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云: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这是在骂梅朋新狂妄自大,不够谦虚。
“尧舜至汤,汤至文王,文王至孔子,圣人之出,五百年矣!今又有圣王之出,梅大人见而知之,近圣王之身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注二)”
梅朋新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躬身长揖道:
下官受教了。
几个武将呆头呆脑地看着杨明时几句酸话收拾了梅朋新。他们胸中涌出一句共同的心声:
文人的世界,我们真的不懂!
这时,武将群体之一的杨天波突然大声叫起好来。他振臂高呼道:
杨大人说的真好。
世子就是五百年一出的圣王!反对世子,就是与圣人作对!
护国安民之策,就是千年来最好的仁政。反对护国安民,就是与护国军的刀枪作对!
世子说的话,一句顶一万句!
世子的巨手,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
杨天波这个庄户子弟咋突然这么有文化了?还他妈的会作诗?
贺仇寇狐疑地看看冯如豹,冯老二假装不知道,把一张胡子大饼脸瞟向了刺头程卫国。
程卫国一脸茫然,摆明在坐飞机。
最后三个人终于注意到杨天波身边身形不动,嘴角微笑的姚丞国,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狗头小军师在使坏!
“姚二娃,在老子面前耍心机!看来你娃儿裤裆头的东西又该磨磨了!”贺仇寇心里嘿嘿一笑,计上心来。
仿佛是心想事成,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年轻的军官拎着个湿淋淋的朱漆竹筒,快步走进了城楼。
明亮的灯笼照耀下,此人皮肤白皙,举止优雅,脸上带着青春的稚气。看得出来,他不仅读过书,而且还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朱公子,一份命令而已,何须您亲自送来?”
杨明时第一时间撇开受窘的梅朋新,站起来向年轻的军官拱手。
“杨大人,哪有上官先向末将施礼的规矩?”年轻军官连忙立正回礼,又向在座的各位上官喊报告,“第五团情报官朱至湷(HUN;古通“浑”)已将刘司令的命令破译,特来报告!”
“报告已毕,就不用站规矩了。来来,朱公子,坐,坐!”冯如豹不等上首的贺仇寇开口,便热情地将自己身边的椅子让给朱至湷,“既然译出来了,快给我们说说!”
原来这位朱公子,便是石泉老王众多孙子之一的朱至湷。
朱至湷与内江王的小儿子朱平杸年纪相当,最是要好。辈分是叔侄,情分乃好友。朱至湷与左护卫出身的冯家老二也是稔(REN)熟。
自打世子朱平槿在盘龙池馆同意蜀地宗室子弟从军参战,石泉老王立即就把藏在他随从队伍中的孙子朱至湷推荐给了朱平槿。
朱平槿多多益善,来者不拒,在亲自面试了朱至湷之后,便安排朱至湷到办公厅机要室实习,掌握密码通讯。实习结束,朱至湷就被派到了这巴州城,专管团级密码通信。
密码人员一般无需出入战场,经历生死,但对人员的忠诚度和保密能力要求极高,而朱至湷正好就是朱平槿需要的那种人。
有杨明时和冯如豹的称呼在前,贺仇寇只好将含在嘴里的“朱排长”咽进肚中,跟着叫起“朱公子”来。不过他唤起人来,依然一脸肃杀,让别人亲切不起来。
“朱公子,通信竹筒检查过没有?战场消息决定着万千弟兄的生死,可万马虎不得!”
“禀团长,末将细细检查过。竹筒开口以多层蜡纸淋热蜡并加绸布封装,蜡上封印完好无损。绸布与蜡纸之间夹有刘将军的蓝布暗印。书信密码完全符合格式,暗记填料规范……”
“本监军和团长就是担心你的密码!”杨明时插言道。
这时,杨明时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变得严肃起来:
“土暴子在川北横行多年,消息灵通得很!贺将军和程将军在川北征战多年,想必感受最深!”
“监军说得是!”程卫国急不可耐地蹦将起来,“妈的不知为啥,消息总是走漏!官军部署,土暴子一清二楚!远的不说,就说渔溪之战……”
“即便走漏消息,也不会是密码!”朱至湷轻松地摇摇头,拍拍自己的胸口,“密码本是程先生亲手交给末将的,除了护国军各团部机要部门,都不可能有这本密码。本将将其随身携带,从不离身。即便脱衣沐浴,也要放在眼前……”
“既然密码是人编的,人也可以猜出来……”
质疑又被朱至湷否定了。
“世子亲口对末将说,这密码是他亲手编写而成。世子学究天人,想必天下无人能破译……”
既然朱公子如此肯定,在座诸人也不敢怀疑世子朱平槿的学问,那么密码肯定没有问题。一旦泄密,问题定然出在消息端头,也就是刘镇藩营中。
朱至湷将译出的文字交给杨明时,杨明时看完又交给贺仇寇。见全体人员传阅完毕,贺仇寇便宣布,三日前,刘营探子已经在柏山地区附近确认了袁韬的行踪。袁贼身边兵力不多,残匪最多万余。
刘镇藩的命令言简意赅。
他要求巴州驻军全力出动,与从吴垭镇出发的护国军第十一团及第五团第十八营会剿袁韬。
具体部署是:第十一团团部率四十三营、四十一营和骑兵一部,与巴州一个营构成东路,会攻柏山。
第五团团部率一个营与十八营构成西路,在木门镇会师。
东路的进攻时间和西路的会师时间都是四月六日辰时。
进攻开始后,东路向西打,西路凭借恩阳河谷拦截。
刘镇藩还说明,他已经请求世子抽调骑兵二、三团一部接防恩阳镇,这样王祥部两个营便可全力增援西路。
“刘总兵团两个半营,我们五团三个营,王祥两个营,一共七个半营,整整六千人,够袁韬这个小鬼喝一壶了!”
贺仇寇兴奋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众将听令!”
谁知贺仇寇话音刚落,半边脸上裹着绷带的李祥春便风风火火闯入了城门楼。
“团长、监军,巴州守备营并非鱼腩之师,一味放在城中养老等死,末将想不通!”
注一:出自《孟子尽心上》
注二:改编自《孟子尽心下》
第五百章 生死转圜(四)()
李祥春坚决要求参战,既有不满情绪的宣泄,也有自身前途的考量。
当然,李祥春也有要求参战的资本:守备营士官连。
守备营士官连是护国军中独一无二的编制,下辖两个步兵排,两个骑兵排。
单就建制装备而言,守备营士官连与普通的步骑兵混合连并无两样,但它的人员组成很特别:
小兵绝大多数都是士官,少数甚至是排级军官。至于班组长以上的指挥职务,清一色是级别高配的军官。比如该连连长由副团级李祥春兼任,副连长则由正营级待遇、原守备、张奏凯家丁副队长丰成浩担任。
丰成浩也参加了渔溪之战。只不过他的战场不在渔溪镇里,而是在镇北要点金宝寨。
渔溪一仗,张奏凯的兵力只剩了三成,而且因为放火烧镇一事发生了分裂。
以刺头程卫国为首的倒张派被杨明时带到了巴州,后来编成了护国军第二十营,受第五团指挥;
拥张派的兵力所剩无几,剩下的主要是张奏凯和李祥春的亲丁和部分在营家丁。兵备副使马乾考虑到士卒疲惫,还有大量的伤兵需要救治,便将他们撤回大获城整补。
将主张奏凯重伤、都司李祥春失踪,唯独丰成浩手下的两百余人损失轻微,于是张奏凯在临回保宁疗伤之前,指定丰成浩代理将主,统领这点剩余的兵力,撑起他副将营的架子不倒。
然而张奏凯还是失算了。
他离营不久,丰成浩便得到了上官军令,张营余部整编为护国军巴州守备营,开赴巴州。
不仅没有团级番号,连正规营的番号都没给张营。丰成浩心里窝火,本打算拒绝这个军令,先把军队拉回毛峪镇讯地的老窝子,然后再与四川官府打官司。
然而将士们的反应令丰成浩大吃一惊。
除了少数没有军籍的张奏凯亲丁(亲兵)愿意跟着丰成浩,其余的大多数张氏家丁都反对。
家丁们不愿与四川官府正面冲突,究其原因,是因为这道整编军令很好地照顾了他们的利益。有了士官连的编制,军队有限的职数便不再成为晋升的障碍。家丁中有职衔的都委了军官级别,都司正营,守备副营,千总、把总、试把总分别对应正连、副连、正排,队长、副队长这些没有职衔的也委了副排,连普通的家丁也是士官。
如此一来,家丁们凭什么不去拿护国军的粮饷,反而要去过那种饱一顿饥一顿的老日子?
失去了家丁们的支持,丰成浩只好无可奈何地赶回保宁府,面见伤兵医院里享受特护的张奏凯。
曾经叱诧疆场的张老将军明白大势已去,只好一声长叹,令人代写了请罪奏折。
在奏折中,张奏凯承担了渔溪大火的全部责任。他希望世子和廖抚看在他戎马一生,老病身残的份上,准许他返乡养老,并保举已经基本伤愈的李祥春、丰成浩为守备营的正副主官。
张奏凯此举,是用自己对世子的臣服,换取李祥春、丰成浩等张营老人的前途。
世子朱平槿很快就有了正面回应。随侍太监张维手持世子令旨到来,盛赞张奏凯坚守渔溪弹丸之地,火烧土贼,有功无过,并且创造了“川北前所未有之大捷”,“所请皆准,唯国家多事,仰赖之处甚多”,所以回乡养老之事不准,并任命张奏凯为保宁军区正旅级副司令。
张奏凯退休不成,倒成了朱平槿驾驭张营残部的人质,还得再搭上一份谢恩折子。
但朱平槿收获的远远不止张营残部数百人。他从实践中,逐渐强化了整合官军的信心,摸索出了一条消化大明旧有军事资源的路径。
在保宁会议中,朱平槿敢于在残敌未灭的情况下,集全川军事指挥权于一身,并通过廖大亨这位四川巡抚之手,撤卫废所,整编营兵,全面按照护国军的军事体系,重建四川军事力量,顺利消化张奏凯部起了很好的探路石作用。
只是这种整合,如同所有的事物发展规律一样,既有一个过程,也会起些波澜。
朱平槿明白,巴州城的所有人都明白。
……
熊熊燃烧的篝火,在李祥春一闪而过的身影上留下一抹亮光。
看见营长匆匆走下城楼石阶,丰成浩连忙快步从城下黑暗的屋檐下出来,迎了上去。
两人转瞬间就在石阶口碰了头,丰成浩当即发问:“上头准了么?”
“准了!”
李祥春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随即补充道:
“士官连和二连明早跟随西路出营,不过巴河。出城后离开大队单独行动,径直向北前进,占领城北阴灵山等地,连接东西两路,然后视东西两路的战况向前推进。
总之不能放跑了土暴子,逮住小袁便是头功!
三、四连继续守城,把城里的俘虏看牢了。俘虏人数太多。我担心他们不老实,今晚全部关起来。明天不上工,再杀头猪,骗他们说放假一天。
记着,最迟明晚,十六营的人马就会进城接防。那时俘虏们就算知道了消息也晚了……”
“可先请曾口的十七营派来一个连。十七营距离巴州近,又都是蛮子兵,镇得住那帮子天杀的土贼……”丰成浩插言提醒道。
“团长和监军已经想到了。杨大人正在写军令,等团长用印后便要连夜发出……还要请朱公子译成密码。十六营、十七营,还有恩阳的王祥团,都有密码书信。
只是十七营是老四团的兵,我们管不着,能不能来帮忙,谁也说不准。万一十七营的徐荫桓答复说要请示江口的团部,那时间可就耽搁了。
第十三团一样说不准的。虽说刘镇藩请世子准许动用王祥所部,但世子准没准,谁也不知道。若世子没准,又或者令旨在路上耽搁了,王祥可以不买贺团长的帐,毕竟贺团长只是保宁军区的副司令。
所以最可靠的,还是十六营!
十六营已经列入了第五团建制,军令如山,不得不从。等到明晚十六营接防,三四连也赶快过江,跟在士官连和二连后头。”
“那就只好这样了。”丰成浩轻叹一声。
先期出战一个半连,只能小打小闹,当个配角了。
“准是准了,只是……”李祥春欲言又止。
“又怎么了?”
“团长抽走了士官连两个骑兵排,说是要组建团属骑兵连。我看啊,团长还是担心土暴子在半路用上老手段打伏击,所以用骑兵当斥候,以防万一。”
听说营内骑兵全被调走,丰成浩忍不住开口骂道:“妈的,老将爷三百骑兵,一点骨头渣子都没剩。”
“还有呢!守备营有了个新监军。特遣营的姚二娃暂署营监军……”
“娘的X!”丰成浩终于忍不住大声骂起来。
“他们还是不放心我们这些老官军……不就是我们以前抢了些吃食……”
丰成浩的叫骂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李祥春不得不厉声制止。
“疯子,管住你的臭嘴!什么他们我们?如今都是我们!
给老子记清楚了,我们现在都是护国军,都是世子爷的兵!你疯子再他妈的胡乱叫唤,死了你一个蛋俅疼,若是连累了老将军和全营将士,老子第一个拿你开刀祭旗!”
见丰成浩被自己骂焉了,李祥春仿佛是自言自语地道:
“姚监军不是白身入营。他还带来了团部特务排。特务排,你清楚吗?马乾马大人的家丁,领头的便是那位马思宗。”
“知道!”
丰成浩的两排钢牙咬紧,像是要啃断铁索。
“所有人都盯紧了我们,所以这次出战,我们一定要争个头功!”
两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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