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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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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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战开始后,为了保证朱平槿的绝对安全,身兼护卫的宋振嗣将朱平槿中军的行军路线调整到了大路的左侧,大路上只留了陈有福排呈纵队行军。一旦镇中窜出小股贼人,他们便可就地右转,形成中军右翼的屏护。高安泰也将他的二十几个私人随从部署到了陈有福排的后面跟进,共同保证中军的安全。

    朱平槿刚听见贺有义呼叫,就唰的一声将腰间的藏式腰刀抽了出来。这把藏刀是高跻泰作为贡品献给朱平槿的,手柄和刀鞘上都包金缀银,镶嵌着各色宝石。样式与官军制式腰刀完全不同,直刃平脊倒与唐时仪刀有九分相像。但其刀尖不是平直打折的“7”字型,而是刀脊微微弧形弯曲,与上翘的刀刃自然结合,形成了锋利的刀尖。按照高跻泰夸张的说法,这是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上古宝刀。朱平槿心想,如果陈有福他们抵挡不住,自己就要用上这宝刀了。

    陈有福率着他的排呈两列纵队走在大路上,眼睛却一直盯着镇子方向戒备。乱民刚冲出来,陈有福立即做出了反应。他手臂一举高声大喊道:“全排停止前进!全体都有,向右转!对准流贼,准备突刺!”

    陈有福排后面跟进的高氏随从们却没有多少耐心。他们一见到乱民冲来,立即拔出刀来离开大路,一窝蜂打马扑了上去。只是一瞬间,马队就在惨叫声中穿过了乱民的队伍,地上留下七八具尸体和几个捂着伤口嚎叫的。剩下的乱民中,有些人吓坏了,转身又向镇子里跑去,却被追出来的土司兵砍翻在地。其余的由一个大汉领头,继续向陈有福排扑过来。

    陈有福眼睛盯着那直扑而来的领头大汉,口中喃喃道:“注意,注意,听我口令,预备……杀!”

    陈有福的杀字暴喝刚刚出口,他的右脚猛然发力蹬地,左腿前跨大步,腰部和双臂的推力顺势前送长枪。

    啪!

    陈有福左脚落地,他的枪头便同时刺入那大汉的下腹。接着身后一支竹枪,也插进了大汉的胸口。陈有福不及多想,左脚蹬地,双手将枪杆向内旋转,猛力将枪头拔出。几乎在拔出枪头的同时,他以两只脚掌为轴心稍微转动身体,又把长枪对准了另一个挥刀冲来的乱民……

    掉头杀回来的骑兵和镇子里追出来的土司兵决定了这一小群乱民的命运。乱民冲上来时表现很英勇,很有点视死如归的气势。但是他们没有阵势、没有组织,七零八落地冲过来,在陈有福排密集的竹枪阵面前,一个人往往面临四五个枪尖的同时刺杀。他们的锄头还没来得及挖下去,身上就多了几个窟窿。前面最勇敢的少数人被刺翻,后面的多数人就举手乞降了。可掠过的骑兵根本不在意他们是否投降,照样一刀划过,很快大道边就躺满了尸体。

    数十息间战斗结束,朱平槿松了口气,把藏刀重新插回刀鞘。他在护卫簇拥下来到厮杀现场,陈有福过来报告,他们杀了七个,其他都是土司弟兄的战功。己方有一名轻伤,是垂死者的锄头掉下来砸到了肩膀。

    遍地的尸体中,一个大汉跪在地上,他用手按住伤口,胸前腹下都被鲜血染红,却昂着头颅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这吸引了朱平槿的注意。陈有福道,那大汉便是领头的乱民。他先刺穿了大汉的下腹,然后弟兄们又刺中了胸口肩膀。大概竹枪不够锋利,这人还能坚持到现在。

    朱平槿驱马来到大汉身边。那汉子双眼圆睁,对朱平槿发散出无限的仇恨,嘴角汩汩冒着鲜血,嘴巴还一张一张道:“贪……贪官……死……”。

    刀光一闪,大汉身首分离;血箭四射,尸体砰然倒地。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贺有义对着尸体怒骂道。他骂骂咧咧从马上跳下来,在尸体衣服上把刀面的血迹擦干净了,又催促道:“世子,该加快前进了!前头乱民已经无路可逃!我们前去,正好与骑兵把他们夹在中间砍杀!”

    朱平槿压抑着腹中一阵阵的翻腾,默然无语点点头,离开了这片修罗地狱。高安泰正在兴奋地布置人手砍取首级。虽然护商队并没有宣布军功评比标准,但按首级论军功的规矩是大明官军的传统制度。天全土司参加了平定奢安之乱,对此一清二楚。

    在宋振嗣的指挥下,中军和左翼加快了前进速度,很快接近了乱民。从左翼深远迂回的土司骑兵已经绕到了乱民大队的前方,堵住了他们逃回雅州城的去路。乱民们带着抢掠的财物从镇子里狂奔出逃,连续跑了三四里路,个个跑得两腿打颤,上气不接下气。前后和左侧都是官军,右侧是大江,乱民们情知不可能逃出去了,第一个人跪地投降,很快产生连锁反应。大道、田坝、河滩,到处都是跪地求饶的人。

    “世子,今天打的真痛快!”高安泰跑过来高兴异常,骑着马儿在朱平槿面前打了一个旋,大声问道:“这些人怎么办?全都砍了?”

    朱平槿没有答话,他看着宋振嗣和贺有义。宋振嗣倒是满不在乎道:“世子您说怎么办,末将就怎么办!”

    自从全家投献朱平槿,又跟着朱平槿到碧峰峡、天全走了一趟,贺有义多少能够猜出些朱平槿的想法。他道:“这儿大概有八九百人,都杀了造孽太重,有伤天和,也伤了我们蜀王府宽厚仁义的名声。我们护商队四个连都不满员,孙先生买人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既然他们降了,不如择其精壮,补入护商队。”看来贺有义的想法很对宋振嗣的胃口,他虽然没说话,但是在旁边使劲点头。

    朱平槿没有急于答话。他想起了刚才那大汉临死前的眼睛。不行,这些人对大明的怨恨已深,就算马上释放,也不能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恩义。这些人放在身边,保不准那天就会成为定时炸弹,如同牧野之战,来一个倒戈相向!

    于是朱平槿缓缓摇摇头,斟字酌句道:“这些人沾了百姓的血,已经乱了心性!我们护商队,是护国安民的仁义之师、威武之师,不能让他们混入护商队,坏了我们的血统!让他们相互检举,供出为首煽动之人!立功者从轻处罚,为首者当众斩首!”说到这儿,朱平槿对着高安泰露出了笑容,“高先生,雅州到天全的山路还缺人手整修,天全的榷场也缺人手,不如我们一人一半,把剩下的乱民当奴隶使唤!数年之后,如他们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本世子便还他们一个清白身份,放归为民。如若不改,罚他们做到死!我们大明,四条腿的牛马缺,两条腿的人不缺!”

    朱平槿一锤定音。土司兵分出一支队伍押着俘虏往飞仙关而去。高安泰忙着收拾战利品。而朱平槿带着贺有义、宋振嗣等人,率军直扑雅州城。

    天色渐晚,崇祯十四年二月初三还没有过去。雅州城还将继续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五十八章雅州平乱(一)() 
雅州与邛州、眉州、泸州和嘉定州(今乐山市)一样,都是四川布政司所辖的直隶州。除了州城一地,另下辖名山、芦山、荥(YING)经三县。雅州控制着川藏和云南驿两条大道,向西是天全、岩州(今泸定)、打箭炉;向西南是经荥经、黎州(今汉源),抵达设在建昌卫(今西昌市)的四川行都司。四川行都司共有五卫八所,管着今天凉山州和攀枝花市的大部分地区,是连通四川云南两省的重要途径。出四川行都司往南,那便是毗邻云南首府昆明的武定府(治所为今楚雄州)。因为政治军事地理位置重要,雅州素有“川西咽喉”和“西藏门户”之称,又因为雨水常年不断,又有“雨城”之别称。

    “西南三十六番,或三年或五年一朝贡,其道皆由雅州入”,这是大明对西南夷朝贡路线的规定,所以雅州又是西南丝绸之路的起点,在西南边贸中占据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雅州城建在青衣江南岸,南北窄,东西宽,有东南西北四座正式的城门,北城墙靠西边还有一座便门,叫小北门。荥水和经水在荥经县汇合形成濆(FEN或PEN)江,沿着云南驿大道蜿蜒自西南而来,绕过雅州南城后,被张家山迎头阻挡,被迫改道向北,在雅州城的东北角注入青衣江。雅州城内的东南角是一个不高的山岗,与城外的张家山隔城墙和濆江相望。虽然不高,但是站在上面,可以俯瞰雅州全城,因此是城防的要点。雅州的州衙和守御千户所都建在山岗上面。

    戌时已过。昏黄的天空笼罩下,雅州城内火光点点。无数的百姓狼狈奔走,从北城跑到南城,或从东城跑到西城,希望能够找到一条通道,逃出这座一日之间变成地狱的城市。但是,官军已经弃守了所有城门,全部退守到了州衙和千户所,所以五座城门都被乱民占领了。他们唯一的逃命方法只有三个,一个是翻越城墙,逃到城外;第二个是逃进西南角的观音阁。祈祷乱民能看在观音菩萨的面上,做点善事,积点阴德;第三个逃命方法与大多数普通民众无关,那就是有幸挤进州衙或千户所,靠着两百多官军和十几家缙绅大户豢养的家丁打手保护,等待雅州附近的官军能够及时解围。

    州衙的大门外,往常早早亮起的灯笼并没有挂起来。八字门前的空地上,几个书生员外模样的人站在昏暗中,焦急地观察城里动静。

    “看,其惠兄,那里好像是你家!你们来看,那里是否其惠兄家的宅子?”一个三十多岁的书生指着南城一处起火的房子惊叫。

    他身旁边的三个年龄相近的书生连忙踮足远望。

    另一书生跺足垂泪:“完了!全完了!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尽丧于我等不孝子孙!”

    第三个书生安慰他:“知州大人已经派了信使向抚台和三司衙门求救,或许再等两日,援军就到了。”

    “呸!只怕官军未到,我等家业俱作灰烬矣!”第四个书生往地上吐了一口黑痰,一脸愤怒。

    发现起火的书生对朋友们的表现十分不满,斥责道:“你们闹个甚?看看人家其惠兄,遇变而不惊,遇辱而不折,这才是读书人的本色!”

    被尊称为其惠兄的书生名叫洪其惠,发现起火的书生名叫张士麟,跺足垂泪的书生名叫唐默,盼着援军的书生名叫钟之绶,随地吐痰的书生名叫胡大生。他们和洪其惠两个弟弟,洪其仁和洪其信,以及逃出城外撞见朱平槿的傅家兄弟,都是州学的同学,也都是雅州城里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子弟。而年龄最长、学问最多、性格最沉稳的洪其惠,则是他们中的领袖。

    洪其惠没有与他的同学们厮闹。他佩剑独坐在一棵大树下,眼望起火的家园,眼珠一闪一闪跳动着火光。

    “大少爷,都是老奴不对,没劝着老爷早做准备!若是老爷听了大少爷的话,把城外庄户编练一月半载,现在也有人手救救急!”一个老仆模样的人满脸懊悔地向洪其惠赔罪。

    洪其惠自顾摇摇头道:“现在说这些晚了!再说家的庄户也不那么可靠,兴许带头烧房子的,就是家里下人!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若能度过此难,洪伯以后你记着:天下将乱,对下人庄户要多加笼络,不要逼人太甚!少了几石谷子又如何?何至于催租闹出人命?唐太宗曾有言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现在瞧瞧,多少钱粮烧进去了!”

    洪伯便是那老仆。他唯唯诺诺地应了,洪其惠又道:“洪雅、荥经无兵,黎州有兵太远。现在最近的兵在飞仙关,还有天全和董卜的土司兵,不知王大人发信请援兵没有?”

    老仆道:“老奴问过刘、程二位先生。他们也是百般无奈!那王大人闭门拒客,谁也不见!”老仆口中的刘、程二位先生,是指举人刘道贞、程翔凤。他们都是州学的教谕,也就是一干生员的老师,如今同在州衙里避难。

    “这可如何是好!”洪其惠终于怒了。他手握腰间的剑柄骂道:“家国丧乱,百姓涂炭!王国臣身为地方守土之官,岂能在州衙向隅枯坐!其意欲何为哉?”(注一)

    此时,洪其惠口中的王大人,正在衙门后宅与雅州守御所千户阮士奇密商。

    “阮千户,你的兵能不能守住州衙?”雅州知州王国臣严厉地质问跪在地上的阮士奇。

    “大人,您知道我只有两百官兵!加上属下的家丁,总数不过二十余人。再加上跑出来的衙役和那些缙绅大户的家丁护院,也就四五百人。城里乱民可有几万呢!”阮士奇一脸无奈地向王国臣禀报。

    “你平日里也收了不少银子,怎么只养了这么点家丁?”王国臣没有像往常那样礼贤下士,立即把参拜的武人扶起来。很明显,他的情绪正在失控的边缘游走。

    “大人!属下收的钱可都是往您这儿送了一份!”阮士奇觉得自己很冤枉,连忙申辩道:“他们都不是在营家丁,朝廷一点军饷没有,都是属下自掏腰包养的!大人,养一个家丁要费不少银子,属下来算给您听……”

    “够了!”王国臣终于失控了。桌上的茶盏被甩动的袍袖一拂,当一声摔得粉碎。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我找不出法子守住州衙,我们还能逃去哪里?”

    阮士奇小心赔笑道:“大人勿忧!属下在后面城墙备了两根绳子,都系着竹篮。若是乱民攻上来,属下保证护着大人您和家眷逃出城……”

    “你放屁!”王国臣怒骂一句,“你我都是守土之官。只要你我还在城里,我们就可以对上对下有个交代。一旦你我离城,就等着下狱听劾吧!不过你没有资格下诏狱。你武夫一个,品级太低,享受不了那待遇……本官现在就可以斩了你!”

    阮士奇哭丧道:“守也守不住,跑也跑不得。那大人您说怎么办?”

    王国臣的身体往太师椅中一摊:“事到如今,只有拼死守住衙门,我们才有一条生路。本官少年苦读,二十年的寒窗,十二年宦途,才换来了今天的高堂之上。可怜一朝尽毁,奈何!奈何!”

    阮士奇咬咬牙:“既然大人如此说,那属下也拼出去了!大不了属下把家财散了,给兵士们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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