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自己亲为的。因为沾上了商业,自己的仕途就会受影响。
这个小东林有趣!邱子贡正要发问反诘,主座上的胖大和尚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张煌言被人嘲笑,顿时怒了,腾地站起来。
“你这和尚,忒是无礼!先是不准我进寺,这会儿又无端嘲笑于我!我昨夜宿醉,身上沾了酒气。佛门清净,不准进寺,尚可自圆其说;如今我与邱相公说话,干尔何事!”
胖大和尚修为老道,并未生气。他笑问张煌言道:“施主可知山下灵隐寺中,出了个何许人物?”
“济公和尚呗!杭州人士,谁人不知?”张煌言自恃才气,对胖大和尚的问题不屑一顾。
“济公和尚人称‘济颠’。他曾笑对寺众曰:人笑我疯颠,我笑他人看不穿!”
胖大和尚佛偈念完,起身合十道:“邱施主定然要与这位张施主深谈,贫僧不便打扰,这就告辞了!”说完,披了袈裟离去了。
这位大师倒是高人!邱子贡想,他轻轻一句话,既骂了张煌言,又骂了灵隐寺的秃驴,都是些看不穿的肉眼凡胎。灵隐寺的秃驴是看不穿银子,而小东林张煌言是看不穿功名,也看不穿自己的身份。那大师又是如何知道自己想与张秀才深谈的呢?
邱子贡想不透。
邱子贡想着,略微摆手,他的师爷从人便悄悄跟着和尚出去了。这时屋里除了二人,已经没了第三者。
邱子贡正要开口,便见张煌言颓然坐下,长叹一口气道:“被人骂了,尤不自知。蠢!真蠢!”
邱子贡这才注意到,这位书生身长伟岸,秀眉削面,皮肤白皙;说起话来,声如洪钟;看起人来,双目有神(注一)。他笑着安慰小东林,“大和尚见性是真,无碍无妨!”
“兄台南语正音说的好。”张煌言赞道,“小弟少时从父在山西解州(HAI,今运城解州镇),八岁回乡读书。故而口音中既有解州音,又有宁波话,总之是纠缠不清!”
“行商千里者,哪有不会说正音的?”邱子贡轻轻一滑,把口音之事带过,把话题绕到了自己感兴趣的方面。
“张公子身负功名,却无文弱之相。不知秀才可会武功?”
“射乃六艺之一。我小时在解州,最喜之人便是义薄云天的关羽关云长!”张煌言看来被逗到了痒处,兴高采烈地向邱子贡讲述他在考秀才时,考官突然要求加考射艺。结果别人视之畏途,他上场三箭三中,技惊全场。
“想不到张公子还是文武全才!”邱子贡高兴了,或许能从这个涉世不深的青年秀才中听到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那是!昨日西湖泛舟,陈子龙专邀我从军襄助与他。”张煌言很得意于陈子龙没邀别人,忍不住在邱子贡面前显摆:“可惜了,我今年有秋闱,耽搁不得!”
“陈子龙,就是绍兴推官,署诸暨县事的那位诗文大家?陈子龙想用张公子襄助,想必是董抚(注二)欲平邱凌霄父子之乱也!”
见着张煌言鼓起眼睛看着自己,邱子贡突然想到自己也姓邱,于是连忙解释:“我乃川人,与邱贼无半点瓜连!”
“兄台想到哪里去了?”张煌言呵呵笑道,“小弟想不到陈大哥之诗名,已然传遍了蜀地!改日见到陈大哥,定要让他请客吃酒!”
邱子贡一听也笑了:“何须如此,鄙人做东便是。”
可他眉毛一扬又道:“只是陈子龙之名传于蜀地,却非诗名!”
张煌言不解了,忙问道:“哦?那是什么?难道是他的那部《皇明经世文编》?”
“《皇明经世文编》编得不错,治乱、今古、军事、赋役、农田、水利、学校、典章诸篇,颇有见地,开经世致用之风也。据闻蜀世子曾读过数篇,直说写的不错。只是这《皇明经世文编》篇幅太大,曲高和寡,能读者寥寥也。”
“那是……”张煌言扣脑壳了。
邱子贡提醒道:“徐阁老(光启)有一本《农政全书》,乃陈子龙编撰。”
“哦!”
“据传蜀世子得了此书,如获至宝。令书坊镌刻成印,各王庄无论大小,必置一本。蜀地今年广种甘薯,便是照了书中法子。”
“早闻蜀地文风鼎盛,朝中高官者,蜀人亦不少。想不到这蜀世子倒还重视经世致用之学。”
终于把张煌言的兴趣点吸引到了朱平槿身上,邱子贡心里笑了。既然要广布仁德,这个故弄玄虚总是要的。
“这蜀世子年方十六,已是满腹经纶。其师傅蜀中名儒舒文翼曾长叹曰:此子一出,天下无儒!”
哦?张煌言的眼睛顿时瞪圆:“天下无儒?那世子岂非状元之才?
“那倒不是!”
邱子贡摇摇头解释:“是说状元们不过是儒生中的佼佼者,而儒生们除了经史子集熟捻之外,其他知识知之甚少。如战阵之学、如农耕之学、如机械之学、如地理之学,如航海之学、如商贾之学、如心理之学、如……总之就是说,儒生们大多是文学臣,知识结构有缺陷。
究其原因,就是科举这根指挥棒有问题。白首穷经,只为八股;学好八股,只为当官,于国计民生毫无用处。
蜀王府招考文案,蜀地人士,无论是否儒生,一律量才录用。
成都有个西夷和尚,本佛朗机人,因善为机械,遂被蜀世子所重。鄙人离开成都前,巧见那西夷和尚演示一个新奇的玩样儿。三根木柱交叉捆扎,形成一个三角支架。支架下垂一个圆葫芦状的物件,物件下垂吊钩,地上一个三百斤的石碾,他一人单臂便可将石碾轻松吊起!”
“这是滑轮组,小弟在海船上见过。”张煌言想了想便道:“藩船上便有,用来吊运货物。不过他们不是用三角支架,而是用一根竖直可以旋转的立柱,以绳缆相连。立柱斜伸出吊杆,滑轮组落在吊杆之下。这样既可以从岸上吊起重物,又可以旋转吊入船舱。”
“想不到张兄对这等机械之事也精通!”邱子贡开始对张煌言称兄道弟了,“藩船是何模样,为兄正想见识一番!”
“那还不容易?每年风信到来,便有藩船进港装货。湖州的丝、松江的布,景德镇的瓷器,还有杭州的茶叶,流水一般往上搬运。兄台若想见识,小弟倒是可以引见。宁波府城对海,便是舟山定海卫。定海卫之侧,有岛名普陀,上有观音道场。在宁波府,我张家可是百年世家!只是……”
“张兄可是担心科业?为兄正想劝张兄一句,这举人功名,要来何用。难道张兄果然看不穿?”邱子贡突然大声打断了张煌言的话头,“知道太仓吴伟业吴梅村否?”
“复社魁首梅村先生?天下谁人不知!”张煌言瞪大眼睛道。
“为兄数日前在金陵与梅村先生聊及国事,其畅然泪下,语出凝噎。又言朝廷腐败难救,社中朋党相倾,国运不过二三年也,当这个官还有什么意思?他心灰意冷,准备辞了官职,回乡著书,了此残生……”
“梅村先生竟作此颓丧之语?”张煌言身体前倾,双手触地,眼睛溜圆。他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兄台竟与大名鼎鼎的吴梅村交好。
“不是怎地?”邱子贡不管这个弱冠之年的书生心里怎想,只管自顾自说下去,“江南靡废风厚,宛如太平盛世,士人醇酒美人,浑然不知天下已如人间地狱!梅村先生警世恒言,南京官场则诟之以大言邀名。”
“梅村先生真乃国之铮臣也!”
“为兄劝梅村先生道,世间事,起起伏伏,峰回路转,不必灰心丧气。”
“知不可为而为之,正乃我辈英雄胆色!想当年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义薄云天……”张煌言从地上弹了起来,激动地在房中走动。
“为兄已经说服了梅村先生。”邱子贡手捧茶碗,望自己的喉中灌了一口热汤,“这官来之不易,先不要辞……”
张煌言一屁股坐到了邱子贡身边,敬佩地道:“兄台好本事,竟能劝回梅村先生!”
邱子贡放下茶碗,轻声道:“他先以养病为名,告假数月,让为兄陪着他到一个地方看看再说。如若天下无望,为兄任其为之,如……”
邱子贡又被张煌言打断了,“兄台所说,可是蜀地?昨日听子龙兄道,蜀地来了位宗室亲贵,沿途放粮活人。兄台言语之中,处处不离蜀世子。难道这位宗室亲贵,便是兄台?”
“鄙人邱子贡,蜀世子之母舅也。奉家姐及蜀世子之命,启运蜀王府长存米十万石赈江东饥民,并邀江东名士组团游历四川。为避藩王交接外官之嫌,此游团名曰‘江东名士四川省亲团’。梅村先生之族兄吴继善为成都县令,故请为省亲团之总召集。牧斋先生(注四)年纪大了,难以成行,故请河东君代劳。”
“河东君不是柳如是吗?子龙兄之红颜知己!”张煌言张口结舌,言语唐突,“不知子龙兄知道了,心中作何是想!”
“蜀世子开了个十二名士的单子。陈子龙也在邀请名单之列,还有其好友夏允彝。”
“夏兄还在福建长乐为令,可能去不了。子龙兄官身不自主,近期又将出征,可能也去不了。”张煌言眼睛睁得大大的,“夏兄之子端哥(注三)正在子龙兄身边读书,倒是无妨。既然名额缺了两位,不如由端哥与……不知兄台几时成行?”
“就待张兄领着为兄去宁波见识藩船,游历舟山,拜谒普陀了!”
既然邱兄有求于己,张煌言便厚着脸皮开了口“李太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小弟每每读诗到此,便心生神往。不知邱兄……能否领着小弟也去蜀地见识一番?”
“张兄功名不要了?”邱子贡明知故问。
“江东名士四川省亲团!嘿嘿,江东十二名士,必为天下美传。呵呵,若能栖身其中,哈哈,小弟就算滥竽充数……”
“还有如花美眷!河东君是一,卞玉京是二。”
“哦,卞赛怎地也去?”张煌言大喜过望:“卞赛琴书画三绝,小弟这一路不会寂寞了。”
“既为名士,岂无美眷?”邱子贡瞪了张煌言一眼,“此次访亲四川,各位名士都是要带眷属的。张兄也大可带上夫人。美乎!神仙眷侣,悠哉游哉!这卞赛,为兄在金陵时,已为其赎身,送与了梅村先生,也好了却他们这段相思之苦!”
“只要兄台成全此行;小弟绝不做非分之想!”张煌言嬉皮笑脸凑过来,一副讨打的模样。
“少年心性呐!”
邱子贡重重叹口气,点点头。
他当然不会与张煌言说破。
那世子亲自拟定的十二人名单中,原本就有张煌言。
注一:摘自《张煌言传》
注二:时任浙江巡抚董相恒。
注三:端哥,夏允彝之子夏完淳。
注四:钱谦益,号牧斋。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临澧望蜀(一)()
蜀世子朱平槿派出自己的私人代表辅国中尉朱至瀚出游荆楚六藩国,其目的,不外乎将这六藩的各种资源收为蜀藩之用。
人口、粮食、金银、技术和更重要的人心,都是朱平槿感兴趣的。
除了已经完蛋的襄王一藩以及崇祯帝的两个亲叔叔惠王和桂王,荆楚其余六藩外加一个涉封于澧州的华阳王都是朱至瀚的目的地。
在荆州,朱至瀚受到了辽藩一系的热情招待,达成了重要的战略合作协议。可惜辽藩失国多年,宗禄不济,除了几千张饥渴嘴和几千颗炙热的心,几乎别无所有;
在武昌,朱至瀚被老迈昏庸的楚王拒之门外,却在宣化王长孙朱盛漷和楚府长史徐学颜之处意外收获了合作的意向。但具体成果暂时也就到此为止。当然,那位懵懂爱情的刁蛮小郡主除外。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天下四大藩王的楚藩拒绝与蜀王府直接合作,只留下了一个联姻的可能性,这给曾经信心满满的朱至瀚以沉重的打击。
他灰心丧气东下蕲州拜会荆王,结果碰运气试手气的赌博之旅,变成了先中奖再掏钱的幸运之旅。
第一代荆王荆宪王是仁宗皇帝的庶六子,宣德四年就藩江西建昌,后来于正统十年移藩湖广蕲州,至今已经整整传了九代十王。
这一代的荆王名叫朱慈烟。万历四十年受封荆世子,天启六年袭封,今年约四十岁。
早被流贼吓成惊弓之鸟的朱慈烟,见到蜀藩使者前来,热情地不成体统。他把朱至瀚请到王府密室,足足诉了两个时辰的苦。
朱慈烟道,蕲州地处英霍山区与长江之间的走廊要冲地带上,与献贼和左、革流贼的老巢英、霍山区近在咫尺。如果流贼下山,须臾则至蕲州。
而蕲州,仅有蕲州卫之兵约三百人。荆王府早已献还护卫,仪卫不足百余。加上蕲州官府临时募集的民壮,全城之兵不足千人。
流贼下山,动辄数万。若无强军一营三千以上,单以蕲州那不足千人的羸弱之兵,绝对挡不住三天。
他很想离开蕲州这个凶险之地,也作了一次大胆而失败的尝试。然而这次大胆的尝试却以惨败告终。
地方官是守土官,想的便是为官一任,守住一方。朱慈烟作为一藩之主,他一跑,就会引发宗室官员士绅百姓的恐慌,大家都会跑。因此地方官两只贼亮的眼睛,一只盯着城外流贼,一只盯着朱慈烟这位国主。
朱慈烟一动,地方官的耳目立即发现。等到朱慈烟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到城门,却发现城门紧闭。州官公服在身,瞪目唬脸,领着大队军士跪在半道。那州官不仅不准他出城,而且明确威胁他。如果他跑了,就以无旨弃国之罪弹劾他!
朱慈烟道,他现在是左右为难,两头害怕。既怕身死国灭亡于流贼,又怕朝廷治罪禁于凤阳高墙。所以他希望蜀藩的使者给出个主意。
荆王朱慈烟的苦恼就是朱至瀚的幸福。朱至瀚一听欣喜若狂,他立即告诉荆王殿下:如果带着宗人嫔妃金银珠宝粮食器物,殿下您永远别想逃出去!
朱至瀚给荆王朱慈烟出的主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