我们把要吃粮的人都带上,等到要拼命时,就给他们说清楚:我们兄弟几个已经仁至义尽。不拼老命,抢不到粮,就自己饿死!”
眉州东岸码头到仁寿县八十里,前面三十多里平路,后面四十多里山路。贺仇寇父子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便进了仁寿县,在县衙找到了李崇文。李崇文一听大喜,连忙叫来吕三组织人手,自己亲自率队前去接应。
等到五六千乱哄哄的难民集结完毕,时间已过戌时。难民在李崇文带领下,整队从西门出发接应,贺家父子与李崇文一同在前头开路。冬日黑得早,此时天色已经发灰。好在城里被烧的房子多,难民们人人准备了一根木材,可以在天黑时燃起当作火把,照亮山间道路。
“贺叔,您路上没有见到土匪?”李崇文对贺仇寇并不陌生,他一般跟着贺有义称呼。
“没有。”贺仇寇说话素来干净利落。他摇摇头道:“来的路上我就注意了,还抓了几个行路人问话,他们都说平安的很,没见着什么土匪强盗。对了,李先生,我问了行路人去向,咋他们都说投你去啊?”
李崇文笑笑解释:“我那里有饭吃呗。贺叔你们把粮运来,投我的人还会更多!”
贺仇寇道:“这次只有六千石,听说后面还有一万多石要到。今晚我们交了货,明日歇息一天,后天返回眉州,准备再次起运。”
“有了这些粮食,我们终于不愁饭吃了。”李崇文兴致很高,一路都在笑,“可一个县城里挤着好几万难民,坐吃山空,这可不是长久之计。也亏了有义兄,能舍得把您这样的大将派到我身边。等我们有了足够粮食,我们就可以把人分到庄里,按世子吩咐在各庄编练庄丁,那时我可要多多借重贺叔了!”
贺仇寇爽快地应了一声:“那感情好,我早就想干老本行了!这些丁壮吃饱了饭,有一半都是当兵的料!庄丁要用自家的奴仆,练好了,再见见血,那就跟官兵中的家丁没两样。若用银子和家眷拴牢了,根本不怕他们战阵抗命。哪个胆敢临阵脱逃,就把哪个的爹娘老婆娃儿撵出去饿死!
夸完庄户丁壮,贺仇寇又骂起了卫所中的军户。
“那帮子军户哪里中用?他们就是军官的佃户,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连叫花子都不如,还打个屁的仗!老爷当年若是有钱,能自己多练些兵,早他妈把那帮军户给踢了,哪儿至于把命丢在百顷坝!老爷走后,少爷也是痛定思痛,在自家庄上练了些庄丁。我今天看了,我庄上的人就比王府的护卫强!”
天色黑透,火把纷纷点燃。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在山道上,拉成了一条游动的火龙。
贺李两人一路聊天,他们身后的队伍一样聊得热火朝天。
几个新投的庄户边走边说话。一个庄户得意洋洋地举着火把对另一个道:“张三,你瞧我这火把是啥做的?”
“啥?”张三凑近来瞧。
“看见上面画的花没有?”
“看见了,不就是大户家的房椽子吗?我这个是啥做的,李四你也猜猜?”那张三不服气,把自己的火把也举起给李四看。
火把棍子细长,一头圆圆的,好像是从某样家具上拆下来的。
“猜不出来吧?”张三瞪着大眼扫视一周,得意地揭开谜底,“告诉你们,这是虞老太爷家大小姐闺房床上的蚊帐杆子!”
“你咋知道是虞大小姐床上的?我看倒像是个棒槌,哪个老婆娘晚上用来日X的!”打擂台的李四不服气,火辣辣地顶了张三一句。周围听热闹的难民,顿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呸,你龟儿子山猪吃不来细糠!我有个亲戚的二婆娘(注一),以前在虞老太爷家做过几年帮佣,她自然认得。她说……”
王府送来了粮食,难民队伍的士气很高。虽说是山路,但是大家都走的飞快。只是人走毕竟不如马跑得快,二十几里山路走下来,队伍里渐渐地没了生气。又不知过了几个山头,大家伙正闹着休息片刻,前头一个眼尖的庄户大叫起来。原来对面山坳里也拉出了一道长长的火龙,不出意外,那就是眉州来的运粮车队了。
送粮的队伍与运粮的队伍会合后,每辆车子多了好几个人推拉。尽管山势越来越高,队伍前进的速度反而加快了。终于,车队在女人儿童的欢呼声中,一辆辆开进了仁寿县城西门的城门洞。
天色黑沉沉的,看不见一颗星星。黑龙滩两侧山崖上的松柏林子黑乎乎地模糊成一片,根本看不清其中的人影。河滩上哗啦啦的流水声,形成了大自然的背景音,把附近的动静不动声色地掩盖。
“三弟,我们这次栽了!”牛角寨的二当家陈怀年坐在一根突起的粗大树根上,冷静地对他旁边一个年轻大汉道:“东门码头传来的消息不准。运粮车队提前出发,我们错过了打埋伏的时机!”
“二哥,要不再等等?我估摸着再过一个时辰老大就到了。只要粮队没进城,我们就可以追上去,说不定还能截下一些来。他妈的,老子真想宰了那个姓涂的龟孙!”牛角寨的三当家陈怀贵看着山道上的火龙慢慢远去,狠狠地在树干上锤了一拳。陈怀贵口中姓涂的,正是那个留人吃饭的东岸货栈涂掌柜。
“大哥就是现就到也晚了!”二当家陈怀年对眼前景象仿佛毫不心动,说着与己无关的一件事情。
“寨子里新入伙的人,都是些没见过血的雏儿。这夜半三更的,他们走了十几里山路过来,骨头架子都散了,哪里还能上阵厮杀?只怕官军一吼,这些人就要四处逃散。这里地势虽然好,但离县城也近。若是一时半会儿不能杀散官军,县城里的大队人马增援上来,我们就算抢到了粮,没有大车,又能带走多少?”
“那就这样放他们过去?二哥,我们快断粮了!我们等不起了!这深山里比寨子里更冷,粮食消耗也快。昨天看见陈村的老十七,一人就吃了五斗碗干饭,真他妈的比猪还能吃!”
陈怀年对他兄弟的说话方式早已了解。他听了陈怀贵的话,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笑,只是劝说道:“老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急也没有用。我们攒这点家底不容易,没把握的事不能一下全丢进去。”
陈怀年说着,脸上慢慢浮出了笑意,“今天这事怪不得涂掌柜,是王府的人提前出发了。你二哥的人从老涂那儿还得了一个消息:四天之后,王府还要船运一批粮食过来。比这次还多,估计有一万多石!”
注一:俚语,指妾室。
第七十八章十面埋伏(三)()
距离土匪预定伏击地点黑龙滩北面十几里的一个小山坳里面,有一个百十户的小村庄。因为全村人都姓陈,所以外间都称陈村。
这陈村四面山头,状似天坑,地势隐蔽,只有沿河一条道出去,与外界联系不易。陈村是二当家陈怀年、三当家陈怀贵的老窝,村里的人多年来半农半匪,非常可靠。所以当牛角寨决定伏击王府的运粮车队,这里就成为土匪们的临时集结地点。
天近傍晚,陈村的农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扛着锄头纷纷从田野里从山坡上回来。村中几十座茅屋院子,渐次升起炊烟,把小村隐没在烟雾缭绕中。
村东头有几间石头房子,是用当地盛产的红砂岩片石垒砌而成的,与周围的茅屋在外观上截然不同。这是陈村族长的家,他家旁边就是陈氏祠堂。黑旋风张光祖等一干匪首就住在祠堂里。祠堂外的屋檐下、大树根、草堆里,则密密麻麻蜷缩着不知多少的土匪。
距离祠堂很远的一棵小树下,也蜷缩着两个土匪。一个留着满脸络腮胡须,让人看不清真实年龄;另一个明显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小匪把压在身上的稻草掀开一点,伸头望看了一下周围没人,怯生生地对他旁边的络腮胡须小声道:“陈哥,我不想当土匪。”
“为什么?”
小匪望着灰黄的天空,悠悠说道:“爹妈活着的时候,说土匪不是好东西。”
“你想逃走?抓住就要砍脑壳,你不怕?”
“怕。”小匪老实回答:“但我还是不想干土匪。陈哥,你带我逃走吧。你人好,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说着,小匪猛然翻了一个身,伸手紧紧把络腮胡须抓住,身上的稻草被掀到了地上。
“小声点!不要命了!”络腮胡须松开小匪的手,让他躺正,又把地上的稻草往他身上堆了堆。
“真想跑?”
“嗯!”小匪认真地点点头。
络腮胡须悄悄瞧了一下周围,小声道:“现在不能跑。这村里村外都是土匪,口子里外还有明岗暗哨,跑出去多半都是个死。要跑只能在晚上,等大队行军时……”
一个土匪哼着不知哪里的粗俗小调,晃悠悠从树后走来,停在不远处的田坎上。他摸索着把裤裆里的小东西掏出来,居高临下开始扫射。
络腮胡须闭上眼睛,假装休息,等到那土匪走远了,这才睁开双眼道:“听几个老家伙说,今晚我们又要出去抢粮。路上你找个借口,比如拉屎屙尿,先离开队伍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自会来找你。”
小匪认真听了,点头道明白了。这时他们听见一声怪叫:“开饭了!要吃饭的自己带家伙!”
这声怪叫仿佛是进军号令,小村瞬间沸腾起来,到处撵得鸡飞狗跳,站在村外的山头上都能听见。
由于第一次六千石粮的运输过程很顺利,于是王府决定下次运粮时,把剩下的一万四千石粮全部送来。一两百条粮船不是问题,只要银子给足,成都府想做这趟生意的商家多得很。难的是眉州东岸码头到仁寿县的陆路运输这一段。
最初的方案是分几次运输。可因为耗费时间太多,遭到了李崇文的坚决反对。他现在最急的就是拿到口粮,赶快把地和人都分下去,把田里剩下的庄稼保住。但一次运送,眉州当地又找不到足够的大车。上一次运送六千石,几家货栈老板费尽心力才筹集了三百多辆双轮马拉大车,一次只能运送三千石粮食。剩下的缺额,他只好派出手下从乡间搜罗了许多鸡公车来填补。
走山路可不比走平路。鸡公车是独轮车,最善走山路。可上山下山,一样耗费人力。每辆鸡公车至少得两个人,一人把住方向稳住车身,一人肩上套根绳子在前面拉。如果拉车的人希望再轻松些,还可以在车前拴条驴。坡度不太大时,鸡公车通常一次可以载运四至五石,做得结实的可以载到七石,只是一定要注意前后左右平衡,否则极易翻车。
这次运粮,货栈老板连鸡公车也找不到了。他们实在没法,又不想担责,只好把问题提交到百户刘连擢那里。刘连擢风湿病严重,整天窝在暖和的房里,哪里能想出什么办法,于是他来了一个矛盾转移,让李崇文出人,自己吃粮自己挑。
好在李崇文对此不甚介意,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他那里现在最缺的是粮,最不缺的是人。这几天,县城里吃粮的人迅速涌入了五万多。他们都在焦急等待着,希望早点领到一家人的口粮和种子,然后像李先生先前宣布的,离开县城去耕种自己的土地,即便这些土地是王府分配的。
猬集在陈村的土匪们吃过晚饭后,趁着天光尚亮,陆续向黑龙滩埋伏地域开去。
带有大刀长枪的人多是老匪,大部分才入伙的小匪只有简单的木棍、铁叉、锄头或柴刀。部分人甚至赤手空拳,临时砍了一根树枝当兵器。土匪们大都是几天或十几天前才聚在一起,除了同村的人,彼此间都不太熟悉,加上行军中纪律松弛、队形散乱,给络腮胡须和小匪实施逃跑计划创造了很好的条件。
小匪夹在散乱的队伍中,走在狭窄的山道上。他走着走着捂住肚子叫起来:“哎呦!我肚子痛!”
一个老匪上来看了他一眼,凶狠地把他推到路边上,“滚开!别挡道!”
“哎呦!肚子痛得凶!”小匪捂着肚子,夹着大腿挪动小步,“憋不住了,要拉屎!”
“拉屎也值得吼两声?要去便快去!”络腮胡须也上来推他一下,把他推到了路边,“让你晚上抢饭吃!早告诉过你,吃胀了不要喝凉水,你偏不听!”
小匪捂着肚子夹着腿,在众匪的哄笑中向路旁树林跑去。
“拉屎滚远点!别他妈的熏着人!”络腮胡须在小匪身后吼了一声。
土匪的队伍继续前进。由于小匪拉屎迟迟未归,那老匪骂了一声。络腮胡须连忙附和几句,主动提出自己去找。那老匪看了一眼络腮胡须便点头吩咐道:“摔下崖去便不管他,你自己快些回来!”
络腮胡须和小匪隐藏在山坡下的老林子里,看着上面路上的土匪大队徐徐通过。小匪悄悄问道:“陈大哥,我们就这样干等着?”
络腮胡须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经过的土匪大队吸引过去了。他冷静地数着经过的人数,直到小匪实在忍不住用手刨他,这才简单回答道:“就这样干等!一直等他们过完。然后我们就朝反方向跑!还要记着,我不姓陈!以后,你叫我刘大哥!”
直到天色全暗,稀稀拉拉的土匪队伍才终于过完。络腮胡须和小匪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周围一点动静也没了,这才立起身子,钻出了树林。他们沿着山间小道,向仁寿县城方向飞快跑去。
崇祯十四年正月二十一日中午,即闯王李自成攻破洛阳,活捉福王朱常洵(X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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