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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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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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大牛涨红了双脸道:“公子真是好人!我们真不是闹事造反!我们只是饿得不行,一起要东家免了去年的欠租。从去年秋收到今年夏收,小的全家七口人,只剩下三石粮,五个兄弟,一个老娘,还有个小妹,怎么吃的饱啊!这两个月,我们兄弟五个每天都要上山,看能不能打些野兔什么的,填填肚子,可是您看这春寒的,山间哪有什么野味啊?小妹倒还能挖着点野菜充饥。杨天官家这时候来催租,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朱平槿问道:“东家收几成租子?”

    王大牛道:“地好的收七成五,地差些的有收六成五的,有收六成的,山边的石头地有收四五成的。反正收多收少,都是东家一句话。小的看公子必定是官府家的富贵人,能不能帮小的们说句话,把去年的欠租免了,今年的租子少收点。”

    周围的农民并没有光顾着吃食,见王大牛与那富贵公子攀谈,早伸长了耳朵听消息;贺有义、孙洪以及那些护卫兵将也没有闲着,他们也在注意着朱平槿的一举举动。

    在周围热切盼望的目光注视下,朱平槿只是笑着对王大牛道:“好啊。不过我们要说好,本公子若是给今天在这儿的人免了租子,你们兄弟就跟我走,好不好?”

    王大牛看了一下周围的乡亲,犹豫了一下:“我倒是想走,这田是越种越穷,人是越种越饿。只不过小的家里还有老娘小妹……”

    朱平槿笑道:“你们五兄弟商量下,留一个照顾老娘小妹,其他的跟本公子走。本公子保证你们兄弟有饭吃,还有点饷银拿!”

    王大牛这次不犹豫了。他道:“公子是好人!就算公子你让我们当丘八搏命,我们也跟定你了!”

    朱平槿哈哈大笑起来,对王大牛道:“你敢说敢当,是个好汉!”,又对曹三保吩咐道:“你去把杨天官家里的那个管家还是庄头的下人叫过来。你就说我认识他主子杨伸。”

    “要是他们问起主子您呢?”

    “你就说本世子管蜀王爷叫爹!”

    注一:该书生或在几年后张献忠举办的首届兼唯一一届科举考试中勇夺状元,并同样大秀书法,令张献忠痛感蜀中人才众多,难以驾驭。故而将他斩首,并斩同科应试之人,史称“大慈寺惨案”。

第二十九章世道人心() 
朱平槿到达邛州城下时,得了消息的邛州知州徐孔徒、上南分巡道胡恒以及饥民口中的杨天官已经赶到城门外列队迎接了。邛州与临近的眉州、雅州、嘉定州(今乐山)和泸州,是直属四川布政司的五个直隶州。直隶州与府下面的散州,如朱平槿昨日经过的成都府下的崇庆州等有点不一样。不过只要不是京府,知州官品一般差不多,都是从五品。分巡道一般由按察司佥事兼任,不一定有单独的衙门。胡恒平日就在成都的按察司衙门里上班,正旦朝拜还见了面,因此与朱平槿并不陌生。元宵之后,他轻车简从到邛州嘉定两州检查工作,没想到会比世子先一天到达邛州。

    见到地方官,朱平槿一点没有摆藩王世子的谱。知州、道台两位大人刚刚率队跪下去,就下车将他们一一扶起,又与州县属官及地方名流亲切会面,没有任何仗势“欺凌地方”的样子。通过徐大人介绍,朱平槿见到了地方名流中排名第一的一位老者,这就是人称“杨天官”的原吏部文选司郎中杨伸。

    杨伸这个人名气大,朱平槿以前听舒师傅提起过。他是西蜀杨家子弟,祖上杨世安在宣德朝授保宁知府,后进兵部尚书。杨伸少年丧父丧母,过继给叔父杨守敬,天启年进士,考过州试第一,任官后除短暂恤刑江南,十多年来一直在京师任职,从吏部文选司主事当到了文选司郎中,官声倒是挺好。前年冬天杨伸因父杨守敬重病,辞官归乡尽孝。因为父子二人皆曾在吏部供职,所以地方请旨在邛州竖了个“父子天官”的大石牌坊。

    父子天官!朱平槿心里冷笑。十多年来从一个六品处长当到四品司长,这官看似不大,进步也不算快。但吏部文选清吏司号称大明朝的天下第一司,天底下两万多名文官的铨选之权,主要集中在吏部尚书和文选司郎中手里,吏部侍郎等副职根本无从干涉,所以这杨伸的权利要说多大就有多大。朝中有人好做官嘛!对一个地方而言,在中央出了一个管官的官,地方的官员还不拼命巴结讨好?如今杨伸的官是辞了,但是能量还在。刚才徐孔徒介绍杨伸时的那种谦恭甚至谄媚,朱平槿已经明显感受到了。

    碰面完毕,朱平槿坚决推迟了徐孔徒及胡恒的宴请,只是说代母巡视王庄,父王母妃曾有严令,绝不可骚扰地方。若不是路遇闹租,只怕已经过了邛州。知府大人情知闹租之事,也知蜀藩历来谨小慎微,从不愿与地方构接。自己君臣之义已全,可以离场了。于是徐孔徒鄙视之余,赶忙给正主杨伸一个眼色。退休司级老干部杨伸连忙上前,以私人身份盛情邀请世子赏光参观他家的花园。

    邛州城里著名的天官花园里,虽是百花凋零、新绿初发的新春,仍然可以感受到主人生活的花团锦簇锦衣玉食。

    莲塘水榭之旁,雅亭精舍之内,炭火小铜炉把房间烘得暖洋洋的。朱平槿与杨伸对面小坐,清茶一杯。

    这天官花园倒颇有些世家文人的清雅品味!如何说动面前人老成精的杨天官?朱平槿颇动了一番心思。他想了想,便先从杨伸的痒处谈起:“听得府中人说,在我蒙顶王庄附近有个智矩寺。杨公游历蒙顶山时,曾留墨‘旷览’二字(注一),刻于寺前左溪畔的石崖上。本世子此去蒙顶山,正好可顺路观摩一番。”

    名胜留墨,正是杨伸得意之处。他哈哈一笑道:“世子谬赞老夫了!老夫当年攀爬至此处,回头一望。只见崖下良田阡佰,平旷无际,由此心中感慨,信手写下二字。只是取那‘一览无余、心境旷达’之意”

    “杨公久任京师,天子信重,百官交赞,百姓称颂,为官为人,皆朝廷表率。辞官尽孝,归隐田园,‘进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如此心胸,实在让本世子景仰!”

    朱平槿对杨伸的表扬,倒是出自真心。杨伸在朝为官,清慎持躬,官声不错。在家乡捐施孤贫,修建桥梁,颇多善举。可以说杨伸的行为,完全符合中国文人士大夫的价值追求。于是朱平槿又道:“本世子偶然路遇刁民闹租,些许小事,算不得什么,请杨公千万不必介怀。”

    世子上来就轻轻揭过自己的隐忧,倒是让杨伸有点意外。不过杨伸还是谦虚一番,道是惊了世子车驾,罪莫大焉。

    朱平槿制止了杨伸的道歉,笑道:“杨公田庄甚多,几个下人虑事不周,做事急躁,惹出些麻烦来,扰了杨公清名。我王府有些不肖奴婢,亦是做出些仗势欺人之事。今日本世子初遇闹租,差些闹出笑话。本世子一见那几百名农夫聚集一团,个个手持棍棒、锄头和铁叉,还以为遇到大股盗贼上路打劫,于是下令护卫结阵,准备拼死冲杀过去。本世子也弃车上马,持刀在手……”

    杨伸忙问后面情况。

    “那些农夫见我大军列阵,并不惊慌。既不逃散,又不冲杀过来,只是站着不动。本世子心中疑惑,便派了府中文案前去问个明白。那些农夫道,他们并非造反,只是因为春荒时节东家追缴欠租,加之佃租高达七成,他们活不下去了。只见一个农妇抱了个小孩儿,奄奄一息,都快饿毙了。本世子听得原委,于是心中不忍,只得拿出随身干粮,赈济灾民。本世子怕走了以后,那些农夫又找杨公事端,于是略施小计,将那领头闹事的四个兄弟带走。”

    杨伸不是一个没有见识的狂悖之人。他不等说完,已经明白朱平槿的意思了。“暴虐庶人,激起民变”,朱平槿如果扣他一个大帽子,是他在政治上名誉上都无法承受的。倘若酿成民变,不仅会毁了他在家乡士人百姓中的善人形象,还有可能动摇杨家在邛州三百年的根基。想到这里,杨伸赶忙离席谢罪。

    朱平槿扶住杨伸重新落座之后,杨伸这才诉苦道:“老夫一生以清慎持躬自诩,谁知今日就惊了世子大驾!平心而论,老夫虽有御下不严之罪,但生平未尝夺人妻子、侵人家财!这些佃户都是自己来佃田的,老夫并未逼迫他等。租佃双方签了契约,在州县衙门备了案。去年秋收后,一些佃户抗租不交,下人急着催粮,老夫还道缓缓,莫要在过年时上门,被人家说是为富不仁!老夫定下的租佃比例,既没有高过往年,也从未高过别家,都是老祖宗多年来传下来的规矩!如世子所说,老夫家的租子最高只收七成,有的人家收到了七成五,甚至八成……”

    朱平槿用手势打断了杨伸的自辩,道:“杨公的官声为人,本世子早有耳闻。本世子的师傅对杨公更是赞不绝口。朱子曰:‘天理、国法、人情’,杨公的租佃之法,于天理国法,无可挑剔。然则人情世故多变矣,世所不能尽识也!如我王府,‘蜀中多贤王’,天子累赞,天下共称。然献贼过境,我仁寿县两个王庄的庄奴,尽皆逃亡。何也,穷也!盖人心之向,都是吃饱穿暖、高官厚禄、豪宅美眷、多子多孙、多福多寿而已……故圣人虽施教化,朝廷虽加斧钺,其不得温饱则必反!杨公秉政多年,这治国之理与治家之理可是相通的?”

    朱平槿的话引得杨伸大为惊讶。杨伸父母早亡,叔父却非常喜欢他,视为亲子,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小时非常聪明,叔父认为他将来定有出息。他中年登科,宦海游历。现在他五十有二了,早已人知天命,还不敢说能够通透人心。现在一个小子竟然以人心来论国事世事,怎能不叫他吃惊。

    “离府之前,本世子见抚台呈文,说是现在献贼已经破了巴州,正在向东逃窜。这献贼是否重经夔门出川,还是会杀回川西腹地,巡抚衙门还没有消息。本世子最可虑的,还是闯贼在河南死灰复燃。邸报上说,闯贼上月已经破了偃师、灵宝、新安、宝丰诸州县,本世子甚为忧虑……”

    朱平槿的话勾起了杨伸的会议。他在京师为官,被鞑子围过几次。兵来、贼去、寇掠,这就是如今大明的朝局。在京师,他听得最多的不是献贼,而是鞑子和闯贼。崇祯十一年闯贼被洪承畴、孙传庭在潼关南原大败后,很长时间销声匿迹。朝廷松了一口气,自然把围剿的重点转移到献贼身上。现在川人皆知杨嗣昌无能,在四川合围剿灭献贼的希望已经彻底破灭,所以只求尽快把献贼送走。若是献贼入楚,闯贼入豫,再加上鞑子入关,那大明天下真的要大乱了!

    偃师、灵宝、新安、宝丰诸州县都在洛阳周围。

    “可是洛阳告急?”杨伸问道。

    “目前邸报上还没有洛阳的消息。就算有消息,也要一两月之后蜀地才知道。本世子与杨公一样,担心洛阳不保啊!”朱平槿长叹道:“那洛阳九朝古都,又有福王藩封。洛阳一失,必然天下震动啊。”

    杨伸摇摇头道:“洛阳天下大城,又有当今天子亲叔,必不会有失。”

    朱平槿道:“此番杨公可能判断有误。本世子听说,那河南三载奇荒,亘古未闻。村镇之饿死一空,城市皆杀人而食(注二)。河南之地,已成丰都地狱。闯贼兵至,饥民必定景从如云。本世子愿与杨公打赌,如果今年洛阳不失,本世子专程到邛州向杨公赔罪。如果洛阳有失,……”

    杨伸道:“世子请说,老夫必定从命。”

    朱平槿笑道:“杨公年高德勋,本世子怎好让杨公到王府赔罪?不如,杨公今后的租佃分成比例,按照我王府的规矩来办?如何?”

    朱平槿从人心扯到洛阳,然后设下赌局。杨伸当然知道这是朱平槿下的套,但是他并不怕钻进去。小地主跟着大地主的规矩办,自己随蜀王府的大流,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于是杨伸也笑道:“那老夫与世子一言为定!老夫可否问问,如今王庄的租佃分成是多少?”

    朱平槿苦笑道:“七成五。”

    杨伸哈哈大笑起来:“如此说来,老夫还要再加收半成不是?”

    “请杨公稍待几月!”朱平槿说着,微笑满面的脸渐渐阴沉下来。朱平槿道,他必定说服父王和母妃,把租佃分成降下来,起码要降到五五开!否则蜀地不等闯贼、献贼杀来,百姓自己就要反了!另外,杨公不必向闹租的佃户追租了。他答应了他们,他们欠的租子他来还!

    这次杨伸没有笑出来。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注一:此处题刻或许还在。

    注二:“三载奇荒,亘古未闻。村镇之饿死一空,城市皆杀人而食”,系当时居住在洛阳的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给福王一封信里的描述。

第三十章又一太监() 
朱平槿当晚在邛州天官花园留宿一宿,第二天辞别杨伸,直奔蒙顶山而去。杨伸当然不会傻到真去收朱平槿的租子,否则他也不配当什么天官。不过朱平槿仍旧坚持留下盖着世子金宝的欠条,令孙洪等待自己走了以后,送到天官府。王大牛回家安排老母后,不仅带来了自己的三个兄弟,还带来了本村和临村的二十几个小伙子。因为没有多余的马匹,所以朱平槿留下孙洪和几个护卫,带着他们跟在后面,步行到蒙顶山汇合。

    出邛州,道路依然一马平川;过百丈关,大道逐渐蜿蜒崎岖。朱平槿当初的行程规划并不合理,他只是简单地按照过去的开车时经验,按照大致的里程数进行时间分割。他没有充分考虑到这个时代糟糕的路况。

    中国古人在绘制地图时,大多是按照脚程、车程或者船程的单位时间移动距离为标准的,而不是现代地图采用的比例尺。比如中国古代的地理人文奇书《山海经》,山路长,平路短,看着非常写意,但在这个交通极不发达的时代,实用性方面确实很有价值。

    朱平槿被颠簸的车子抖的发晕,只得弃车上马。一行人甩开车队,快马加鞭,中午时分到达了蒙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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