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闹棚民。
至于四川,闹的人和事更多了。流贼三进四川,去而又来,来而又去;去年初的除五蠹暴乱,曾经席卷全省;土暴子盘据川北十几年,打打杀杀。
眼见着献贼既去,除五蠹平息,近日官军又大胜土暴子于川北,全省太平已是指日可待,这时节那些书生们偏又出来闹腾!
闹一闹会闹出什么样的结果?最大可能是人头落地。
世子年幼仁慈不假,但老成果决也不假。按照贺有义的说法,那是“天下之雄主,盖世之英雄”!
一帮子手无寸铁的书生,以为抬着孔夫子的灵牌去闹事,便能保得住项上人头?
幼稚!郭世喻在心里又痛骂了一声,顿时沉重的心情清爽很多。可是这快感转瞬即逝,一股子无力感再次充斥全身。
“科业不举,仕途无望。老将至此,一事无成!”郭世喻恨骂道。
这句话,他不是在骂别人,而是在骂自己。
……
郭世喻出生在一个非常富裕的商人家庭。怎么个非常富裕呢?反正距离顶级富豪呢,差了一长截;可比起市井街民,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郭世喻的爹本是仁寿县一个普通的农民子弟,读了蒙学后没有选择继续进学,反而到成都府一家印染作坊当了学徒。因为勤快忠厚、知书达理,深得老板赏识,那作坊的老板便将自己的独女许配给了他爹,也就是郭世喻的妈。
郭世喻的外公去世后,他爹的生意越做越大。很快,他爹把印染生意由简单的来料加工变成了规模化印染,后来又攀上了蜀王府这条关系,走上了高端路线。他爹有了钱,按照大明商人发家之后的规矩,投入到了两个行业:
一个是最传统的行业:买地;
一个是投入产出比最高的行业:教育。
在老家仁寿县,郭家置地不过千亩。可在成都府的周边数县,郭家置地足有万亩。
可教育不是买地,给钱就行,那是需要十分勤奋和些许天分的。
郭家三个儿子。老大郭世勋三十出头,童生试死活考不过,最后只能弃文从商,接了老爹的班;老二就是郭世喻,好歹考了个秀才,让郭家的巨额投入没有白搭;老三郭世骧只有十几岁,性子机灵古怪。最近他弃了科业,一声不吭跑到机器局研究院去当助理,把老爹气了个半死。
可风水轮流转。三兄弟中最风光的郭世喻转眼变成了最惨的。
乡试科目一改,郭世喻引以为傲的八股时文顿时成了鸡肋,所有的课程都要重新学起,与那些蒙学中的孩童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
“不,比孩童还惨!”郭世喻愤愤不平地想。物理一课中的杠杆、滑轮、齿轮、传动,他三弟郭世骧讲得头头是道,而他只能拿着书一个字一幅画地去理解。至于数学,他更是不得不从那弯不拉几的阿拉伯数字学起!
妈的!想到这些,郭世喻恨不得现在就去蜀王府,当面质问贺有义、舒国平和李崇文几位同学,让他们说说是如何误国惑君的!可是一想到蜀王府,郭世喻便不得不面对他的老师舒文翼,面对那宁折不弯的倔强老头。
舒师傅可是蜀地大儒,怎么教出了蜀世子这般的人?
那蜀世子到底是神仙还是妖孽?
“二兄!”一声清脆的叫声,打断了郭世喻的冥想。一位少年蹦跳着从街对面跑了过来,把一封包装精美的酥糖递了过来。
“这么大了,还喜欢吃这等小孩零食!”郭世喻面带笑容斥责他三弟道。
少年毫不在意地反驳道:“出门时母亲怕我饿着,死活要我揣着的!她呢,就一直把我当小孩。我呢,也不妨将计就计,返老还童一番!再说了,孝经上有一句:孝之者,双亲乐也!”
“你就会胡编乱诌!你当本秀才没读过孝经?”郭世喻一面瞪着郭世骧,一面将酥糖接过来,放在口中狠狠咬了一口。
酥糖被两排牙齿一咬,纷纷碎裂,变成了口中的香甜。郭世喻几口吞完,便问他三弟:“你怎地到这儿来了?”
“来接你呀!”
“呸!指望你来接我?怕不是又编了个理由出门玩吧?你今日不用到那个研究院上班?我早就给你说过,那研究院就是个奇技淫巧之集大成者,还美其名曰研究。何为研究?研者,……”
“奇技淫巧怎么了?我今天来接你,就是与二兄你研究奇技淫巧的!”
“怎么回事?”郭世喻好奇地问。
“先上车再说!我肚子真的饿了!”郭世骧看见家人将马车赶来,连忙将二兄拽上了车。
“南渎庙池西边红杏楼!”郭世骧大声吩咐道。
红杏楼是个毗邻南渎庙池的酒楼。那里的地段寸土寸金,酒楼消费自然不菲。
两兄弟进了酒楼,郭世骧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带着他二兄上了三楼的雅间。雅间里一人连忙起身,原来有人做东。
“秋闱在即,显珠兄如何偷得半日之闲?”郭世喻笑着挪喻道。原来做东的人,正是他熟识之人宋显珠。那宋显珠既是秀才,也是商号老板,年纪比郭世喻大两岁。其老婆是郭世喻大嫂的亲妹子,所以郭宋两家又有通家之谊。
“世喻兄不一样闲到了这里?”宋显珠一面殷勤地招呼上菜上酒,一面不温不火反驳了回去。
“你我本不一样!”
郭世喻也不恼,笑着对宋显珠道:“宋兄乃宋家独子,那秋闱考与不考,家业总是不能丢的。鄙人上有大哥承袭家业,下有小弟尽孝父母,鄙人无事可做,只好攻读那圣贤书了!”
“可这秋闱的规矩一改,圣贤书也读不成了!”
宋显珠这句话,真正打在了郭世喻的痛楚上。
郭世骧见席间场面顿时冷了下来,连忙给宋显珠递过眼色,对着二人笑道:“小弟日日在研究院研习那奇技淫巧,昨日在东门机器局厂区,又见到了一个好东西。两位兄长是否有兴趣听听?”
有了郭世骧这机灵鬼的调剂,郭世喻这才从秋闱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正好酒菜上来,三人都喊饿了,于是挽袖动筷,先大快朵颐一番。
“知道吗?机器局建了个新奇玩意儿,轨道车!平地行走,那是飞快!”郭世骧嘴里嚼着肉,筷头上还夹着一块,“两根木轨,便把五座厂房全部连通……”
宋显珠一听摇摇头:“为兄近水楼台,前日给机器局交货,已经上去坐过了!”
宋显珠家中祖业是木器家具,兼做木材交易,在北门外九里堤有个大作坊。
不过,最近宋显珠已经停了普通的木材加工生意,变成了机器局的特约供货商。也就是说,按照机器局的订货要求,生产标准件。
这些标准件林林总总,样式繁多。有些在图纸上标明了用途,比如打谷机、风车、织布机、纺纱机。有些则没有标明用途,不过业内人士还是能够大致分辨出来,比如铳床,又比如炮架。
……
在大机器时代到来之前,人类经常使用的器物,都无非是这几样最平常的东西做成的:
木材做各种器具,泥土烧成陶瓷,石头垒成桥梁、柱础。再加上做工具和兵器的“金”;人和生灵都要喝的“水”以及改变物质特性的“火”,这就构成了中国人对自然界组成元素最原始最简单的认识:“五行”。
然而这常见的五种元素,彼此间仍有多少贵贱之分。如泥土和石头随处可见,但上好的大木,在大明许多省,已经很难找到了。永乐迁都北京,营造紫禁城,为找到皇极殿所用的几根顶天立地的金丝楠木,死在深山老林中的人不知有多少。一根木头从四川万里迢迢运去京师,总的花费竟然超过了“万金”(注一)。
四川森林资源丰富,森林采伐业非常发达。
几千数万斤的大木从西边大山里砍下来,然后经过岷江、金沙江、嘉陵江、大渡河等江河飘下来,汇集到平原上各个城市外的水道中。
大根的木材都是单独放漂,小一些的木材则用粗大的铁抓钉成木排。
府南河上有专门的捞木人。他们乘坐小船或竹排,在顺水下行的大木中灵活地穿梭。稍有不慎,就会被横冲直撞的大木夹成肉饼。
木材上一般会刻上采伐者的商号以及木材的目的地。捞木人将木材控制在码头后,会根据这些字样通知附近各家木材商号起货。
从河里起木是一件真正困难的事情,需要缆绳、滑轮和几十号身强力壮的人手。
两根小木并排斜铺于堤岸,充当滑轨。水里的鱼老蛙(注二)时隐时现,将数条粗大的缆绳从下到上绕过大木,让大木本身的圆形成一个动滑轮。
大木靠上堤岸,岸上的人们喊着号子一起拉绳,大木就在滑轨上滚动,从河里一直滚到堤岸上。
大木上了岸,先要就地刨皮,然后堆成木山自然晾干。
湿木材是不能做木器的,否则干了后会严重变形,也会加剧铁钉的锈蚀。
晾干的木材还要加工,先是开片,锯成一两寸厚的大木板,然后再根据需要,将厚木板改成木方或者薄板。
木匠中的改工最基础,也最辛苦:两名工人一位高踞木上,一位俯蹲于地。绞绳蹦紧的铁锯在他们的手中一拉一推,呼尔嗨哟,大约数日才能将两尺粗细的一根木头改好(注三)。
然而最近,宋家木材铺改工被淘汰了。原因是机器局开始使用一座大型的圆盘锯床。
宋显珠亲眼看到,大木被两座三脚吊车吊起,两端固定在粗大的木架上。一个可以在纵横轨道上前后左右移动的车子被数人脚蹬着,侧面露出半截硕大的圆盘锯。圆盘锯在人力和铁飞轮的带动下高速旋转,逐次进刀。
木屑飞溅中,圆木很快就改成方木,继而又改成厚木板。
宋显珠估计,机器局的圆盘锯床虽然价值万金,但一台便顶得上他家木材铺的几十号改工。自家铺子与其养这么多人付这么多工钱,还不如直接在机器局拿改好的半成品加工。这样一来,也可以节约大量的人手,让工人们的双手去生产更多的要求精细的标准件,去为自己创造更多的利润。
注一:出自《明史》。清代已经找不到完整的楠木大木了。太和殿的几根蟠龙金柱,都是用木材拼凑而成的。今天我们到故宫参观,见到的便是。正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注二:鱼老蛙,即鸬鹚、鱼鹰。这里指水性极好的潜水员。
注三:题外趣事。
著名作家流沙河同志在平反之前,就是改木头的。响木曾亲手抚摸流沙河同志战斗和生活过的改架(成都市青白江区城厢镇某处,不知还在否),脑补着流沙河同志在烈日下挥洒汗水,双臂做惯性机械运动,大脑却在酝酿伟大文学作品的场景,不禁感慨世道轮回之速之巨也!
第五百一十一章 潜流暗涌(六)()
红杏楼三层的雅间中,三人已经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两人在听,一人在说。
郭世喻完全被幼弟的主意惊呆了。不是因为郭世骧的主意新奇独特,而是因为这主意的宏大壮观。
“当今社会,什么最值钱?”
郭世骧像说书一般,手掌在饭桌上重重一拍,发出砰的一声。
“创意!
知道世子的一个打谷机创意卖了多少钱么?
一万两!整整一万两!
拿到罗姑娘一支鹅毛笔,杨能便搞了个制笔公司,去年仅仅几个月便赚了多少?除去他自己所得一半,他还能分给罗姑娘五千两!
杨能那货也是贼胆大,竟然与罗姑娘掰条件,说除了他的制笔公司以外,任何人都不能生产鹅毛笔,连罗姑娘自己也不能,这叫做独占许可!罗姑娘除了卖创意,还要以蜀王府的名义,督促官府查处那些非法制笔的商号。之所以罗姑娘的创意比世子的卖得贵,就是因为有这些附加条件!
安文思和王工正造的大马车,外面想偷设计的人可以从承运门经端礼门,一直排到中和门!听说世子曾想将马车赐给舒师傅,以示尊师重道,后来却莫名其妙收回了成命。我猜,这一定与创意银子有关……”
郭世喻恍然大悟。
“你费尽心思钻进机器局研究院当个不拿薪水的小助理,原来是想做偷创意的贼!”
“还是大贼、商贼!”宋显珠落井下石道。
郭世骧大言不惭:“读书人的那点破事,怎能叫做偷!不过为后世留一段佳话而已!”
见两大哥又要嘲笑,郭世骧连忙补充道:“这可不是小弟胡诌的,那是世子真言!宋大哥,几家郡王府背着大宗在新都和双流开了两个沙发作坊,你的木器号不是也有股份吗?”
彼此间把老底戳破,三人大笑一回,共饮一杯,话题便转到了今日商议的正事上。
“环城轨道马车,三弟这创意倒是不错。只是一细想,又觉得很悬……
在城墙外修一截轨道,比如百丈,花不了多少钱,自己凑凑就能干。再造一辆又宽又长的马车,装十至二十人,以双马或四马拉拽,省时省力,车价也便宜……
只是成都府环城可非百丈,那是二十二里,要用多少的银子才能建成?
从南北东西有几条大河:锦江、沙河、摸底河,还有数不清的沟渠!
……木轨过河,非得架桥不可。若须保证航船通行,那桥不得建成拱形?马车能不能拉过拱桥去?
轨道马车不能转弯调头,那马车是绕城顺转还是逆转为好……
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蜀王府和官府。若是我们费尽心力修好,那王府和官府一纸文告,便生生夺去,那我们……”
“二兄,你做事就是这般瞻前顾后!”
郭世喻的一连串担心明显引起了他三弟的不满。
“银子不够,我们可以四处化缘。那几家郡王府搞的沙发作坊、石灰作坊,还不是几家凑钱?万不得已,我们还可以申请发行股票公开筹资嘛!至于架桥修路,那是王府历来鼓励的,怎会反对
?二兄你瞧,世子正在整修怀口镇到顺庆府的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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