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片刻后方道:“男儿立世,或为人臣,或为人子,当以忠、孝为本!不忠不孝,与猪狗何异?否则,何以立世,又何以为人?此事先生休要再提!”
世子以猪狗不如比喻不忠不孝,让贺有义在地上又磕了一个响头。
朱平槿缓了语气道:“既然先生文韬武略,不如将这兵字之义与本世子解来。先生请座。”
贺有义听见世子不愿与他讨论“王”和“名”,仍跪在地上回答道:“太祖以臣先祖随扈征战有功,方赏下这卫所世职,至臣之辈已近三百年矣。臣将门世家,自幼随父军中,于那军中兵将,亦有心得。兵将,武人也,大多粗鄙无文,目不识丁,唯有力有德者服之。孙子曰,将者五德,智、信、仁、勇、严!智者,先见而不惑,能谋虑、通权变;信者,军令一也;仁者,惠附恻隐,得人心也;勇者,徇义不惧,能果毅也;严者,以威严肃众心也。五者相须,缺一不可。此五德者,世所公认。不过臣以为,孙子五德,乃选武将之标准,非选武人之标准。选武人,二者便足矣!”
朱平槿听出了兴趣:“快请先生讲来!”
“此二者,一曰忠;二曰勇。有忠有义之人,世子能用!有勇敢战之人,世子可用!”
朱平槿问道:“勇者,胆气也,不惜生死者可谓勇。忠者,先生有何讲究?”
“武人之忠,在于听话,而听话又首在听从主上之话。世子之令,行于将帅;将帅之令,行于士卒。如此,军中层层号令森严,令行禁止。敌弱诸军不贪功,敌强诸军不先退。如是,何致大败?世子帐中令下,诸军雷厉风行。无推诿观望,无争功扯皮。如是,何无大胜?”
“先生所言极是!一切行动听军令,下级绝对服从上级,此当为军纪第一,亦为武人选拔标准之第一!”听到今天世子终于肯定了自己一句,让贺有义心中稳了一下。
“不过,”贺有义心中又咯噔一沉,“此乃小忠!武人之忠,还要忠于我大明,忠于我汉人,忠于我万千黎民百姓。如此,才是大忠!兵将有了大忠,才不会遇事糊涂!岳王有言:‘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此即大忠义也。今官兵所至,奸淫掳掠,杀良冒功,小民畏兵,甚于畏贼。故本世子以为,不得掳掠百姓,此当为军纪第二!”
世子强调的三忠于,没有忠于贺有义心中最恨的皇帝。他立时顿首大赞道:“世子之大忠小忠论,可谓震耳发聩!以此施教武人,必使武人上下皆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如是,强军之魂可成矣!臣还以为,盛世用文,乱世备武。世子意欲自保,今日武人之用,当甚于文人也!”
文武之争,历代之患。朱平槿没有表态,只是笑道:“先生以为,蜀地可用之武人有谁?”
不料贺有义却摇摇头道:“侯良柱,宿将也,曾大破奢安,平定西南。良柱死,蜀中已无大将:秦良玉年老多病,子弟凋零。石砫兵多年征战,更无当年锐气;现任四川总兵方国安,畏贼如鼠,胆气全无,非为大将之才;李国奇、贺人龙等秦将,不愿远离乡里,为我蜀人火中取粟,是故顿足朝天关坐观胜负。此等武人,可倚为外援而不可用为心腹;左良玉等一干楚将,拥兵自重,对朝廷阳奉阴违,朝廷却更为倚重。此等武人形若兵寇,万万不可大用;川北将门,如刘镇藩、丁显爵等辈,有用兵之能,却无练兵之才。可以为将,却不可以为帅。是故臣以为,世子欲用兵自保,非自行编练新军不可!丰沛旧人,如萧何、曹参、樊哙之流,早年不过小吏屠夫尔,岂是天生大才?”
贺有义用刘邦的那群狐朋狗友来说明高手在民间,让朱平槿隐隐发笑。
“那先生以为,王庄编练庄丁如何?”
“王庄编练庄丁,入则保家保庄,不误农时;出则隶之大将,上阵杀敌,此深得太祖高皇帝都司卫所养兵之法也。太祖有云:‘朕养兵百万,曾不费百姓一粒米。’可见其效!臣以为,一庄之人不过千余,可练之庄丁不过数十人至百人。贼大队骤至,若无庄墙,恐难以久支。太祖都司卫所之法,其精妙处在于,一所之兵,半集于卫;一卫之兵,半集于都司;都司之兵,又集于正、奇、援、游之营兵。都司卫所所剩之兵,或守府、州、县、卫城;或守山间要隘险峻之处;或聚散骚扰敌军;或征集乡间粮草;或震慑冥顽刁民。如此,都司卫所方能耗敌、沮敌。此番献贼入境,都司卫所多颓败,实盖因蜀中承平日久,将视兵为奴,兵视己为农。军之精华尽集于营兵,营兵败,则卫所胆寒也。臣以为,可将部分练成之庄丁汇集一处,编成连庄大队,并择庄中某处险要之地预先筑垒,囤积粮草。敌兵大至,既可控制庄户撤离,又可寻机歼敌一部……”
朱元璋的卫所之制,本质上就是朱平槿的前世一直沿用的大军区、省军区、军分区、县人武部的地方军事体系。这种地方军事体系在国土防御战争样式下,可以非常有效地组织、发动民众或控制民众,分散和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迟滞敌人的战略进攻。在伟大的抗日战争中,八路军、新四军,正是依靠这种地方军事体系,以劣势装备抗击装备先进的日军,一直坚持到日军投降。
县大队和区小队。抗战之石,可攻明末之玉!
朱平槿笑道:“太祖养兵用兵之法,神鬼莫测,当为我等子孙效之。先生于养兵之法多有研究,可愿留在本世子身边,助我一臂之力?”
那日李崇文走后,贺有义想了几天,终于下了决心,不惜搭上了自己和全家。今天贺有义上来就直言投献,已经是做好了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是被直接拿下的准备。贺有义选择这种貌似以身犯险的投靠方式,不就是为了世子这句话吗?他心中不由一阵狂喜,但是他沉稳的性格完全掩盖了他的情绪。
贺有义静静心情,对朱平槿道:“自古练兵,先有将然后有兵。臣以为,编练庄丁,得先练出一队将方可。将练成,世子可留一部再带新兵,其余散入各王庄,编练庄丁。”
以老带新,野战军地方军相互配合,相互支援。这是实践已经证明的成军之法。朱平槿心里赞同,却又有些担心。张献忠会给自己那么多时间吗?按一年成军,一老带三新的速度,三年后自己队伍只有三千人的规模,是不是太小了?若半年一茬,三年后可以成军多少?可现在就扩大规模,暴露了怎么办?
想到这儿,朱平槿问贺有义道:“先生可知如何练兵?”
贺有义道:“自古名将练兵,皆是编行伍,定阶级,明军纪,严赏罚;其次练兵器;最后练战阵之法。戚爷爷写的《练兵纪实》,也是如此说的。”
朱平槿道:“先生懂得练兵,如此甚好。十余日后,本世子将微服前往蒙顶山,看那护商队练兵。先生的同学舒国平已经先行出发了,先生可愿同往观之?”
又近了一步!贺有义大喜,扣头道:“蒙世子看重,臣求之不得!臣明日即安排举家投献之事,不敢耽误世子行程!自从师门一别,臣已经两年多未见国平兄了。吾等同学齐聚世子麾下,正好同舟共济也。”
同舟共济,而不是结党营私!朱平槿微微笑道:“如此甚好!不过先生自己不必投入王府。”见到贺有义发愣,朱平槿解释道:“投入王府,先生就不好出仕为官了。”
贺有义眼中一热,又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正事谈完,朱平槿亲自把贺有义送出殿门外,贺有义再三躬身致谢,方才转身退去。
朱平槿送走客人,并没有转身进屋。
那西下的太阳,把天空映得通红。只是高高的宫墙和宫殿挑出的飞檐,遮住了一大片晚霞,留下几大块伤疤一样的黑影。
这大明朝的天下,快亡了。
时间,那是一根越收越紧的催命索!
第二十四章黄侯无城()
长江和嘉陵江(注一)的交汇处,两江之水夹着白色的泡沫,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带起一阵阵阴湿的旋风。旋风被朝天门和洪崖洞的陡崖绝壁所阻挡,只好逆两江而上,刮过川东重镇重庆府南北的城墙,把西下的夕阳抹得一片惨白。
督师行营的衙门口,四处碰壁的江风到处乱撞,把绣有“盐梅上将“的旗标撕扯得哗哗作响。
“吉人啊,给郧阳的调兵檄文可有回音了?”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削的官员跨出正房的门槛,用嘶哑的嗓音向院子里询问。
吉人,是监军参议万元吉的字。
院中正在商议什么事情的几个官员听到询问,立即转过身来躬身行礼。被叫到的中年官员向前几步回道:“督师!衙门前后给左平贼发出了九道加急檄文调兵,可是至今没有收到半点回音!左良玉肯定早就收到了,依下官所见,那左良玉根本就是打着养寇自重的主意!”
万元吉口中的督师,便是被崇祯皇帝赐以“赐尚方剑督师,各省兵马自督抚、镇以下俱听节制,副、参以下即以赐剑从事”的礼部兼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的杨嗣昌(注二)。
杨嗣昌听到万元吉的回答,没有说话。他望了望惨白的天空,扶着门框慢慢转过身去,沉重的脚艰难地抬起,哆哆嗦嗦地放上了门槛。万元吉正要上前搀扶,却听见杨嗣昌咳了几声。咳嗽声停了,杨嗣昌背对万元吉抬手挥了挥,示意自己知道了。一众官员面面相觑,只好推说有事,各自忙去。
万元吉站在院子中,一脸的悲愤和无奈。没了左良玉部的堵截,献贼东归湖广的道路将畅通无阻。现在督师衙门唯一的希望,只有跟在献贼后面追击的猛如虎部豫军和部分楚军。
“猛如虎啊猛如虎,希望你人如其名,不负督师对你的倚重。”万元吉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不断的在心中祈祷。
万元吉不知道,就在他默默为最后的希望而祈祷之时,猛如虎部大约六七百骑兵正牵着马,冒着冬雨,在泥泞曲折的山道上一步一滑,喘着粗气艰难地向东前行。连续追赶献贼四十多天,他们早已是疲惫不堪。在他们后面不远处,还一两千名左镇的步兵,被军官们驱赶着,极不情愿地跟在骑兵后面。
在同一条大道上,骑兵前面大约几里远的地方,张献忠、罗汝才联军的后尾部队,也沿着官军骑兵的同一方向前进。
敌我双方都对即将到来的接触毫不知情。
黄侯城,只是开县当地的一个地名而已,并没有什么城池。据说多年前,曾有姓黄和姓侯的两族人在此筑城修垒躲避兵乱,故有黄侯城此名。此地两山夹一谷,是川东地区常见的山地地形。崇祯十四年正月初四日,张献忠、罗汝才的联军从修整多日的巴州起营,一路上攻克通江县,取道达州,沿着去年入川时的旧路前进,打算东出夔门,重入湖广。正月十三日,农民军到达开县黄侯城(注三)。
自从去年二月在玛瑙山大败于左良玉后,三月张献忠又被贺人龙、李国奇部大败于韩溪寺(寒溪寺)和木瓜溪,只剩下些残兵败将,逃进荒山野岭,才躲过了官兵的围剿。去年七月,张献忠与罗汝才在白羊山回合,决定联合入川。由于张献忠的名气比罗汝才大得多,所以官兵常称呼这只联军部队为献贼。此后半年的时间里,他们用双脚四蹄沿着四川盆地南北西东的边缘,几乎走了一来一回两个C个形。在饥饿的威胁下,在官兵的不停追赶下,他们带着求生的欲望,以极为坚定的意志,创造了进军速度的惊人记录。以去年入川开始时为例,九月九日张献忠与罗汝才兵临大昌(今巫山县大昌古镇)城下。由于探明当时的四川巡抚邵捷春在此坐镇防守,张献忠与罗汝才便明智地绕过大昌城,向开县、新宁(今开江县)、梁山(今梁平县)行进。十七、十八两日,与官兵交战不利,张献忠与罗汝才重返大昌城。月底,张献忠与罗汝才在达县尤溪口击败四川总兵方国安,进取巴州。十月三日,与四川副将张奏凯打一仗。十一日过广元县,渡过嘉陵江。十三日攻击剑州(今剑阁县),破城后杀了署印官。从大昌到梁山的来回步行距离大约是六百五十里,从大昌经达县到巴州的步行距离是一千一百里,而从巴州到剑州的步行距离还有四百里。也就是说,张献忠与罗汝才联军在大约三十五天的时间里,行军至少二千一百五十里路,平均每天行军距离超过六十里!而在这三十五天里,张、罗联军还打了四仗,渡过了长江八大支流之一的嘉陵江!据官方记载,张、罗联军最高行军记录,达到了“一昼夜三百里”!
张、罗联军入川时,两只军队都遭受了重大损失。张献忠败于玛瑙山、韩溪寺(寒溪寺)和木瓜溪,罗汝才在马家寨败于秦良玉,合伙的许多义军首领也投降了官军。可以肯定,张、罗联军入川时兵力并不多,大约只有几千人,但是这些人都是跟随两人多年的骨干。张、罗联军在四川兜了一圈后,沿途不断吸收活不下去的穷人以及叛降的官兵,队伍又逐渐壮大到几万人的规模。通过缴获和民间抢劫,联军获得了很多急需的物质,除了兵器和铠甲外,还包括马匹、粮食、被服和医药。入川时,只有张、罗二人的老营拥有部分骑兵,而且大多是杂马,战马很少。但是现在,农民军已经有了千余人的骑兵,很多杂马也被调出了老营,放进了辎重部队。过去士兵经常饱一顿饥一顿,长期处于饥寒交迫之中,现在能够每天吃饱穿暖,体质得到了了很大提高。这支队伍被胜利不断鼓舞,被前景不断诱惑,士气高涨,装备改善,队伍团结。他们准备着打一场真正的大胜仗,来显示自己的成长壮大。
猛如虎骑在一匹褐灰杂毛的蒙古战马上,被他的亲兵家将簇拥着,走在中军营的“猛”字大旗下。猛如虎满意地瞧瞧走在他身旁的儿子猛先捷和侄儿猛忠,又看看前面绵延的队伍,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他原来是从塞外归附过来的降人,家住榆林。早年从军,积累战功做到游击将军。后来跟着曹文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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