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形是第二个帮凶。位于低处的建筑着火,会让位于高处的建筑承受高温灼烧。一旦高温超过木质结构的燃点,木头就会无火自燃。即便有防火隔离带,火焰的热辐射同样传递热量……
千年古镇渔溪场,如今面临着同样可怕的宿命。
然而更可怕的,是她所有的构成特点和人为措施,不是为了防火,而是为了加快火势。
渔溪场夹在青山绿水之间,受地形狭窄的限制,街面上的房子重檐叠瓦;地形起伏的坡度,又让场镇内的房屋高矮重叠。一家一户着火,如不能及时扑灭,那么火势将很快延烧至邻居家。如再不能控制,那么整条街、甚至整座城市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内化作灰烬。
悲哀的是,还有风,而且是吹向场镇内的南风。
南风把渔溪场外围的火焰吹向镇内,把散发出的热量积聚在场镇上空。预先秘密准备的大量的干草和柴禾,成了最好的引火物。而隐藏在干草和柴禾中的菜油和火药,又因土暴子的摔盆砸罐流淌一地。当官军的火箭从天而降时,这些见火就着的东西立即发挥了预计的效用。火苗被南风吹着,把灼热的空气带往房屋密集的场镇中心,很快火势便开始向四周蔓延。
然而,人为的灾难还在继续。
就在外围起火时,核心阵地里的官兵几乎同时居高临下,也向镇内射出了火箭。
北、南两面的火头迎头相撞,将火场中心提高到了可以融毁钢铁石头的温度。灼热的空气被风一吹,形成一道暴风火墙。这道暴风火墙横扫一切,所到之处,俱为灰烬!
渔溪场,已经成了一座喷发的火山。
……
场镇中突然升起的熊熊大火,惊呆了战场上的所有人。
橘黄色的火焰横向展开,笼罩着低处,从下到上,颜色逐渐变浅,亮度由小变大,在场镇上空形成了刺目的明黄火头。火头翻滚着,摇摆着,吞吐着,把一柱浓密的黑烟喷向天空。黑烟被乱风打散,扩散开来,又被周围环抱的群山收拢,只好胡乱地将青山抹黑,匆匆逃向更高的天际。
火场像一堵墙,挡住了张奏凯的视线。他的眼睛无法透过火场,看清核心阵地那几座房子。
他不知道李祥春能否带着马乾逃脱,也不知道马乾会否像那些傻里傻气的书呆子文官,困在火场里无意义地舍生取义。
张奏凯惴惴不安。
若是马乾真的死掉,张奏凯难逃朝廷处分,他九死一生积攒的财富和军队也都随之灰飞烟灭。
然而,即便他后悔,他也不能做些什么来挽回。火已点燃,就如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什么都脱离了控制。土暴子或许会选择撤退,但在没有撤退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守现地!
行十万呼九思也惊呆了。
官军这种破釜沉舟的打法是他过去若干年来从未遇见的。
过去的官军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粮道饷道,更不愿承担过大的伤亡。每当十伤二三时,官军总是率先撤出战场,返回讯地整顿补充。抢不到粮就饿死,这就是土暴子生存的铁律,所以战场搏命的总是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土暴子。
然而今天,他注定抢不到什么东西了。难道还要为一堆灰烬,而与面前誓死不退的官兵打个你死我活?难道还要为陷在火场里的白姣龙、张显与王友进与官军同归于尽?
只在片刻间,行十万呼九思便做出了决定。不能在渔溪场再打下去,必须立即撤出,向北奔逃,溜进官军无法染指的川陕交界处的重重大山。无论是白姣龙、张显和王友进的人,一律裹挟带走。即便他们将来逃出生天,也不能责怪自己。谁让他们自个跳进火坑,生死不知呢?
坚守在谷仓里的程卫国和他越来越少的部下更是惊呆了。
无数飞扬的火星穿过那并不遥远的空间距离,映射在程卫国的眼眸上,灼得他眼珠生痛,烧得他五内俱焚。
他看得很清楚,那是李祥春领着张奏凯的家丁放的火。
在火焰升腾的那一瞬间,程卫国觉得自己的身体和血液在一同燃烧!
土暴子的招摇旗再次挥动起来。然而这一次,不是为了进攻,而是为了撤退。围住谷仓的土暴子面面相觑,开始缓缓后撤。可他们后撤的速度越来越快。当招摇旗拉直旗面,快速向远方移动时,土暴子们已经扔下兵器,撒开脚丫子,拼命跑起来。
土暴子的撤退变成了溃逃。
战斗结束了。
程卫国没有庆幸今天捡回了一条命,而是觉得自己再次丧失了生活的希望。他颓然按住坑坑洼洼的土墙,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干燥焦黄的泥土,在程卫国有如鹰爪的五指下,簌簌剥落,洒落在墙根下。
一股不平之气带着仇恨与暴戾,涌出胸膛,冲出喉腔。它划破空气,在突然安静如夜的战场上空激荡。
“啊!”
程卫国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最后变成了仰天怒吼。
“啊!五亩地呀!老子的五亩地啊!张奏凯一把火,给烧没了!”
“你妈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孤人,五亩地算个逑!老子一家十四口,整整七十亩!”程卫国身后一名老兵恨恨地讥讽道。
“张奏凯为了保住他的家丁,又把我们兄弟卖了!”又一名老兵骂道。
“张奏凯就是靠着出卖兄弟,才当上了副将!”
“出卖!他出卖的是咱们的血!”
谷仓的院子里,土墙的残垣中,老兵、新兵、辅兵,所有刚刚经历生死之劫的人,都在七嘴八舌,尽情发泄着他们的愤怒。
程卫国跳下土墙,声嘶力竭地张大嘴巴,尽可能让干涩的口腔发出最大的声音:“搭跳板出击!不能让土暴子跑喽!”
“先打跑土暴子,回头收拾张奏凯这个王八蛋!”老兵们动员着所有的卫所兵和辅兵们。
这时,一名刚入营的卫所新兵正跪在尘土中,双手合拾,小声祈祷着上苍。
“老天爷啊,求求您开恩!下场雨吧,把大火浇灭!”
卫所新兵的祈祷,换来了屁股上老营兵重重一脚。
“呸!就是现在下雨,也晚了!”
……
谷仓的士兵搭跳板出击了。渔溪寺的官军也大开寺门出击。与此同时,占住渔溪场以北要点的金宝寨官军与百姓团练也在出击。然而,溃逃的土暴子跑得飞快。他们扔下了所有的物资、伤员与妇孺,不管不顾地向北逃去。除了金宝寨的出击部队截杀了部分落单的土暴子,其他出击部队均无斩获。
渔溪场的大火继续燃烧,用滚滚黑烟向山外的世界宣示她的死亡。
夜幕降临,火焰渐渐熄灭。在山间的丝丝凉风带来点点腥味后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巴山夜雨笼罩了起伏的大地。
这场雨,不像是春雨的来临,更像是冬雨的告别。
冰凉刺骨的雨滴,浸湿了野外的所有物体,也包括了还在巴山前线拼死厮杀的官贼两军。雨不停地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到了第二天早晨,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泥泞湿滑的战场,给作战双方的行动都带来了极大的麻烦。而气温的骤然下降,更让暴露在战场上的士兵们饱受煎熬。
渔溪场一场大火,让战局发生了戏剧性逆转。
崇祯十五年二月初一的晚上,无论是护国军、官军,还是留在战场的土暴子,都不得不面对着闯天虎袁可仪当初曾经面对的选择。
是战?
还是撤?
第四百三十章 雨中博弈(一)()
三河场西面十余里处,山坳里的一座小庙隐没在绵延低山的翠阴烟雨之中,毫不起眼。
然而当观察者的视野穿过密如绿毯的树冠,立刻就能发现,寺庙内外聚集着密密麻麻穿着破烂的人群。他们蜷缩成大小不等的人堆,头上顶着不知哪里摘来的大片的芭蕉叶子。雨水从树冠上落下,打得芭蕉叶劈啪作响。阴冷的寒风无情地吹袭着他们的身体,让他们个个脸色灰白,瑟瑟发抖。
小庙的里头,自然也是挤满了避雨的人群。人群用他们能够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老天,咒骂着这场不期而遇的春雨。这些咒骂声汇成一股不息的嗡嗡声,穿过破旧的前殿,钻入了小庙的后殿。
“让外头那些狗崽子消停些,骂一阵有逑用!”
后殿正中,断臂瘸腿的泥菩萨面前,一位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轻声骂道。他身材高大,却不魁梧,匀称瘦削的身材上穿着厚厚的剪裁得体的锦袍;带着一顶富家子弟喜欢的六合一统攒顶帽。他长着宽大明亮的额头和一张有棱有角的脸庞,然而他一说话,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就习惯性地眯缝起来,给人一种深邃阴霾的深刻感觉。
掌盘子发话了,外界那股讨厌的嗡嗡声立即小了很多。中年男人敏锐地感觉到了外界的细微变化。他对自己的权威很满意,便转头看着身边一名书生模样的人,用谦逊的语气问道:“怀玉先生,您看这天气,吾等还能打这一仗吗?”
人称怀玉先生的书生对掌盘子的故作姿态早已习以为常。他微微躬身,含笑回道:“掌盘子,仗能不能打,一看这天气;二看那刘镇藩;至于三,还是要看渔溪场那几人!”
书生没有对自己的话做任何的进一步解释。因为他相信,在他们两人多年的磨合中,掌盘子对他的语言体系已经达到了心有灵犀的程度。
果然,掌盘子是心知肚明的:
“怀玉先生,”中年男人皱皱眉头,凝望着门外的大雨,“雨大概一时半会儿不会消停。我更担心刘镇藩。消息说,刘镇藩有精兵四千多……可刘镇藩昨天过了三庙驿,便失去踪迹。他不急着去三河场解张奏凯之围,反而销声匿迹,真是奇了怪了!事有反常必为妖,我担心……”
雨停了,袁营便可西进与陈瑛部会合,一起截断官军的粮道。掌盘子不担心影响行动的雨,反而担心位置不明的刘镇藩,其意不言自明。
怀玉先生轻轻一笑,插入了自己的判断:“掌盘子说得不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镇藩想当黄雀,把吾等当螳螂!”
怀玉先生说得不错。若刘镇藩是黄雀,自己是螳螂,那么蝉,就是在渔溪场生死对决张奏凯与白姣龙、呼九思等人。或许,仅隔着一条山溪的陈瑛也有资格当蝉?
掌盘子冥想片刻,眯着眼睛轻笑了起来。可他不久便摇摇头道:
“刘镇藩不是主要威胁。他四千多人,藏是藏不住的。他离开三庙驿只一天时间,大不了就在这方圆三四十里的地方。最迟明天,方山、运山、栓子、四峦、文家、得胜、侯家那些个山寨都会把得到的消息报过来。刘镇藩四千精兵,顶天不过相当于我一万丁壮。吾等如今壮得很,除了一万丁壮,还有一万老弱。若与陈琳合营,好歹也有丁壮一万三四千。刘镇藩要全军来战,鄙人不怕!”
“掌盘子不担心刘镇藩,但是担心那个护国军!”怀玉先生双眼闪着精光,“听说护国军那位与在下同姓的营长,在长平山死了一多半手下也没后退……若他不要命也不要粮,先把粮车往河里一推,再与我们拼个你死我活……”
中年男人终于狠狠骂了出来,把自己粗野而精明的本性暴露在文雅知礼的表象外。
“那还打个屁!妈的,啥买卖都可做,就是不能做亏本的买卖!刘镇藩这家伙也忒是狠毒,竟然以千石粮食为诱饵,让我们与护国军那些不要命的兵拼个两败俱伤,他好背后捡便宜!”
“掌盘子,现在山洪暴发,切断了袁营与陈瑛之间的联系。在下愚见,若是渔溪场战况不利,我们必须迅速撤退,离开这摊污水!俗话说,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怀玉先生说的不错!”中年男人拍了拍椅子扶手,毅然决然。可转瞬间,他又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从江口到这里,跑了两百五十里烂路,这样灰溜溜离开,有点心有不甘呀!”
那书生这时严肃起来,他拱拱手道:“掌盘子欲成大事,心里要装着天下!区区两百五十里算什么!”
“怀玉先生说的好!”那副谦逊的表情重新回到中年男人的脸上,“只是如今往哪里去,可是生死攸关之事!陕西那个饿死人的鬼地方,鄙人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
这个中年男人,便是巴山土暴子的后起之秀争天王袁韬。他口口声声的怀玉先生,是他的军师王怀玉。
袁韬是陕西沔县(MIAN;今陕西勉县)人,从小生活在一个人口众多、生活殷实的大家族中。袁韬在这个家族中,并没有受到长辈的特别重视——并不是因为他家庭破败,也不是因为他相貌丑陋,而是因为他并非一个喜欢读书的孩子,不是一个能够“学而优则仕”,光宗耀祖的读书种子。
在这种宽松优裕的家庭环境中,袁韬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从少年时起,袁韬便迷上了三国、水浒之类的故事,对距离家乡不远的定军山等地名耳熟能详,对聚啸山林的自由生活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向往。随着年龄的增大、身体的成熟,他又迷上了《昭阳野史》一类的淫书和各式各样的春意儿图。
少年的无知和冲动,终于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
袁韬家的隔壁,住着族中的一位远方叔伯。这位叔伯经商长年不在家,他的妻子,也就是袁韬的婶娘,一位成熟而又风流的年轻女人,打开了少年的袁韬对性的向往。
一个是垂涎欲滴,一个是干柴烈火。来往之间,两人便勾搭上了。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很快,两人奸情暴露。族人们在怒火中做出了最仁慈的决定:用以侄奸婶的罪名,将袁韬逐出了祠堂和家门。
从此,袁韬像一名孤儿,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先是落草于沔县附近的山寨,然后在崇祯十年,他做出了一个重要的选择,加入了李自成率领的闯军,跟随着起义军大部队进入了天府之国的四川。当李自成无法在四川站稳脚跟,被迫退出四川之时,袁韬再次做出了一个人生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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