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澧州经元末大乱,人口锐减,四面荒芜,朝廷不得已,降府为州。朱悦燿拖家带口而至,澧州无宫室,只好暂居破烂的州衙,而州衙又重建于以前的子粒仓库旧址上。朱悦燿无奈,只好委身于谷仓之中长达数年。
八年之后,年仅四十二的朱悦燿在羞愤中死去,死后还要落下个“悼隐”的谥号。
谥号何意?
谥法曰:中年早夭曰“悼”;违拂不成曰“隐”。
甚至埋入坟墓中的圹志文也要对他的身世操行盖棺定论:“早膺(YING)封爵,而中年有违父教,又谋戕至亲……徙居澧州,以全宗亲……”
不忠不孝,这在名教中是人品低下、卑劣不堪的代名词。于是朱悦燿的后世子孙们,顶着祖宗这顶钦定的大帽子,在澧州忍气吞声生活了两百余年。
他们积极与当地士绅联姻,与名士大儒唱和,崇佛重道,捐桥修路,甚至有绢租之半以赈灾民的善举。所有这一切,既是出于朱悦燿后世子孙们改善形象的迫切需要,也是出自于自身的负罪之感。如今蜀藩世子对他们予以肯定,就意味着认祖归宗和洗刷污名这两项历史重任有望于朱至潓在位期间完成了。
这将是写入宗谱的大好事,朱至潓当然不会拒绝!
然而,与朱至潓交好的澧州名士,嘉靖朝曾任工部尚书、户部尚书的澧州人李如圭的曾孙,澧州举人李佐才却改变了朱至潓的决定。
李佐才道,天下大乱,蜀世子登殿初始,正需要来自小宗的支持。如果华藩能将这种支持更高调一些,更张扬一些,那么蜀世子以后必会重谢相酬。一个区区的遥祝,蜀藩大宗哪里看得见?
正因如此,朱至潓才决定,利用蜀世子使者到来之时,将隆重、盛大的欢迎仪式移至郡王府之外举行,不仅要遍邀官府士绅参加,还要让全城百姓都看见!
正旦下午,安福所的小谭便派人来禀报朱至潓,说蜀世子派出的宗室使者已经到了。他将使者留下过夜,顺便打听使者的底细和爱好。等到王爷准备好,他便将使者亲自送来。
朱至潓一听,连忙喝令郡王府上下人等动员起来,又令随侍太监高福亲自去给宗室们打招呼,让他们明日依计行事。
然而傍晚时分,在他一切准备妥帖的时候,九溪卫指挥使李元亮却亲自上门求见,带来了令他意想不到的消息。
注一:九溪卫卫城在今慈利县江垭镇。
注二:麻寮所,大致位置在今张家界。
注三:添平所,所城在今石门县所街乡。
注四:九溪卫的创始人为元末民初的大将谭添麟,所以谭姓为九溪卫一大姓。
第三百七十五章 临澧望蜀(四)()
澧州只是一座九里十三步的中等城市,比荆州小一半。而城中的一半面积,又满满当当装着华藩的宗室。
华阳王府是两百多年前在澧州州衙的基础上改建扩建而成的。面积够大,房间够多,只因底子太差,就气势而言,远不如成都的各家郡王府。郡王府周围,则是各家镇国将军府等宗室的府邸。
在郡王府旁边,还有一座宏伟奢华的建筑,这便是朱至潓十几年前为自己修建的观音庙。
李元亮找到朱至潓时,朱至潓正在观音庙大池中心的一座殿宇中打坐。此处涌砌为池,跨池为桥,桥下遍种莲花,模仿的正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南海中的普陀仙山。
“什么?”
朱至潓听到禀报,手中的击锤顿时掉落,打在下面的木鱼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的身形委顿下来,瘫倒在蒲团上。太监高福连忙上前,用身体将王爷靠住。
“这是蜀世子令使者带到的口谕!我外侄谭奉玄豁出性命,把那使者灌醉,旁敲侧击打听了半响,终于让使者提前开了口。”
李元亮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这大冷天的,他急急忙忙跑来,竟然急出一身汗来。
“那银子呢?”朱至潓着急问道。
“银子一分不少,可只是钱庄汇票,要到蜀地才能兑现。”
“天子死社稷,宗蕃殉封国!”朱至潓将这句话一连念了三遍,终于失神地喃喃问道:“那怎么办?”
“李先生该到了,我们先听听他的高见!”
“那快催!不,快请!”
两人口中的李先生,正是出身官宦之家的澧州举人李佐才。
李佐才赶到观音庙时,华阳王朱至潓已经等得喉头上火了。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李佐才讲清,然后就问他对策。而李佐才却不慌不忙,在观音的莲花座前踱起步来。
良久,李佐才开口说话。不是讲他的主意,而是问朱至潓。
“流贼一至,王爷果真要弃城而走?”
“这……这……这不走又该如何?”朱至潓嘟哝着说不出话来。
李元亮粗声粗气回道:“不走又怎的?这澧州城小墙破,四处无险可守,加之兵饷储粮全无,如何防守?以臣之见,现在就将府中值钱的家当搬到九溪卫城去。臣那里依山傍水,易守难攻。若是实在守不住,大不了往西边大山里一钻。流贼若来,便让流贼与土司斗个你死我活!”
“王爷弃了祖宗封地,还是王爷吗?”李佐才哂笑一声,算是对李元亮的答复。
他走到朱至潓面前深深一躬:“这蜀世子虽以冲龄封国,然其心如赤子,意如坚钢。恕学生狂言,王爷只要守住这澧州城,将来华藩之封,必不限此一州城也!”
朱至潓话没听完,又像一滩稀泥般瘫倒在地。这回任凭高福身手用力,也难动他分毫。
许久朱至潓方缓过神来,躺在蒲团上向天喃喃道:“先生莫是要吓杀小王?这等谋反之事,岂能随便说起?”
李元亮向李佐才皱了皱眉,示意他说话要看人。在这样懦弱不堪的王爷面前,不要把话讲得太直白了。
“哪里有什么谋反之事?”李元亮替李佐才打了个圆场,“李先生不过说,王爷守住州城,便是守住了祖宗基业。将来朝廷论功行赏,说不定会将您封回四川。”
“原来如此!回四川,那可太好了!”
朱至潓身上又恢复了一些活力。
“自从福王、襄王两宗罹难,小王这个天天晚上,都是噩梦呀!梦见那些个流贼青面獠牙,手提鬼头大刀,将小王往刑柱上一捆,就用刀子来割肉……那个惨呀!那个痛呀!”朱至潓摇摇头,表示梦中情形惨不忍睹,他不能说下去了。
听了这话,李佐才狠狠闭了下眼睛,让自己缺血的大脑恢复冷静,然后才问:“那明日世子口谕,王爷当如何应对?”
这次回答的不是王爷,而是他背后的太监高福:“先应承着!等他们走了,王爷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对!对!先应承着!”朱至潓连忙表示,太监高福的想法,正合他的心意。
“王爷想差了!”
李佐才沉重地摇摇头:“王爷一旦离开澧州,便是弃国。蜀世子那边不论,可朝廷这边,无能如何是遮不住的!即便蜀世子不参王爷,地方州府也会上奏。到时,凤阳高墙,便是为王爷所备!”
“小王不想死呀!”朱至潓突然痛哭起来。他哀嚎着,抓起地上的木锤狠狠敲击起木鱼来。
噹!噹!噹!巨大的回响,不断激荡在空荡荡的佛殿中。
就在朱至潓寻死觅活之际,李元亮突然开口道:“王爷若真想到下官卫城避祸,下官倒有个法子!”
“金蝉脱壳?”李佐才哈哈笑了,对李元亮道,“此乃混战之计也!”
“李先生高才,早猜到了下官所想。不如就请李先生为王爷讲解一番?”
朱至潓手中的击锤顿时停了。
原来两位心腹早有定计!
朱至潓连泪涕都没空擦拭,忙请李先生快说快说。
“存其形,完其势;友不疑,敌不动。巽(XUN)而止蛊(GU)。金蝉脱壳一计,兵法云:共友击敌,坐观其势。尚另有一敌,则须去而存势。则金蝉脱壳者,非徒走也,盖为分身之法也。故大军转动.而旌旗金鼓,俨然原阵,使敌不敢动,友不生疑,待己摧他敌而返,而友敌始知,或犹且不如。
故这金蝉脱壳一法,便是施展分身之术。让敌不动,友不疑,而己已去!”
看朱至潓的架势,尚是似懂非懂,李佐才进一步解释道:
“如今天下大势不明,闯贼、献贼两寇争雄,是敌也;
朝廷官军与蜀世子,是友也。
如今闯贼正在围攻周藩。一旦河南陷落,闯贼必南下湖广就食。首当其冲者,襄阳左平贼!倘左平贼败,则襄阳不守,然后依次是荆门、承天、荆州和夷陵。那时,贼人旦夕可过长江,兵临澧州城下也!
献贼信阳大败,如今与老回回等革左五营联营,声势回振。黄闯子(黄得功)起身偏裨,性懋朴忠,将才也,献贼未必能胜之。如是献贼必转兵湖广。
王爷请想:北有闯贼,东有献贼,两贼相夹,湖广安能全也?澧州安能保也?大局如是,如今上策,便是明里不动,暗留后路!卫城那边,要早些募集蛮汉兵马,舔造器械;至于州城这边,还是要早做准备,如此……”
“小王都依先生!只是……”朱至潓急不可耐打断李佐才,“只是小王何时才能离城?”
李佐才心里暗叹一声。此人身份尊贵,却如此庸碌怯懦。与之图成大事,万万不可也!
“王爷离城,须得做好这三件事方可。不然,身死国灭、禁锢高墙,二者必居其一!”
朱至潓腿上使劲,想站起来给李佐才施礼。谁知腿关节一阵剧痛,让他再次瘫坐下来。他只好扑在地上,向李佐才使劲磕头:“先生高才,小王无所不依!只求先生救小王一命!”
“其一,蜀世子令王爷守国。守国便要募兵屯粮,这些都要银子。银子从哪里来?州府是不用指望的,他们还想扣了您的俸禄,好去填补去年赋税的窟窿呢……”
高福正管着华阳王府的银子。一听李佐才说到银子,连忙插言道:“既然世子要我们守城,就该他赐下银子!不给银子,王爷凭什么给他守城?”
重用这等下贱阉人管着一府的银子,不知道会有多少进到他私囊?
李佐才心里骂着,却对高福笑道:“高公公所言极是!以华藩之力,岂能独守澧州?王爷应向使者力争,这银子还请世子再拨下几万两来,以供军需之用!就算华藩先垫着,也要请使者开出汇票,让华阳能兑回银子!”
“李先生所言极是!”高福连忙帮衬李佐才。
他心里想的是,如果能将这使者捋顺,多开三万两汇票也是有可能的。这样一来,他在华藩账上落下的亏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补平。那些华藩宗室一直在告他贪污府银,好在王爷的恩眷不减,这才没有彻底清查。
“银子只是其一,还有其二:守城得有兵!那使者不是大言有五百刀盾手派来吗,那吾等便拭目以待!就算没有五百刀盾,一员关云长亦可!”
李佐才的话把李元亮和高福都逗笑了,只有朱至潓还绷着嘴。他最想听到的,依然是他什么时候可以离城逃命。
李佐才又向朱至潓一躬:“这其三么,既然那使者酒后吹嘘蜀王妃乃观音菩萨转世,世子和罗姑娘是散财童子和捧珠玉女转世。那第三策,便要落在观音菩萨身上!”
他说着转身看向身旁的李元亮,“李大人,那九溪卫城可有观音道场?”
“观音道场没有。那文昌宫和忠义庙倒各有一座。信佛之人,多去慈利县烧香……”
“既然蜀王妃乃观世音菩萨转世,世子和罗姑娘神位又侍立两旁,你九溪卫城岂能没有神像供奉?”
李元亮恍然大悟,嘴里“哦哦”地叫着,连朱至潓都听出点感觉来。
李佐才向朱至潓使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李大人不必担心银两!王爷自会出银修建,还会时时亲自查看工地。”
朱至潓终于明白了。他爬不起来,就扑在蒲团上点头:“小王要经常住在卫城监工!”
李佐才、李元亮和高福一起笑道:
“王爷之忠之诚,必能感天动地!观音菩萨洞悉人间,必能保佑王爷逢凶化吉!”
众人皆大欢喜。李佐才却想起一事来:“王爷不离封国,则无罪也。只是那些华藩宗室可不好糊弄。若是他们闹起来,恐怕不好收拾。”
“卫城狭小,这么多宗室贵人,下官也是不好安排。”李元亮也帮腔道。
“那请宫眷和闲散宗室都迁往四川。”高福替王爷下了决心。这些人一滚,更没人会来查他的账了。
“王长子不能留下,正好领着宗室先走!若长子不测,则华阳一国绝嗣矣!”李佐才、李元亮一起说道。
当日晚间,还住在安福所等消息的朱至瀚见到了联袂而来的李元亮和李佐才。他们的官面名义,是代表华阳王朱至潓迎接蜀藩的使者。
李佐才笑对朱至瀚:“……华藩入蜀,如入质尔。至于汇票,开给他就是,要多少开多少。……”
李元亮也对朱至瀚笑道:“……王爷入卫,如入瓮也,使君何忧耳……”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临澧望蜀(五)()
李佐才和李元亮接住蜀藩使者。第二日上午,朱至瀚、吕三一行便在二人与谭奉玄所率兵丁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开到了澧州城南的澧水之滨。
河岸旗幡片片,早有前来迎接的渡船停在码头。高福身着蟒补圆领太监常服,头戴真青绉(ZHOU)纱三山帽,迎在队伍的头里。
兴高采烈的李佐才不顾年高,忙前忙后打点一应事务,又挤上了朱至瀚所乘之船,倒把朱至潓派出的正使高福凉在一旁。
李佐才三十入学、四十中举,如今已到知天命之年,却尚未出仕。谋得州县一吏,亦非他之所愿。李佐才家中在松滋和津市开有店铺。自去年蜀地官军大败土贼的消息传到湖广后,他便一直密切地关注着蜀地的情况。
松滋县有一条大河,名松滋河。此河北通荆江、南达津市,直入洞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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