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平槿对这次蜀考投入的精力可以说前所未有。除了亲自制定招考政策,还亲自带了孙洪出来查看报名情况。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重要的资源不是金、不是银、不是石油,更不是土地和矿产,最重要的资源永远都是人,是人才。
在乱世中,人才战略具体落实就在人才人力的争夺和人心向背的争夺上。你不率先掌握,别人就会抢先,然后就会利用这种资源来反对你。
松林山与孙洪的谈话,对朱平槿的思维启发很大。
中国人多地少,从长期看,农田是永远短缺的。可越是执着于就土地资源来解决土地问题,效果往往越差。医家讲究头痛医脚,脚痛医头,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胡说八道,它里面贯穿了一种东方式的哲理。
朱平槿现在也要来个头痛医脚,争取达到头不痛脚也不痛的效果。
粮食从本质上看,就是一种商品。即便放大到战略物资的高度,它依然还是一种农产品。用发展农业的办法来解决农产品总量短缺的做法,就是头痛医头。这种做法解决根本,但是很慢,完全不能适应乱世中的快节奏。通过再分配的办法大体均衡百姓对粮食的需求,不仅快速,而且有效。但是这样一来,朱平槿势必对缙绅地主的根基——政治特权发动挑战。这种做法,就是头痛医脚。
缙绅地主的政治特权,很大程度上反应在他们的政治话语权。
要要剥夺士绅的话语权,仅靠孙洪办份小报演场大戏是不行的。普通百姓中文盲率很高,更不可能有闲钱来买报。报上的消息,只能通过村中坊里的书生来获得。
要剥夺士绅的话语权,必须拆散士绅的内部联盟,建立士绅与朱平槿的联盟。把一般的穷苦读书人与有功名的属于既得利益阶层的读书人细分拆开,拉拢团结在朱平槿周围,从而在政治上彻底孤立那一小撮最反动、最顽固的缙绅。
统一战线、武装斗争、D的建设,是朱平槿在D校中学到的革命成功三大法宝,统一战线在法宝中排名第一。
朱平槿就是要建立自己对读书人的统一战线,摧毁土豪劣绅的统一战线,进而完成对整个四川政治的掌控。
……
皇城坝边上一间简陋的茶棚里,朱平槿面前粗陶碗里的茶水分毫未动,而那书生正在狼吞虎咽地吞食一大碗阳春面,嘴里呼噜呼噜发出巨响。
就在巨响之中,朱平槿开口问那书生:“兄台何事长叹?听口音,兄台不是本地人?”
那书生并未立即回话。他喝完最后一滴面汤,又把碗沿的一粒葱花用指甲挑进嘴里,用舌头卷了,这才依依不舍放下碗。
他对朱平槿拱手道:“鄙人昭化县(现广元市昭化古城)人氏,姓蔡名绍諴(XIAN)。方才榜前嘘叹,一叹身逢乱世,雨打浮萍,穷困潦倒至如此!二叹八股文章害人不浅,身无长项投靠无门!三叹君昏臣暗,国将不国也!届时吾等小民,又有何处栖身,还不是等同猪羊,任人宰割尔!公子一面之恩,鄙人铭刻在心。他日公子用得上蔡某,蔡某当以命相保!还请公子留下姓名才好!”
昭化县是控制嘉陵江上游的川北军事重镇。李自成或者张献忠几次入川,概无例外经过了昭化县。既然这个蔡绍諴来自昭化县,那多半与兵乱有关。
狂生落魄,还还知恩图报!朱平槿满意地点点头。
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那蔡某某讨论为啥“君昏臣暗”,更不可能因为一碗阳春面留下自己的姓名,只是淡淡问道:
“兄台流落成都,正逢王府招人,这便是兄台的机缘。兄台何前去投个帖子,试上一试?哪怕考上一场也好!说不定就录取了。”
那蔡绍諴又长叹一声,“吾何尝不想去投贴?只是王府用人,非比科场,必有其特殊之处!吾初到省城,于王府更是素昧平生。虽苦思良久,仍不得要领。贸然参考投贴,唯恐又沦为笑柄尔!”
这狂生聪明,知道本世子用人必有关节!
朱平槿沉吟半响,方才对那蔡绍諴道:“今日市面上新出了份报纸,名曰‘复兴报’。据说那复兴报有蜀王府的股份,兄台不妨找来看看。这次王府招考的消息,上面也有刊载。”
“此事当真?”那蔡绍諴眼睛一下瞪得溜圆。
朱平槿并不作答。他对身旁侍立的孙洪略一颔首。孙洪立即从怀里摸出一叠折好的纸来,放到茶座上。那蔡绍諴抓来展开了,凑近了细看起来。
果然,报纸的头版就登着蜀考的招考简章。除此之外,报纸还登载了两篇长文。一篇是梓潼县秀才李崇文的见闻:《碧血丹心向大明——仁寿知县刘三策壮烈殉国记》,另一篇是刘三策的遗孤刘红婷的回忆文《父亲和我》。三版则有此次蜀考详细的介绍。
朱平槿已经走出茶棚,孙洪留下一句话来:“兄台还是报名为好!我大明广有天下,有才有能者何其多也。不过世子用人,既要看你才能,更要看你做事。”
待朱平槿走远,那蔡绍諴突然向着朱平槿远去的背影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世子爷点拨,他日臣不吝粉身以报!”
第一百八十六章蜀考张榜(二)()
朱平槿在皇城坝逛了一大圈,这才回到高高的端礼门城楼。
舒师傅正在李四贤的侍候下,坐在城楼下的阴影里品茶。本应“优哉游哉,吾将终老乎其间”的老夫子,却坐立不安。
见着朱平槿回来,舒师傅不等他行完师生之礼,便拉住他道,想去皇城坝上去见见考生。李四贤见状连忙过来解释,原来刚才他也乔装出去打探一番,却是发现书生们对第三场考试的内容发生了激烈争论。
第三场考试,舒师傅原定名为“策论”,结果被朱平槿改为了“申论”。有点前世的恶趣味不假,但朱平槿主要的顾虑还是不能与科举中策论一场的名称重复,以免有人指控朱平槿居心叵测,有不臣之心。
考试名字改了,内涵是否有变?
当然有变。
虽说蜀考中并无名次一说。但既是最后一场,按科举的惯例是要决定名次的。事关名次之事,自然便是天大之事。
申论二字,也引发了皇城坝上的热议。正方和反方捉对辩论,互不相让。
皇城坝专帖各式榜文的石牌下,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正在争执不下,一名眼尖的书生突然手指端礼门,高叫一声。众人定睛望去,原来是一顶官轿从王府里施施出来,正在翻越金水桥。
轿前有手搭拂尘的年轻小太监领路,后头有十几名手持刀枪剑戟金骨朵的王府侍卫压阵。
或是天气太热,那官轿撤了四面的轿帘,变成了一顶带顶棚的凉轿。轿椅上端坐一位清瘦矍铄、须发皆白的老者,步履青袍,神色威严中不失亲切,远望之正气凛然,近观之浩气于胸,像极了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
那不是蜀王府的舒师傅吗?这次蜀考的主考官!
书生们喧闹着,推嚷着,提着衣袍的半边下摆,向官轿蜂拥而去。
……
小太监尖着嗓子对书生们大声宣布:“奉世子旨意:王府选文案,并非朝廷抡才之典,故不必沿用科举旧例,一切按王府之规矩办!此次招考文案书办,莘莘学子孜孜以求报效。世子体恤你们,怕你们不熟悉规矩,耽搁了才学,是故亲自延请师傅舒先生,到这皇城坝与你们见面。你们有问,舒先生可以作答!”
夹在卫士中的朱平槿,穿了件普通的护卫军装。为了不让别人把他认出来,他用块绸布遮了脸。
大热天的脸上遮块布,难道脸上生了花?朱平槿迎着别人好奇的目光,泰然自若。
这么多护卫在此,哪位书生敢动手来扯脸布?不扯开,就没真相。没真相,那就请你们胡乱猜测好了。
李四贤的开场白大方得体、清晰明了。既点明了来意,也强调了王府招考与朝廷科举的不同。半年来经过那么多事情,这个小太监也历练出来了。假以时日,也会成为蜀王府的一大助力。
身边人不同于外面做事的人,忠诚可靠心思单纯是第一要求。太监从小净身,无牵无挂。自幼长在王府,知根知底,当然比府外那些关系复杂、心思蛮多的书生好用。历朝历代的帝王都在身边用太监,那总是有原因的。
难道他们都是傻子?
……
见了蜀考的主考官,刚才还像雄鸡公一样斗得脸红勃粗的士子们,迅速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模样,进退举止都十分得当。一个书生先以后生晚辈的大礼参见了舒师傅,这才开口提问。他的问题就是刚才争论最激烈的申论策论之辩。
“世子道,”舒师傅开口就在话里点出了这次蜀考的真正主考官,“申者,申述、申辩、申明也;论者,议论、论说、论证也。申论,即就一事阐述观点、论述理由,得出结论。策论者,国之大事也,献计献策于君王朝堂,正所谓‘替圣人立言’。王府选人,是为王府做事。依朝廷规矩,王府不锡土、不临民、不治事,申论自然不能与策论相比。”
即便是当着主考官的面,人群还是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这嗡嗡之声中,还夹着叹息。
“不过,尔等也未必小看申论!”舒师傅话锋一转。
“蜀王府藩封虽小,亦是一省!王庄王店数以千计,遍布省内各府州县,府中奴仆庄客佃户数十万计,人口不逊于一大府。更有太祖亲赐的王府左护卫精兵劲卒数千,镇抚地方,藩屏中央!
圣人云,见微知著。近来亦听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老朽深以为然。一王府尚且不治,又何以出仕辅佐人君哉?
世子言明,为申论者,查事之弊必得细致入微,不得笼而统之;言事之理必得有根有据,不得虚言大话;论事之行必得步骤严谨,思虑周到,不可盲目乱动。这叫做……”
舒师傅明显忘词了,身旁那小太监赶忙递嘴上去耳语。舒师傅这才把自己的话续上:“世子道,这叫做有操作性!”
那问话的书生大概还想细问什么叫做“有操作性”,可那小太监的拂尘已经点了另一位跃跃欲试想提问的书生。他只得怏怏退下,把问话的资格让给别人。
这回问话的便是那位留着长长山羊胡须的老先生。他先自我介绍姓施名耀先,字显祖,然后直截了当,询问王府为何要在“技能”一场考地理,而且地理科中还要莫名其妙地加考数学和线描。
……
这个问题让朱平槿有些紧张。舒师傅是自告奋勇来当这个临时新闻发言人的。如何面对士子的提问,朱平槿没有与他对过口径。
舒师傅学问水平没问题,可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言,会不会出错,朱平槿也没有把握。更关键的是,这个所谓地理科,完全是掩人耳目的鬼扯。朱平槿的真实目的是招收军官,包括作训参谋、后勤参谋、指挥军官和政工人员。朱平槿一直都是在体制内小心翼翼发展自己的军事力量,所以才搞了商庄两队。一旦舒师傅不小心,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这里那么多的书生,里面再夹杂几个按察司甚至是东厂的探子,把舒师傅的胡言乱语往上一报。舒师傅倒霉不说,还可能连累朱平槿。现在泸州那边的事情还未了,再多一件事,那朱平槿可就两面受敌了。
舒师傅也迟疑了一下。他在考虑要不要把这科考试的真实目的告诉这群书生。可很快,他便拿定了主意。
真实目的是遮掩不了的,现在遮掩了,隔天人员分配单位时再闹起来,那更糟糕。
与其偷偷摸摸,不如正大光明,现在就与他们说清楚,愿来则来,不愿来请回,免得将来反悔。
“地理一科,当在蜀地山川地理。可老朽以为,地理之学重在实用。何谓实用也?”
舒师傅轻咳一声,威严地扫视着这片人群。直到他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脸上,这才开口道:
“用在护国安民的战阵之上!”
哄!果不出朱平槿所料,书生们顿时炸了锅。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朱平槿脸色发白,手也有点战抖。
没想到,自己苦心积虑算无遗策,半年来如潜藏于深海之中的老鲨鱼,却一朝毁于舒老儿的大嘴巴。
正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舒家人曾经给了朱平槿巨大的帮助,现在却要带着朱平槿走进毁灭的深渊!
想到这儿,朱平槿恨不得抡起金瓜大锤,一榔头就把舒老儿的木瓜脑袋给捶扁了。
肇事首犯兼主犯舒师傅根本没想到,他身后有个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暴起的杀人预备犯。
他对自己一语惊人洋洋自得,自我感觉无比良好。等到人群的嘈杂渐渐平息,他又开始了侃侃而谈。
他首先举例说明了为啥要选熟知蜀中地理的军事人才,例子就从去年献贼入川开始讲起。
杨嗣昌驱贼入川,以为可以凭借蜀中四面险隘之地,困住献贼,聚而歼之。
结果怎样?
献贼入川之前,早已派遣奸细混入蜀中,又收买蜀中反贼为内应,早对蜀中城防关隘知晓得一清二楚。反之追剿的官军多是楚地和秦凤的客军,对蜀中地形之熟悉尚不如贼。
舒师傅为此举了两个相当具体的例子。
一是杨嗣昌只知派兵一味穷追,却不知蜀地之险,险在关隘。只要守住关隘,再派兵追剿,则可让献贼进的来出不去。
二是杨嗣昌的参谋万元吉,他见到献贼攻泸州,以为有机可乘,便在泸州东北立石站设下伏兵,以为可将献贼一网打尽。可是献贼早就摸清了泸州附近的地形。他们根本不走立石站,而是沿着长江溯江而上,拿下了江北的南溪,既置立石站的伏兵于无用之地,又将蜂拥追来的官军全部远远甩在身后!
“兵者,死生存亡之地,不可不察也!”舒师傅用一句孙子兵法上的名句做了结语,“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我蜀地贤王代出,能臣迭现。全川政通人和,百姓淳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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