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用官轿,而是要老仆叫了顶轿行的布帘轿子。
轿子往皇城坝方向而去,负责监视的人一路跟踪,却发现他在皇城坝一家高档茶室与陈士奇见了面。两人谈了不到半个时辰,刘之勃便神色凝重地回了衙门。
“他们谈了什么?”朱平槿有点紧张地问。
或许做贼心虚,朱平槿下意识感觉到此事与己有关。
自从刘之勃到任,陈士奇从未与刘之勃有多余的交集。此时突然约见,必有蹊跷。而且就约见方式的诡秘,刘之勃神色凝重等迹象分析,此事肯定还极为重大。
难道是泸州变乱?朱平槿立即将其否定了。刘之勃是钦命巡按。他要看的东西,廖大亨是遮不住的。泸州的消息迟早要送到巡按衙门。刘之勃没有必要偷偷摸摸与陈士奇见面,陈士奇也没有必要鬼鬼祟祟约见刘之勃。
“我有什么把柄被陈士奇抓住了?是护商队还是投献?”朱平槿暗自深思。
多年的官场斗争经验告诉朱平槿:陈士奇猝然发力,必然早有准备。自己要想顺利着陆,可能要大费周章!
……
“回世子爷,奴婢现在正在打听!”秦裔察言观色,看出了主子的担心。他迟疑片刻,随即补充道:“下面的人报告,陈士奇给了刘之勃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什么东西?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那盯梢的人与茶室伙计很熟。他打听到了陈士奇与刘之勃谈话的雅间所在,便到对面客栈眺望。结果不偏不倚,正好看见刘之勃拿了份折子凑近窗口观看。后来刘之勃出得茶室,右手在左手袖筒里按了几下。分明左手袖筒里放了某物,而且还很重要。奴婢仔细问了盯梢的,他估计是一份呈文或奏章。”
“呈文奏章?”朱平槿眉头紧锁,“盯梢的是苏秀才?”
“是。”秦裔轻声回答。
“他坑蒙拐骗的毛病改没?”
“估计他改不了。这次奴婢重重赏了他。”
“既要用他,更要防止他为了钱财把王府卖了!”
“奴婢记下了。”
“这次你立了功!”朱平槿对秦裔点点头。秦裔是老曹公公推荐的,确实很能干,天生就是一个特务头子的料。
“你们的监视位置能否看到刘之勃的书房?”朱平槿继续发问。
“能看到,但看不清楚。他书房窗前栽了梧桐树。这段时间长了叶子,遮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见灯光和动静。人出了书房,走到院子里,方才可以看清。”
朱平槿轻敲桌子,吩咐道:“你们要想法看看那东西。到底是呈文还是奏章?里面写了什么?本世子要清楚知道。你有什么办法拿到东西?”
秦裔想了想,这才回禀:“刘之勃对下人管得极紧,不准他们收受贿赂,衙门也是防卫森严。最难办的,还是刘之勃家里人少。那一妾一仆极为老实,从人身上着手的地方不多。奴婢观察许久,发现能随时进出二堂的人,只有他妾室一人。刘之勃之妻早逝,没有留下半个儿女,此妾倒为刘之勃生下一女,据说已经出嫁……”
“那刘之勃不是绝后了吗?”朱平槿插话问道。
“好像也不是。”秦裔摇摇头,“刘之勃把从子(侄子)刘文郁从小养大,情同父子。刘之勃无子,刘文郁便过继给了刘之勃。听说那刘文郁近日便要到成都来,来了更不好办了。”
“那怎么办?”朱平槿急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奴婢倒想出一个办法进去……”秦裔突然道。
听完秦裔的办法,朱平槿忍不住击掌叫好。但他没有立即下令执行,反而继续在办公室兜圈子。
半响之后,朱平槿终于下了决心。
他对秦裔的计划进行了调整:“不要拿假的。执本世子手令去找典宝,领个真的!要不做便不做。要做,就要做得全套!地方由成都县改在华阳县!这样更正常,也好让两个铁棒槌硬碰硬!
从今天起,由你全权负责刘之勃。三天之内,本世子要见到那份东西。
陈士奇那里,由情通局负责。必须十二个时辰全方位布控!你出去,传旨令刘名升和张光培赶快把蜀考之事了结,然后到这里来。
记着,你是本世子的奴才,只对本世子负责!刘之勃的事情,任何人,包括刘名升和张光培,只言片语也不得泄露。
违令者斩!”
注一:四川方言:拳头。
注二:吴梅村词。
第一百九十章四面楚歌(三)()
送走秦裔,朱平槿回到办公桌后继续处理公务。
时间快到中午,又是吃饭的时间了。老婆不在身边,单身狗一样孤独地吃饭,朱平槿觉得自己胃口顿失。
罗雨虹在李崇文、洪其惠等人的陪同下,视察彭山和仁寿。一去便是二十几天。什么事情耽搁了,朱平槿也不知道。
朱平槿想到自己的老婆,想到自己的妈,又想到种种的不顺心,越加烦躁。
自从王爷去世以后,王妃仿佛换了种人生。从前她是没日没夜地处理王府王庄王店的各类杂事,现在她把过去管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部推给朱平槿,自己到青城山游山玩水去了。
那曹三保也是!跟着王妃去玩,好像玩了失踪,一点消息都没有。
还有自己的岳父大人罗神医!当初不想去青城山,结果被女儿绑架着去了,竟然便黄鹤一去不复返!。
家里的事不顺心还是小事,最多也就是耍耍脾气而已。外面的事情就是大事了,搞不好那是要掉脑袋的。
泸州!皇城坝!还有刚才的陈士奇与刘之勃!
朱平槿哀叹:三面受敌!
泸州变乱,最迟明后天就会被廖大亨和刘之勃等省里官员们知道。廖大亨会如何反应?刘之勃会如何反应?省里官员们又会如何反应?现在一切还是未知数。
泸州之事未了,现在又来一个陈士奇在背后搞小动作。
陈士奇要干什么?
朱平槿判断,最大的可能是搞掉宿敌廖大亨。搞掉了廖大亨,那么四川巡抚之位很可能就是他的。
但陈士奇在搞廖大亨的同时,会不会牵连自己?朱平槿没有把握。
廖大亨与王府关系紧密,时不时还会协同动作。经过了年初民乱,又经过了前段时间的瘟疫之后,相信省里的许多官员都察觉了这一点。
就算在政治上不会牵连自己,陈士奇除掉了廖大亨,也等于摧毁了朱平槿今年来一直苦心经营才取得的外交成果——那份秘密协议。
这次危机处理,只能依靠那些狗特务了。坏人打坏人,一物降一物。朱平槿庆幸地哀叹道,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就挑选和培养了一大狗特务等着那些坏人。
坏人就是坏人,永远都是坏人。
时光来回转圈,他们用着不同的姓名,穿着不同的衣服,说着不同的话,可他们还是坏人。他们在大明朝是坏人,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是坏人。即便哪个不要脸的出来洗地,他们还能把煤炭洗白?
……
这些打坏人的狗特务组织,是由朱平槿亲手缔造和创建的。
刘名升和张光培负责的总参情报与通信局与秦裔的消息组相比,无论在规模和职能上,都要庞大和宽泛得多。
情报、行动和通信(驿站),是情通局的三大职能板块。
以前,情报主要由刘名升在抓,张光培负责行动和通信。后来有了魏申作为行动队长,张光培的职责就变成了分管通信,并协助刘名升搞情报。
行动队与通信科一样,都是个连级编制,但因责任重大,所以主官高配为副营。这几天,魏申带着行动队的大部分人员,到邛州去执行任务去了。他们的任务,就是在王四牛领导的红枪会协助下,把陈怀年在新场镇缴获的官军物资,尤其是武器转运出来。
王四牛领导的红枪会,是个松散的农会,负责代表农民与地主们打交道、争租争佃。
他在飞仙关受了枪伤,养了几个月,但伤口始终愈合不好。每遇天晴下雨,便会作痛发痒。雅州是个雨城,不利于王四牛养伤。所以王大牛和罗景云带兵撤离飞仙关回到雅州后,王四牛就带着几名一起受伤的老乡退伍回到了邛州。
王四牛回到家乡,立即模仿护商队在家乡搞了个红枪会。参加红枪会的人,大多是当地穷苦的佃户。脱产的会众并不多,大约只有三十人。可外围的会众就多了,起码有五六百户。
红枪会发展如此迅速,当然有朱平槿的暗中支持。支持的除了资金,还有干部。红枪会的副会首名叫黄焕,是原护商队四连的士兵。他在雅州受伤,痊愈后跟着王四牛到了邛州。黄焕是朱平槿的联络员,也是朱平槿的监军和后勤官。
这次在邛州转运物资,魏申因为人手不够,只得请求红枪会的人协助。陈士奇上次在新场镇当物流小哥,实在是太给力了。行动队加红枪会的人马一起上,也要来回搬个两三趟。
……
任何一家情报机构,都有一种天然的自我扩张性。因为个人的目的,情报机构的主官和骨干都有充分利用手中掌握的情报,干些与组织宗旨和工作目标不相符合事情的冲动。职业的特殊性,又使他们的非法行为极难被上级及时掌握并被控制。
远如朱平槿的前世不说,就是朱平槿的现世,东厂和锦衣卫都是从一个并不起眼的小机构发展起来的。他们发展到顶峰时,权利大得吓人。后人曾诟病大明的政治是“特务政治”,这并非空穴来风。
控制住情报机构,这是上位者在建立情报机构之初必须考虑到的事情。内部控制效果好,但是内耗严重,有损效率;外部控制效果较差,而且控制者自身也有被控制的需要,但是协调得当,不仅不会损伤效率,而且还会提升效率。一件事情两家搞总会比一家搞来得快、来的准。所以朱平槿根据现实的需要,首先选择了外部控制的方法。至于内控,也是要搞的,以后慢慢掺沙子。
总参情通局与消息组之间有什么不同?朱平槿曾经仔细对比过。
乍一眼看去,除了都搞情报,两者之间几乎没有相同之处:领导关系不同、人员组成不同、经费来源不同。但朱平槿认真分析后认为,实际上两者最大的不同在三点:
第一是负责对象不同。消息组向朱平槿直接负责;而情通局是总参领导下的一个军事机构,所以向总参负责。
第二是职能不同。情通局既然是军事机构,所以他的主要工作对象就是对敌,包括流贼、土匪、鞑子还有官军等所有内部和外部的敌人;消息组由朱平槿的侍从太监领导,所以他的工作对象仅仅是主子朱平槿感兴趣的事情,而不分敌我。朱平槿曾经恶意猜想,如果自己突然变态,那消息组打听回来的消息一定很精彩。
第三是情报使用的范围和分析程度不同。消息组的情报仅供朱平槿一人使用,平时就只有朱平槿一人知道,必要时也只能从朱平槿一人嘴巴里说出来;情通局的情报使用范围就很广了。情通局内部要进行分析报告,总参正职和分管副职都会知道,然后才会被报到朱平槿这里。报到朱平槿这里还没完,被朱平槿称为“情报用户”的各单位,还会通过总参这个口子获取。
但是,除了情通局与消息组两者之外,朱平槿就没有其他特务机构了吗?
不。还有一个更高级的!
办公厅按照朱平槿的要求,筹建了政策研究室。
政研室的书生,档次要比那些舞刀弄剑、飞檐走壁的007高得多。
众所周知,情报的分析极为重要。尤其是战略性情报分析,重要性丝毫不亚于情报收集。
这个政研室不干别的,就是把中央、地方甚至是朱平槿自己的旨意、诏令、奏疏、邸报、呈文等公开不公开文件透露出信息情报整理归纳出来,形成综合性的战略情报,然后定期或不定期向朱平槿等决策层报告,供其参考。
只是因为这个政研室要求高端人才,而高端人才又是目前朱平槿最缺的,所以政研室暂时只有四个临时编制:带队是进士文凭王府右长史郑安民,副职是举人文凭办公厅首席文案程翔凤。至于两个专职分析人员,那就是舒师傅新推荐的舒家子弟:他的堂侄,成都秀才舒国明;一个远房族侄,简州举人舒国志。
办公厅同时负责机要枢密和战略情报分析,这是不恰当的。当条件成熟后,政研室要与办公厅分开,直隶于朱平槿。政研室就像一个情报分析工厂。办公厅为政研室提供情报分析前的原料,而政研室为办公厅提供情报分析后的产品。
除开战略情报,就是情通局和消息组每天搞来的各种各样普通情报。目前消息组的情报较少,而且直通朱平槿,所以都是原始未加工的。而情通局的情报分析也才刚刚起步,水平只能做到把各类情报进行简单整理分类。有些重大纷杂的情报只能凭借朱平槿自己的直觉和信息储备来进行分析。
朱平槿想着这些鬼头鬼脑的烦心事,脑中思绪乱飞,连午饭的心情都没有了。他推开桌上的文件,孤身一人从办公室后门溜出了谨德殿,又信步走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有座假山。虽然没有后宰门的假山高,但是也有六七丈。假山上有座亭子,四面观景,八面来风。站在里面,目光可以透过蜀王府东西两面城墙,一直看到城里。
守园子的老太监正躲在阴凉处眯眼打盹,突然瞥见世子独自前来,一激灵连忙爬起来跟了过去。见到世子爬上假山,走进亭子,又赶忙抢先一步将美人靠(带围栏的长椅,公园很常见)用袖子擦了,这才侍立一旁。
朱平槿正要表扬老太监,然后把他打发了,好让自己清清静静一个人坐会儿,结果那喊不出名字的老太监却再次抢了先。
老太监呆呆手指城西南道:“世子爷,您瞧!青羊宫方向有大股浓烟升起,想必是哪家大宅院着火了!”
朱平槿短暂的兜风又被打搅了,他只好重新回到谨德殿。
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