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重新坐下,摇摇头道:“杨文岳之言,先生信不得!他在孟家庄丢了傅宗龙,独自逃到项城。如今他待罪之身,正好以大言捷报欺君!什么部将挟持?他堂堂一个部院,他想殉国,哪个部将能够挟持?”
部将挟持,是保定总督杨文岳在项城之败后,在奏报中为自己临阵脱逃找的借口,没想到皇帝对这句话记得清清楚楚。
杨文岳完了,周延儒心里叹息。
项城之败后,皇帝便恨上了两个人:一是四川南充人杨文岳;一是闯贼老乡陕西米脂县人,人称“贺疯子”的总兵贺人龙。
以当今天子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被其忌恨,早晚都是死罪,能留条命致仕回家那就是奇迹。
周延儒心里腹诽,嘴里却丝毫没有停顿:
“陛下,臣早料定杨文岳戴罪立功心切,故而提前令家人呆在封丘,以望保定军动向。刚才臣收到家人消息,他们前日亲眼所见,虎大威和张德昌率兵过了封丘城!陛下可知,那封丘距离黄河边的陈桥驿,只有一天之路程!以时间推算,虎军目前已经到达黄河北岸!”
皇帝从未领兵打过仗,他还有些不明白,便追问道:“如闯贼不退奈何?”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黄河已经冻硬,人马车辆通行均是无虞。虎兵驻扎黄河北岸,闯贼岂能安心攻城?必要抽调强军防守南岸。左良玉已至郾城,扼住闯贼向西逃归豫西老巢之路。开封坚城在内,虎军强援在外,左军扼住归路,如是,其围可稍缓矣!臣料定,等到杨文岳督大军与虎兵汇合,那时闯贼必不战自退!”
听见周延儒言之凿凿,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慨叹着,大股泪水从衰老松弛的眼帘中涌出。
“哎!苍天有眼,祖宗显灵!自去年正月以来,亲藩屡遭丧乱。朕贵为天子,尚不能保一皇叔。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外有强虏,内有悍贼。非圣天子在位,大明社稷不保者庶几也!”周延儒大声批评皇帝的错误认识,“如今中兴大明,唯奈陛下一人尔!”
周延儒的大声提醒,让皇帝想起了今日是正旦,收到了这样的好消息,应当高兴才对。他轻轻摆摆手,让递绢帕的王承恩不要打搅他。
“汪乔年那边怎么样了。”皇帝问起了另一件事。
周延儒心里笑了,皇帝不问,鄙人也是要说的!
他在绣墩上略微躬身,小声奏答:
“汪乔年这事办得好!
闯贼本党项后裔,容貌不类华夏,其老巢在米脂县怀远堡李继迁寨。李继迁者,便是党项李元昊之祖也。
当地传说,闯贼祖坟得过异人指点,深藏于横山丘壑之中,距离米脂县城有两百余里之遥。米脂知县边大绶得了汪乔年密令,便寻找熟知当地情形的生员,打听闯贼祖坟所在。
日前汪乔年回报,边大绶已经找到了一名当地贡士,名艾诏者。这名艾贡士又找到了一名闯贼同里乡人名李成。李成此人曾为闯贼祖宗营葬,虽已忘记闯贼祖坟所在,但忆得坟中有黑碗一枚,点灯置于墓中……”
周延儒尽量将事情奏报清楚,但皇帝已经高兴地站了起来,在大殿中走来走去。皇帝站着,周延儒也只好站着。
“找到了黑碗,就找到了闯贼祖坟?”皇帝问道。
“回陛下,正是如此!”周延儒笑着答道:“那异人曾道,只要闯贼祖坟不动,三代以内,必有极贵之人。如今只要掘其祖坟,断其龙脉,泄其王气。贼之灭亡,指日可待也!”
但这样一个好消息,并没有换来皇帝的夸奖,反而是咬牙切齿的咒骂声:“此僚曾焚我凤阳祖陵,此仇终报也!周先生,此事要抓紧!汪乔年兵出潼关之前,这事一定要办妥!”
“臣遵旨!”周延儒躬身施礼。
他已经在心里决定,立即给汪乔年去信,告诉他怎么办。既然皇帝要一个结果,那他就定会得到一个结果。
汪乔年与周延儒都是浙江人,一个宜兴,一个遂安,同属东林一脉,没有不帮的道理。
……
流贼、鞑子、钱粮,是近期皇帝与内阁间永恒的话题。好消息谈完了,周延儒便知道,皇帝要开口问辽东之事。他静静等着,等着皇帝主动开口。可是皇帝也沉默了,仿佛不愿意在这个节庆之日,提起那个悲伤的地方。
“洪承畴有没有消息?”皇帝终于打破了难堪的沉寂。
“回陛下,尚无消息。山海关和宁远派出了几股援军,可都在半路遭到了东虏截击,损失很大,如今只有退保宁远、山海关。”
哎!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又是一片沉寂。
良久,皇帝才用疲惫的声音问道:“今日朕已晓谕群臣,以天下江山社稷委先生。当今生死存亡之秋也,此处仅我君臣二人,不知先生有何治国良策,不妨尽管讲来!”
皇帝问策首辅,这是应有之题。周延儒巴巴在正旦求见皇帝,不也是为了献策吗?
“陛下信重,臣感恩涕零!”
周延儒先来个长跪,等到皇帝叫起,这才开始他的正式奏对:“臣正有一策献上!”
大臣们动不动就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好像个个都是忠臣。皇帝登基十五年,对臣子们的这一套做派已经麻木了。周延儒的长跪,并没有激起他的特别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些对挽救危局有用的真知灼见。
“先生尽管讲来!”
“此一策,乃是减免税赋、赈济灾民!”
周延儒此言一出,皇帝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心里却吃了苍蝇一般不舒服。
朝廷何尝没有赈济灾民?
仅仅去、前两年,皇帝便先后十数次下诏,大规模地赈济各地灾民:截漕米万石赈山东灾民;发仓粟赈河东饥民;发内帑金三万赈真定、山东、河南饥民。这些赈济所需银两,大部分出自皇帝本人的内帑。皇帝出了这么多,可大臣们依然不依不饶,要求皇帝拿出更多的银子,好像皇帝的内帑是个可以日生金银千百石的聚宝盆!
按说这些大臣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会如此寡廉鲜耻?后来皇帝听说,大臣们有一套振振有词的理论:天下是皇帝的,所以天下之财尽归了皇帝。天下出了事,自然也该由皇帝出钱。他们这些大臣,不过拿了少许饿不死的俸禄,所以没有义务为皇帝填窟窿!
想起这些大臣们的嘴脸,皇帝抿着双唇,脸色越来越阴沉。这些大臣,他一个也不想用。他原本以为找到了几个忠君体国的好臣子,可这些好臣子没有一个好下场。
袁崇焕不是这样?“三年平辽”之声未息,东虏已至京师矣!
卢象升倒是一个忠臣,可惜只知一味浪战,丢了自己性命不算,还搭进去宣大数万精锐!
杨嗣昌的结局更惨,时运不济不假,可还是被那帮朝臣活活逼死的!
“减税赋、赈灾民”不过是官员们借事敛财的把戏。朕的这些个银子,有多少进了百姓之饥口,又有多少进了贪官之腰包?
皇帝想到这里,周身的热血直冲天灵盖。他恨不得大吼一声,让王承恩将面前这个可恶的嘴脸叉出去!
可是,大殿玉音未消,岂能出尔反尔?那不是遗笑于天下乎?
皇帝咬着牙,抿着嘴,静静坐着,静静听着,等着自己亲自请回来的状元之才周延儒把臭屁放完。
第三百六十七章 乾清密奏(二)()
皇帝发飙在即,可周延儒好像没有察觉,依然按照他的节奏不慢不紧地说着。
“天下灾异连年,河南、山东、北直隶、山西、陕西等地,千里焦土,人烟无存。此时不减赋税,是为闯献添兵也!”
周延儒很沉痛的咪咪眼睛,继续道:“臣去年进京赴任,途经山东临清。此地在运河边上,向来繁华。万历四十年底,臣乡试得中,进京赴会试,曾在临清逗留一晚。时值新年元夜,忆得此地灯火璀璨,游人如织。岂料臣去年故地重游,此地竟已成人间地狱也!臣亲眼所见,自徐州自德州,旱蝗大饥、白骨纵横。斗米十金,还掺着一升米糠!……”
皇帝竭力忍受着周延儒的呱噪,保持着君主对首辅的礼貌。
这些事情,皇帝已经听过多遍了。许多从外地出差回京的官员,被眼前一幕幕人间地狱之状惊得睚呲欲裂,三天两头在宫门外求见,欲与皇帝陈说减税免赋赈灾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皇帝也曾经被真诚地感动过,为天下百姓的流离失所伤心过,也竭尽所能做了些事。
可是他是皇帝,江山社稷的安危才是皇帝考虑的第一要务!若是没了兵饷,江山倾覆,百姓再怎么爱戴也没用。因此,该加的税照加、该赈的灾照赈,一切都是老样子!
如今周延儒老生常谈,皇帝自然是半点兴趣全无。
“是故臣以为,大明诸受灾省直,应蠲免崇祯十二年以前百姓欠缴之租税。有司擅自收取,陛下罪之!”周延儒以这样一句话结了尾。
皇帝心里冷笑:原来所谓献策,又是一发空炮!
崇祯十四年的税赋都收不到,又何尝收得到崇祯十二年以前的?这样的诏书,不会对今年朝廷的赋税收入带来任何影响,也不会给已经枯竭的太仓带来任何缓解。
但是皇帝明白,周延儒的建议在政治上的价值很大。在江南重税区,许多百姓根本交不出积欠了两百多年欠税。这些欠税,已经成了百姓代代相传的心病。因为官府可以随时以清缴积欠为名,对百姓实施合法的抢掠。如今诏书一下,那些百姓吃了颗定心丸,定然高兴,而且会把功劳算在新任的内阁班子身上,尤其是新任内阁首辅周延儒的头上。
“先生所言极是!”皇帝淡淡地点点头,表示他支持,“按先生意思,让各省直上个折子,内阁票拟,司礼监批朱吧!”
“陛下真尧舜之君!”周延儒长跪而拜。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却没有周延儒夸张的做派,他只是躬得更深了些:“奴婢遵皇爷旨!”
只是没等周延儒爬起来,皇帝就在书案后悠悠开了口:“周先生,节流还要开源!”
……
读书人的梦想,无非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话虽如此,如何把戏演好,卖个最好的价钱,却是个高难的任务。戏不能演砸了,文武艺没卖掉,却把自己的命送掉了。所以最好的戏子,总是那全身而退的。
皇帝急不可耐,周延儒心知肚明。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事隔十几年,皇帝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什么时候人觉得饭最好吃?肚饿子的时候。周延儒就是要让皇帝饿一饿,这样他接下来的建议才会在皇帝那里赢得最大的共鸣。
周延儒心里笑了笑,好像没有从皇帝的语气中听出不满来。他径直从地上爬起,然后坐回了自己的绣墩。
“陛下求治心切,此乃臣等之福也。只是这乱易治难,陛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医家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若要求治,须得将事情一件件慢慢做来,十数年之后,方可臻大治之境!”
“那请先生讲来,如今头一件该做何事?”皇帝用冷冰冰的声音反诘道。
“陛下已经讲了,节流还要开源。这减税免赋之下,还要为朝廷多征银子……陛下,这可不是易事!”
对面的皇帝或许天资愚鲁,可也不是笨蛋。他或许意识到今日想听的东西来了。
“无妨,先生尽管讲来!”
“陛下,朝廷财赋,大半是为了养兵。若是不用养兵,岂不省下许多钱粮?”
皇帝的声音顿时变得急促:“先生快讲!”
“陛下,前几日快马急递通政司,蜀抚廖大亨与巡按刘之勃联名上奏,奏上三件事。
一来,请照卢象升天雄军旧例,准蜀地募义军两万以抗贼;
二来,请准四川盐政改革。他们保证,每年盐税分毫不少;
三来,报蜀地长平山大捷。
臣等看详,已经夹上票拟,陛下可有圣裁否?”
哦?皇帝喉头发出拖长的声音,转头向王承恩问道:“可是那蜀地报捷奏章?”
“回皇爷,正是!”
崇祯皇帝不信任臣子,凡事亲力亲为。他经常从早到晚批阅奏章,为的便是洞察情弊。
可天下多事,帝国各地呈进的奏章如雪片一般飞来。皇帝孤身一人怎能应付?因此,皇帝批阅奏章,一般只看节略。只有军事类的塘报才会看完。如果不那么紧急,往往要等很久才能拿到司礼监的批朱。有了司礼监的批朱,就意味着皇帝对奏章有了正式意见,那么内阁才能就此拟旨用宝,并转通政司下发。
“朕还没准。”皇帝的声音听着有些犹豫。
因为皇帝回想起来,当时他只听了个大概便扔在了一边。于是他向首辅解释:“蜀地报大捷,杀贼盈万。可巴州都丢了,岂知他们不是杀良冒功?请功名单更是离奇,泸、雅二州在上、下川南,飞仙关更是毗邻土司,岂有守土官领川北军功之理?如兵部不派员核查,朕恐有情弊之事!”
“那义军与盐政之事?”周延儒追问道。
王承恩及时给主子解了围:“周阁老,咱家记得内阁票拟,有这样一句——国家制度,非陛下亲裁而不可擅动也!陛下听了先生们的话,便准备驳了。”
王承恩轻飘飘一句话,就把皇帝的责任推到了内阁身上。
可是周延儒没有与王承恩计较。
他垂头奏道:“陛下,臣急着入奏,便是为了此事!此事大有文章,切不可等闲视之!”
周延儒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好的旧纸呈给王承恩:“此乃前大学士巴县王应熊派家人急送京师,昨晚子时方入内阁。正巧臣在值房,细看之下,吃惊不小。臣今日特地带来,请陛下御览!”
“此乃何物?”皇帝拿到报纸尤自在问。
朝廷邸报,高约六寸,宽不足四寸,右侧钉线,左右翻看就是一本小书。可周阁老呈上此物,粗看是张小纸,层层展开,竟是张一尺宽,一尺二寸高的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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