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熟啊!”老婆叫喊道:“高温消毒!吃的、穿的、用的,都可以高温消毒!”
“那病人怎么办?”
“隔离!强制隔离!学非典!但是我们没有治疗手段,所以只好任其自生自灭!”
“算你狠!”朱平槿牙关一咬。没有特效药、没有抗生素、没有疫苗,只好这样了。
“隔离在什么地方?”
“城外随便圈个地方,当然最好还是找个有屋顶的房子。”
“那死人拖出去烧了?”
“仁寿可以,这里不行。”罗雨虹道:“若是人死了还没全尸,家属要找你拼命。尸体撒石灰消毒!”
“那你爹怎么办?你没看见你爹的表情,他看到病人……就像饿狗见到骨头!”
“你怎么说话呢?”老婆要翻脸了。
“好好!”朱平槿掌嘴给老婆听响:“我也是为你爹好,可他根本不听!他再有本事,也是个十七世纪的医生,而且街上还买不到药。”
“我爹是个医痴,总想把病人全治好,可这不现实!”大概老婆也觉得她爹有些麻烦,手烦躁地在空气中拂了两把。不过她知道,对付她爹,主要的责任必须由她来承担,不能推给朱平槿。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山飞。父女之间,即便闹翻脸了,和好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朱平槿这个准女婿就不一样了,翁婿翻脸那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我爹我来管!”罗雨虹大包大揽。
“那我们说好了!”朱平槿直起身体,伸长手臂,抓起办公桌上的铃铛。
“干嘛呀?作死啊!”罗雨虹连忙从朱平槿腿上跳下来,飞快抚平衣服,梳理头发。
“开工了,我们要与死神争分夺秒!”朱平槿摇响了铜铃:“我们的计划全被打乱了!这是一场不期而遇的战役,既然遇见了,那就没法躲避!这是一条看不见的战线,我们要与到处乱窜的敌人战斗!这不仅是医学上的战争,还是政治上、经济上和军事上的总动员!”
大门外响起轻柔的脚步声。太监走路,都是练过的。没有大的动静,更不会带风。
“哎!记着:田先生和那群小屁孩还关在遵义门里等你接见!”罗雨虹一边提醒老公,一边逃进朱平槿的卧室。她可以经过那里的小门,从正殿屏风后的过道无声无息溜回自己的办公室。
“好了,你先着人安排他们。先紧急后重要,现在没时间见他们!”朱平槿对着老婆飞奔的背影喊道。
民间的小道消息永远比官方的消息传播得更快。以前是如此,现在还是如此,未来或许还是如此。
恐慌跑在了瘟疫的前头。
在任何官方消息还未发布的时候,成都府的四门已经开始出现惊慌失措的逃难人群。当天下午,省城大街小巷里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瘟疫。到处遍布的茶馆成了疫情发布中心,人们一边惊恐地打听瘟疫的症状,一边小心地观察周围人群中有无患病症状的人,以便保持安全的距离。许多商家立即上了门板,打烊收工,因为关门的损失远远小于丢掉性命。甚至部分医生郎中出于对瘟疫的束手无策,也悄悄摘下幌子溜之大吉了。
老百姓是人,官绅也是人。是人,便有人的七情六欲。老百姓跑,官绅也跑,而且跑得更快更远。当恐慌传来时,许多官绅大户人家第一时间收拾了金银细软,逃到偏僻的乡下去避瘟。下乡到人口稀少的地方避瘟,这是古代中国传统的避瘟之法。人们从常识中知道,尽快逃离疫区是有效的活命手段。当然,凡事有利必有弊,这客观上也加快了瘟疫的传播速度和传播范围。
官绅都跑了,可城里的大部分老百姓却跑不掉。他们的生计都在城里,城外也没有住处。许多人只好紧闭大门,坐在家里听天由命。成都府是西南的大都会,几十万人要一起出城那是不可能的,住哪吃啥都是大问题。
按照大明朝的典章制度,除节日等特殊日子以外,每半个月藩王就要召集藩地文武朝会一次,共议藩地国计民生。只是藩王被朝廷当猪养以后,这种所谓的定期朝会实际上便终止了。
然而,凡事总会有特殊。
就在瘟疫爆发当夜,蜀王府的世子朱平槿头戴素色翼善冠、身着麻布窄袖袍——表明他还在为故去的父王戴孝,在蜀王府的正殿承运殿前平台上,紧急召见蜀藩各郡王、蜀地院司道府五卫各衙门官员以及成都、华阳两知县、部分王府和地方相关官员共五十余人朝会,会商控瘟防疫之事。四川巡抚廖大亨、刚刚到任的四川巡按御史刘之勃以及在家养病多日的的兵备副使陈士奇都匆忙赶到了王府。自从今年正旦百官朝见蜀王之后,蜀地的官员还没有这么整齐过。召见名单中唯一请假的官员是成都府的王知府,据报他生病了,数日前已经出城养病。
新任四川巡按刘之勃是凤翔府(今宝鸡市,注一)人。他是崇祯七年进士,授行人,擢御史,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身份出按四川。他前天刚到的成都,一来就爆出了件官场大新闻:他把某个送礼的官员打了一顿板子。
刘之勃之来,还带来了几样东西。一是朝廷对“除五蠹”事件对四川巡抚廖大亨等人的处分。朝廷认为,廖大亨催科太急,激起民变,但应对得当,迅速平息民乱,且有斩杀献贼族弟张光祖等人之大功,功过相抵,罚俸半年。陈士奇等参与弹劾廖大亨的官员不明事理,见识偏颇,念在忠心为国,免于申饬。二是高登泰和贺有义的任职文书终于到了。吏部认为,高登泰虽有举人功名,又有平乱之功,但是没有主政一方的经历,故而由地方推举的知县改派为泸州判官,品级也由正七品降为从七品;贺有义监生出身,忠良之后,有平乱之功,又有省、州两级推荐,准予出仕为从九品飞仙关巡检副使。
从朝廷的旨意来看,廖大亨与陈士奇前一阶段的争斗已经分出了胜负。廖大亨表面上被罚俸,但是巡抚官位保住了,就是最大的胜利。陈士奇等人反而得了个“不明事理,见识偏颇”的评价。谁输谁赢,一望便知。在皇帝和朝廷众大臣看来,四川能在极短时间内平息乱民造反,并将献贼在川残余力量一举剿灭,这实际上是一场大的胜利。现在除了川北保宁一府还被陕贼土暴子滋扰之外,四川已经一省宴然。这在大明南北直隶十三行省之中,尤其是巨寇张献忠刚刚祸川之后,实在是非常难得。
另据廖大亨在京师的眼线回报,皇帝对廖大亨上任以来的表现颇为满意,对陈士奇的表现却有些失望。他甚至对某太监道,杨文弱督剿献贼,朝官群起攻之。廖大亨却能以国事为重,摈弃党争恶习,积极追剿献贼。虽然未能建功,总是能做些事情。朝官一致推荐的陈士奇,却是徒有虚名,只知攻讦(JIE)同僚,全然不知为君父分忧!
承运殿前,有宽阔的平台。平台上宫灯高挂,台上台下警卫密布。一面红底金边五彩七章金织蟠龙蜀字长三角旗飘扬在平台一角,提醒着朝会的每位官员。朱平槿稳坐龙椅之上,接受群臣朝拜,旁边站着手搭拂尘的曹三保。王妃非常关心这次瘟疫的处理,今晚特意派来了曹三保。曹三保对王府典礼仪式很熟悉,还可以帮忙叫起。
当然,低调本分的曹三保并不会让世子特别留意。朱平槿的注意力集中在前排那十几个郡王、官员身上,他们都是有发言权的。郡王和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赐了板凳坐,其余的按规矩站着,密密麻麻如同高中一个班。好在殿前平台足够宽大,再坐上一个年级也没有问题。
今天郡王们来得很整齐。
按老祖宗的规矩,大明的郡王相当于正二品,四川文武官员中还没有正二品以上的官员,因此郡王排位自然在诸位官员之前。郡王中排名第一位是石泉王朱宣堄(LI)。他是“宣”字辈的,万历二十七年封长子,现年约五十六岁,字辈五行属土,目前在蜀藩各家郡王中辈分最高。宣、奉、至、平,“宣”字辈是朱平槿祖爷爷那一辈。除了石泉王,庆符王朱宣墩也是“宣”字辈,只是他比石泉王年轻十三岁,万历四十年才封长子,所以他坐在石泉王之后。其他郡王也按照辈分和年龄排位。
大明开国以来,蜀地的郡国共封了二十一个,保留到现在的仅有十二个。华阳国历史上有野心、搞分裂,阴谋败露后被朝廷远迁至湖南澧州(今澧县)。因此在蜀地,蜀藩一支的郡王只有十一位。富顺王被捕,太平王死掉,今晚一共来了八位,单单少了德阳王朱至浚。
因在国丧期间在烟花翠柳之地狎妓玩乐,德阳王朱至浚被长史司郑安民参劾犯了不忠不孝、丧心病狂的大罪,拟依律除去封国,现关押在成都东郊历代蜀王的陵寝里面,等待朝廷的最终宣判。朱至浚一案,是富顺王谋反案的延续。卷入该案的,还有几支蜀地宗室。他们或因与德阳王一起狎妓,或因听曲唱戏,或因草菅人命,逼死奴婢庄户,被郑安民一同参劾。
朱至浚一案,对蜀地宗室同样是很大的震慑。蜀地宗室随意享福惯了,根本没有想到世子和长史司会用这一手来收拾他们,而且一出手就如此之重、如此之狠!有宗室出面为德阳王求情,但一点没用。长史司给各个郡王府明确交代,蜀地宗室骄奢淫欲日久,这才酿出了弑兄谋反的大案。世子丧父丧叔悲愤之余,要借德阳王来警示蜀地宗室安分守法。郑长史虽已向朝廷引咎辞职,但在朝廷圣旨下来之前,还有时间再查几件宗室违法犯罪之事,望各府都好自为之!
各支小宗惴惴不安,蜀王府的土地统管之事便极为顺利。德阳王的全部财产,包括土地府邸均被世子令旨没收,其余各支则以协议的方式同意将土地、庄子和粮店都交予蜀王府统一管理。自此之后,郡王、将军、中尉们及无爵的闲散宗室,只能根据上交的土地数量,收取四成的定额租子。作为补偿,蜀王府答应代朝廷补发三至五年的欠俸,十年之内补完。另外,王妃亲自推介的钱庄计划也得到了各郡王府的积极支持。旬月之间,他们已经凑齐了近五十万两白银的资本金,平均一家大约出了五万两。
太平王是谋反案的受害者,朱平槿本想着太平王刚刚走人,他家里或许拿不出多少,结果他家在郡王中出得最多。除了三万两银子,还有一万五千石米,两间绸缎店、一间布店、一间倾销店、一间古玩店的店面及全部存货,总市值超过十万两。
注一:凤翔府古称陈仓,把凤翔改为宝鸡,或许是地名乱改活动中最搞笑的一件事,由此充分暴露了改动者的文化水平。
第一百四十八章瘟疫袭城(三)()
郡王之后文武官员中排在第一的,当然是四川巡抚廖大亨。
廖大亨的气色很好,红润丰满的脸庞与不远处陈士奇的消瘦蜡黄形成了鲜明对比。廖大亨上午在得到程翔凤的报告后,立即聚齐成都府县各级官员,并亲率抚标士兵赶到了第一线。
廖大亨对瘟疫的了解不太多,但知道奢安之乱时瘟疫流行,曾经影响了军队作战。他以前的职业履历主要是与兵匪打交道,并没当过府县的亲民官。就算地方发生大规模的瘟疫,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他在政治上刚刚过关,还处于“以观后效”的考察阶段。他是一省巡抚,若是省城大疫,地方局面无法收拾,他难辞其咎。他最近收到布政司转来的保宁知府张继孟报来的呈文,里面说保宁府以北瘟病肆虐,甚至有阖村死绝的。这或许是张继孟转移巴州失守责任的障眼法,但他从其他渠道收到的信息,证实这很可能是真的。除了省内的瘟疫消息,邸报上对北地瘟疫横行也有文字描写。“十不存一”,邸报上这句话,令廖大亨记忆深刻。
朱平槿对这件事情的重视态度,更让他感受到了形式的严峻。他家中四位师爷曾经为他分析过世子的行事风格,他们都认为世子出手极准极狠。如彭山江口一战,伏兵于悍匪归巢之路,兵不血刃就歼灭数万悍匪,让戎马十几年的廖大亨也叹为观止。世子突然让他的亲信快马报信,又亲自召见蜀地文武大员,要么别有用心,要么就是这疫情已经火烧眉毛了。至于世子对疫情的判断,廖大亨很有信心。他未来的老丈人便是成都最有名的神医,怎么会判断错误?
正是基于这样一些考虑,所以廖大亨不仅亲自点兵点将,将大头瘟患者及家属押送回家,还下令将大头瘟患者附近的几条街区全部封锁了,许进不许出。只是这些街区里面起码有好几千人,这些人要吃要喝,围着显然不是长久之策。所以,他也希望今天的朝会能在世子的主持下议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如果不幸瘟疫蔓延,他的责任也会小上很多。
新任四川巡按刘之勃不露声色地坐在官员之中。他观察朱平槿。龙椅之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天家遗传的宽阔国字脸,素冠麻袍,样貌很普通,谈不上俊秀,却显得意气昂扬,老成自信。在一大群四五十、甚至六十多岁的官员们面前,顾盼神色从容自然,丝毫没有这个年龄段的少年时常显露出的一点紧张或羞涩。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出京前的陛辞。也是在这样的殿前平台上,也是在这样的龙椅上,坐着一位龙子凤孙。只是那位正值壮年的天下至尊,面对江河日下的帝国,面容显得格外憔悴,神色露出十分无奈。对即将走马上任的四川巡按,也就是简单平常的几句鼓励而已,丝毫没有他想象中的面授机宜之类的事情。
刘之勃在脑海里将面前这位世子与京师那位皇帝做了一番对比,这让他难过许久。
这一位是初春之花,那一位是深秋之叶,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大明的藩王都是猪圈里养的肥猪,只知醇酒妇人,聚宝敛财,这仿佛已经成为朝廷官员,甚至是士绅百姓头脑中固定的印象。然而他第一次出京任职,第一次见识真正的大明藩王,这种思维定式就遭到了彻底颠覆。
面前这位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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