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城的官员和百姓都知道。
一藩对另一藩的国礼,哪怕是根稻草,惠王府那九品典簿又岂敢轻易拒绝?除了惠王,楚地还有一个藩王是不用去的,那便是衡阳府的桂王朱常瀛(YING)。朱至瀚在出发前召见时问过世子,连武冈州的岷王府都要去,为什么不去半路上的桂王府。
世子只是淡淡回道:“一个就够了,用不着两个。”
这句话什么意思,朱至瀚直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
楚藩是下一站,是最重要的一站,但也是最困难的一站。
楚藩曾与秦、周、蜀三藩并称“天下四大富藩”。他们世系皆可直溯到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楚藩宗下子孙繁衍,人口众多,在大明藩国中一向以不法著称。
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上元灯节,楚世子朱英耀将其父朱显榕公然谋杀,案情极为重大,情节极其恶劣。
案卷记载,“(朱英耀)先用毒鸩,不果,遂用铜瓜击顶。”杀父逆子朱英耀的结局当然是伏诛京师,焚尸扬灰。惨案发生后,人们深究原因,才发现受害者朱显榕也不是个好东西。他“暴虐于其国,内外俱不能堪,人已离心。”长期嫌弃有足疾的世子朱英耀,让他去出家当道士,以便为他喜欢的其他儿子让路。
时人对朱显榕的被害,不是同情,而是拍手称快:“时闻楚王贪酷已极,人无可奈何矣。天为楚民报雠(仇),乃假手其子,身弑子灭,天定胜人之理也!”
弑父逆子朱英耀死了,继位的是朱英崄(火字旁;XIAN);也就是现任楚王朱华奎的爹。从嘉靖三十年到隆庆五年,楚藩终于平静了些时日。到朱华奎在楚王位上,楚藩再度进入了混乱的时期。
乱子首先是从朱华奎的血统开始的。在他三十五岁那年,楚藩一位宗室朱华趆向朝廷告发朱华奎不是楚恭王的亲生儿子,而是抱养的;本不姓朱,而是姓王。
王室血统可是天大之事。此事一出,许多楚藩宗室立即卷入,如东安王、武冈王、江夏王都异口同声站到了原告朱华趆一方。接着朝廷的党争也卷入进来,内阁首辅、浙党领袖沈一贯站到了被告一方;东林党人、侍郎署礼部尚书事郭正域站到了原告一方,背后的支持者是次辅沈鲤。
首辅次辅争位,湖广官府本不想管,却不得不管。湖广官府大刑七十余人,依然没有找到任何朱华奎不姓朱而姓王的证据。眼见势态越闹越大,皇帝突然下旨,终止了该案的调查。恐怕这个时候,聪明的万历皇帝已经发现了:这不是什么血统之争,而是利益与权利之争!
可万历皇帝没想到,他虽然以皇帝之尊,依然压制不住人性的贪婪,包括他自己的贪婪。三个月后,楚藩再次爆发一场内乱。这场内乱死了巡抚一名,宗室若干,调动了三省军队。满朝纷扰,举国震惊。这就是楚藩劫杠案。
大案起因是一名小官企图一步登天。
万历二十四年八月,京师有百户王守仁(注一)上奏说,他远祖王弼(注二)死时,遗产为楚王妃(王弼之女)所得,连本带息计折银一千三百余万两。他愿将此巨款全部捐献给朝廷,以重建火灾烧毁的三大殿。
一千三百余万两银子!这事听着就玄而又玄。但指望一夜暴富的万历皇帝依旧令司礼监带着王守仁前往湖广,会同湖广地方官员和楚王府长史一道查明真相。
天降横祸,楚王朱华奎赌咒发誓,甚至愿意举家搬出王府,让朝廷挖地搜掘。
拆毁王府挖地搜掘当然不成,调查果真证明王守仁所说全为不实之辞。
皇帝摆出了严查到底的姿态,让楚王朱华奎明白了皇帝趁机打劫的心思。万历三十二年九月,朱华奎决定向皇帝敬献白银两万两,“以助殿工”。然而朱华奎万万没想到,银子刚过长江,就在汉阳被几百楚室宗人打劫了。
穷皇帝打劫藩王,穷亲戚也打劫藩王。连百姓都看懂了,这就是一出劫富济贫的戏码。可万万没想到,重量级的新闻还在后面!
皇杠被劫,藩王报案,地方官当然抓人。考虑到犯宗身份贵重,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湖广巡抚赵可怀决定亲自提讯。正在审问,犯宗突然挣断刑枷,猛砸赵氏头部,致使他当场死亡。赵可怀死后,楚藩宗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冲击地方衙门,导致官员逃避,民心汹涌。巡按御史吴楷立即向朝廷以楚叛告变。刑事犯罪演变为称兵谋反,事情闹大了。
皇帝接到内阁首辅沈一贯奏报,以为宁王之乱再起,当即大怒,拟调三省军队进剿。
幸好,旨未下,乱已平。湖广按察使李焘认识到势态的极端严重。他劝说宗藩伏法,带头闹事者被束,这才避免了一场大兵征剿楚藩的战事。
劫杠案和平结束,参与闹事的楚藩宗人受到了惩处。但这件事还没完,仍在继续发酵,因为更多官员卷入了。
这些卷入的官员,或因此案升官,或因此案致仕;或留遗言为自己鸣冤,或书文章为楚宗人叫不平。
声音最大的依旧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东林党。他们异口同声猛烈攻击非东林党人的首辅沈一贯:一场小小的骚乱,首辅为什么要撺掇皇帝调动军队镇压?
东林党的说法证据充分,逻辑严密,入情入理,感人至深。真小白真小二听着很有道理,心怀叵测的假小白假小二听着也很有道理。绝大部分大明百姓没有冲击S委大院的经验,也没有当场格杀S委书记的经历,所以大多数大明百姓尤其是湖广的百姓对楚藩的不当得利者朱华奎那是很有意见。
几个大案下来,楚藩元气大伤。上下离心,形同陌路。楚王朱华奎在楚地,已经不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王爷了;在宗族内部,更不是一位值得信服的家长了。
朱华奎上报万历皇帝的奏疏中曾经诅咒发誓说,他仅有白银十八万两!
可现在朱至瀚要去做楚王朱华奎的工作,让他把银子掏出来。
难度可想而知!
……
在黑暗中想了许久,朱至瀚都没有想出对付楚藩的注意。终于,他想起了这船舱里还有一人。或许两个臭皮匠能顶半个诸葛亮?于是他问道:“吕头,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来说说,这楚藩如何下手?”
窗外哗哗的水声,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吕三被水声催眠了,眼皮打架,正要入睡,听见公子相问,只好忍住倦意答道:“小的是个粗人,哪里知道这些?只是年初到仁寿县,见了一县惨状,小的这才明白:献贼一来,什么官呀绅呀百姓呀,在流贼眼里,都是待宰的猪!”
“待宰的猪!”
朱至瀚睁大眼睛想:那些猪儿怎会知道,只等它们欢快地吃完这顿潲水,就要被绑住四蹄,送进屠宰场了呢?
他本想再与吕三交流几句,没奈何船舱的角落里,已经响起了猪一般的沉重鼾声。
第三百零二章极目楚天(五)()
现任楚王朱华奎嗣位很早,寿命很长,现今已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还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弟弟——宣化王朱华壁,同样长寿。
朱华奎不像许多的朱家藩王,有个肥硕臃肿的身材,有张宽阔饱满的大脸,反而身材干瘪,面庞清瘦,下巴留着一缕长长的白胡子。
“难怪宗人怀疑你的血统!”朱至瀚心里腹诽着,趴在地上磕头朝拜。
楚王朱华奎的嘴皮似动非动,听不见任何声音。他身边一名天庭饱满的中年太监却大声地将旨意传下来:
“楚王爷赏公子们坐着说话!”
很快有小太监呈上两根马扎。朱至瀚和吕三再次致谢,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这时,朱至瀚看见朱华奎的嘴皮又似动非动,他身边太监再次将楚王的旨意传下来:
“楚王爷问你们,你们可要好生回答!”太监大声道,“楚王爷问你,楚蜀两藩,同出一脉。蜀府之富,天下皆知。别人来诓骗楚府的钱,倒还罢了。为何你们蜀世子也来打楚府主意?”
……
楚王府建在东西横跨武昌城的黄鸽山(今蛇山)南麓的中央,东西两里,南北四里,占了一半武昌城。除楚王府以外,楚藩郡王前后十几位也一股脑儿挤在武昌城里。可以说,整个武昌城的建筑设施,包括省府县衙门,都是围绕着楚王府而建的。
朱至瀚和吕三从楚府正门镇楚门一路而入,已经充分领略了楚王府的豪华壮观。那吕三不时小声地将楚王府与蜀王府对比一番,生怕朱至瀚不知道他进过蜀王府。
空荡荡的承运殿里,除了楚王和那个太监,只有朱至瀚和吕三共四个人。
昨日投书求见,今日便正殿召见,而且没有左右长史等文官在场,难道就是为了狠狠折辱我们一番?
有点不像!朱至瀚心里判断。他没被开局不利吓到,清清喉咙,抬头大声反问道:
“楚王爷为何无端责问蜀世子诓骗钱财?族孙委实不知!”
“楚府银子,为何要存入你们那个什么钱庄?”那个太监冷笑着反问:“楚府这么大,就没个挖窖存银之地了吗?再说你们那个钱庄一份利息没有,倒还要收什么保管费。笑话!金沙洲(注一)的钱庄,月息两分!楚藩宗室如云,就没有个人知道外面行情?”
既然是楚王身旁那太监充当急先锋,朱至瀚便在言语中故意避开了楚王,而把矛头对准了他身旁那个太监:“既然公公谈到利息,本公子倒想问一问:若是流贼杀进武昌城,那外面的小号钱庄,有那一家能够保证如数还本?他们自顾不暇,岂能保下楚府倾国之银?汇通钱庄便可以!”
朱至瀚言语锋利,那太监哦了声,看了看主子脸色又问道:“不知你们如何做到?”
朱至瀚没有隐瞒:“如楚王殿下将银子存入汇通钱庄,族孙将立即将银子溯江解运回成都,放入地下银库。三年之后,如楚藩宗亲拿着钱庄开具之存单到成都,钱庄见存单立即现银兑付,绝不拖延!还有,存银之事,按照钱庄行规,绝对保密,绝不外泄!”
那太监听了朱至瀚的回话,扯着嘴角阴笑几声。他转身对着朱华奎一躬道:“王爷,他们不敢骗您,说了老实话。这银子他们果真要解回蜀地!”
朱华奎的嘴皮又动了动,这时朱至瀚终于听见了点微小的声音。那太监等楚王嘴皮停了,立即大声宣布:“王爷有旨:朝廷对各家藩王府规矩,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尔等既然有四川官府开具之路引凭文,那尔等开设钱庄,楚王府无忙可帮。退朝!”
一场精心准备的觐见,就这样被草草打发了?
开设钱庄,无忙可帮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乐见其成?还是袖手旁观?
吕三鼓着眼睛瞪着朱至瀚,我为了打动楚王,按照你的吩咐将仁寿县的惨状背了一晚上呢!
朱至瀚没有理会吕三。
他只是在恭送楚王之前大声说了一句话:“世子道,今年各藩存入之银两,免费保管;过了今年,保管费每年加收一成!”
……
朱至瀚和吕三一无所获,灰溜溜地出了楚王府。可到了这武昌城,钱庄是一定要建的。
他们连忙找中人买房子,结果在靠近长江边的平湖门里寻了一个不大的院子。武昌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在南城外的金沙洲和白沙洲,本地钱庄大都聚集于此。平湖门内都是官衙。而朱至瀚建钱庄偏偏与官衙为伍,就是要说明自己钱庄的与众不同。
等他们办完官府的手续,把汇通钱庄的牌子挂上,已经过去了数日。还有四国半未去,朱至瀚心中着急,决定不等钱庄吉日开业,第二天便出发前往蕲州。可吕三突然送来了一张请柬,中止了朱至瀚的计划。
黄鹤楼是个二顶三层、高五六丈的笋子形高楼,与岳阳楼、滕王阁并称江南三大名楼。它位于黄鹄(HU)山之巅,可以俯视整个楚王府甚至武昌城,与大江对面汉阳龟山上的晴川阁遥相呼应。与大多数名楼一样,黄鹤楼也是个建筑群。除了主楼外,还有山门、回廊与附楼。
朱至瀚应约赴宴之地,便在高高的主楼之上。
楼外寒风呼啸,楼内却是春意盎然。朱至瀚进了黄鹤楼,脱了防寒大氅,交太监宫女接了。一名大屁股宫女引着他爬上主楼,立时便有两位主人迎着。
一人约莫四十几岁,身着五品文官袍服,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另一人大概三十出头,面相文弱和善,红袍直身,玉带缠腰,胸前后背都有团龙纹。
“原来这便是蜀藩来的族弟!”龙袍中年人率先一躬施礼,“在下宣化王府长孙朱盛漷(HUO)!”
自报身份后,龙袍中年人又把身旁官员介绍给朱至瀚:“这位是楚王府左长史徐学颜徐大人!”
等朱至瀚还礼毕,朱盛漷便笑着拉过手来仔细打量一番。
“想不到蜀藩宗室还有这等英姿俊朗之辈!”朱盛漷感叹道。
“是吗?”一个纤细的女声在朱盛漷身后不远处响起,“牵来让小姑瞧瞧!”
要瞧朱至瀚模样的是一位小姑娘,年齿尚幼,样貌比世子尚小。她斜依在长椅上,绣花的竖领袄裙,白色的对襟带毛小披甲,云鬓未梳,长发随意。
朱盛漷连忙介绍:此乃朱凤德,是楚王朱华奎幼女。在辈分上,是朱盛漷不折不扣的堂姑。
“原来是郡主姑奶奶!”朱至瀚大步上前施礼。他对这个不知礼节的小姑娘没什么好感,所以略微夸张叫喊一声。
那姑娘慵懒地坐直身体,嘟哝着粉红的嘴唇:“可别把人家叫老了!真是可气——人家还未成婚,就当了许多人的姑奶奶!”
朱凤德发小脾气。或许是见惯不怪,朱盛漷和徐学颜都没有理会朱凤德。他们笑着将朱至瀚让到客座上,彼此闲聊起来。
朱至瀚本来就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不然他也没法将庆符王的一堆捣蛋孙子管教住。朱至瀚将蜀中风土人情与一路见闻娓娓道来,当讲到荆州码头发善心,却被丐帮重重包围时,朱凤德抿着嘴嗤嗤直笑起来。
“想不到蜀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