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高子御被抓去,不论是否真是逃卒,破阵子再好,也与今夜诗魁无缘。
而申玉才的沁园春,理所当然的成为诗会魁首。
这其中蹊跷,细思起来,极其可怕。
抱月楼门口。
小月与刚从杏心园回来的小夕,被军健推搡到一边,身体互相撞在一起,吃痛皱眉,却不敢叫出声。
当她们看到军健们要抓的逃卒,居然是高义士,这对她们不啻是晴天霹雳,惊吓得面无人色,惊呆当场。
不仅未经世面的小丫鬟惊呆。
种师道、卢老、佟掌柜、齐盛等大部分人,急切间,也都没立刻反应过来。
赖豹命令一下。
田富闻声即动。
他一人当先,一手朴刀,一手绳索,面色凶狠狰狞,跨步冲向高守,一脚踢飞桌子。
“逃卒高守,还不束手就擒!”
田富早有准备,这等易得功劳不拿,更待何时?
一个小小杂役小卒,哪里还不能手到擒来。
何况这个该死杂兵,不但破了夺取商队财物的好事,还仗着有种师道的铭牌,让自己在渭州城门被绑,无端被巡城禁军抓去生受一顿拳脚,吃了苦头,如今正是报仇的好机会。
要不是申都监多次叮嘱,见机行事,务必果断诛杀高守,定要好好折磨他几天,叫他痛不欲生,不得好死!
自己与赖部将已商量好,抓获高守后,路上就砍下他人头。
对外宣称高守试图反抗伤人,不得已斩杀之。
如果高守不束手就擒,胆敢逃跑或反抗。
那更好,自己便依律当场格杀!
申都监还交代,在捉拿手下逃卒的名义之下,不论谁阻止都不管他。
渭州是申家地盘,又是师出有名办事,谁敢冒着包庇逃卒的罪名阻拦?
谁又能阻止得了?
田富心念如电,一掠而过。
转眼,他瞧见,高守毫无惧色的站立而起,边说:“我非逃卒。”边从后背拔出一柄豁口菜刀。
竟敢顽抗?
高守当然要拼死抵抗,生死就在眼前,被抓必死无疑,如何能束手就擒。
此前尖嗓子店伙计想辩解,却被几拳打得说不出话来的情景,历历在目,赖豹、田富等手段比抱月楼打手毒辣不知几倍。
他也想到种师道可能会来救,但赖豹也一定清楚抱月楼有种师道等大人物在,却仍来势汹汹,势在必得,目的显然是要杀人灭口,根本没有争辩余地,也不会留给种师道救人时间。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能靠自己,绝不可落入他们手中。
要么杀出重围,要么战死!
至少,可自己选择死法。
“逃卒顽抗,格杀勿论!”田富大喝。
一把破菜刀能顶什么用?笑话!
田富冷笑中,不由分说举起朴刀,向高守迎头劈下,气流逆卷,呼啸生风,相当凌厉,志在一刀就砍死高守。
高守经历厮杀磨练,鲁达传授的刀法融会贯通,再加冷静判断与决死之心,早非当日破戎寨懦弱呆傻小卒。
在高手眼睛里,田富这凌厉一刀,速度没有想象中的快,所有情况在脑中如电回旋,刹那做出预判。
高守紧握菜刀,不退反近,矮身撞向田富,生死时刻,放手一搏,似乎激发出更快速度与更强力量,竟后发先至,堪堪躲过刀锋,合身撞进田富怀中。
嘭地一声响!
田富发出凄厉惨嚎,身体如断线风筝般被撞得抛飞出去,跌落在两名厢兵身上,两名厢兵猝不及防,承受不住余势,被压倒在地,再观田富,胸前袍甲一片染红,声息渐弱,生死不知。
高守目光沉冷,面无表情盯着想要靠近的兵士,手握滴血菜刀,屹立不动,有若渊渟岳峙,竟隐然有股无畏战将气势,凛然而生。
全楼惊恻!
这个结果,无人能接受。
挥舞刀枪本要一拥而上的厢兵,怵然惊震,驻足不动。
他们从未想过会有这个结果,田富虽只是个小头目,但他是马贼出身,身手在他们中是佼佼者,手段狠辣,怎么可能被这个出了名呆傻孱弱的小书呆给打败?
且高守只用了一招,须臾间胜负立判,田富非死即重伤。
再看高守,仿佛根本不当回事,他镇定自若,不动如山,躬膝欲扑,做好再次死战准备,目光中透出的悍然肃杀之气,让这些长期在破戎寨养尊处优的厢兵,不禁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还是之前那个懦弱无用的破戎寨弃卒?!
事件发生太突然、太迅速,且抱月楼大多人,没料到田富一上去就要往死里砍人。
其中也包括种师道,他反应过来后,暗叫不妙,想阻止都来不及。
等到他刚要出声喝止,田富已弹飞出去,高守却完好无损的站着,他想要发出口的声音,硬生生凝噎在嘴中,再次目瞪口呆。
再次目瞪口呆的不只种师道,不管是同样知道高守小卒底细的白衣少女与老年文士,还是今夜刚刚认识高守的其他人,都不会想到,文才出众也就罢了,竟然还武艺了得,战力惊人。
不过似乎也解释了,高守为何能做出如此豪烈悲壮的破阵子。
原来他是经历疆场厮杀之人!
可这等万中无一,文武兼备的奇才,怎会只是个兵卒,又为何沦落成逃卒?
而他居然敢在几十厢兵的包围中,决死反抗,这不是亡命之徒吗?
即便不是逃卒,他如今砍伤甚至砍死了一名厢军头目,罪责已不轻,况且这些人还是申都监亲信。
许多渭州当地人认得赖豹与田富,这两人,多年前是申家护院家将,曾跟着未出仕的申仲勇纵横渭州,称霸乡里,为非作歹,手上不知多少条人命。
面对这等无人敢惹的地头凶人,高守居然表现得更加凶悍,果断杀伐,一击致命,怎么可能?
第066章 天翻地覆()
实际上,高守也很惊讶。
没想到田富如此不经砍,自己手中只有菜刀,这把菜刀还是感念李瘸子,随身携带身边,没有把它跟缴获的西夏兵刃一同丢在王家。
只是去见种师道而已,没想过会遇到厮杀。
如今看来,还好带了菜刀,不至于手无寸铁。
但,无暇多想,缓过神的赖豹,已拔出佩刀,凶目灼灼,飞身朝自己扑过来,誓要撕碎自己的样子。
高守展露的实力,让赖豹心惊,可他更相信,是田富太过轻视高守,才大意失手。
失去心腹伙伴的忿怒,加上申都监下达的死命令,盖过心中惊诧,更何况,高守知晓他丑事。
因此高守绝不能留,不容有失!
赖豹也听到楼上与旁边,明显有喝止声传来,其中想必有一声,来自种师道之口。
但赖豹当作没听到,因为这早在他与申都监预料之中。
今晚申家军要处置自家逃卒,任谁也阻挡不了!
申都监说了,出了任何事,申家都会当着。
只要不管不顾的把高守擒走杀掉,或者直接当场格杀。
高守敢出手反抗,袭杀田富,也正好坐实罪名。
眼下杀他,就算是章经略,也不能说什么,一个机宜文字又能怎样?
赖豹闪念间,动作丝毫不慢。
他趁着冲势,抬起一脚,踩在一条凳子上,身体如大鸟般飞起,然后居高俯冲而下,手中刀芒闪耀,迅捷无比的劈向高守,带起一股猛烈气势。
这是他压箱底的活,名曰,飞鹰扑兔,第一刀是虚招,真正杀招在后面,如此慎重是以防高守临死反扑,避免田富那样阴沟里翻船。
诶,这小贼为何还无动作,不闪避,也不出手格挡?
知道逃不过一死,放弃顽抗?
可他为何笑得如此狡黠?
骤然!
赖豹感受到,侧面有一大物事,极速迫来,劲风狂作,若有千钧之势!
有人偷袭!
谁如此大胆,不怕杀头?
但要是不管,纵然杀了高守,自己势必被不明物事击中。
电光火石间,赖豹不及多想,保护自身要紧,他全力施展,身形在空中勉强侧转,临时变招,刀锋一卷,斜斜斩向袭来物事。
轰!
物事被赖豹一刀砍爆。
霎时,无数腐臭冲天的不明秽物,如天女散花般,倾洒开来,铺天盖地。
一楼所有人猝然之下,全被裹挟其中,惊得哇哇大叫,有些碎片甚至激飞到二楼三楼。
距离最近的赖豹等厢兵,自然不能幸免,忙跳着脚,拍掉头上或脖子里的大量不明秽物。
待人们定睛一看――
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这些竟是行将腐烂的碎尸,大多是人耳碎片,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部分碎耳上,还有触目惊心的蠕动虫子。
申玉才与皮五等,本在兴奋的靠近自家厢兵。
高守砍翻田富,他们觉得是兔子逼急了也咬人,但失去一个田富并没什么,还有几十个厢兵,还有身手更好的部将赖豹在,高守插翅难飞。
兴致盎然的申玉才,极想清楚的观看高守被斩杀的情景。
这可能是他平生最大乐事,看着自己仇恨之人死去,失去的诗魁、官职、威望立刻失而复得,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爽快的?
走近一些看得更清晰,特别是要仔细看高守死前的不甘、恐惧、懊悔等表情,最是令人愉悦快活。
不曾想,没看到高守被砍杀,却有一大波秽物盖面而来,并有一颗圆骨碌的东西朝他飞来。
申玉才顺手一接,却是一颗披头散发,面皮烂穿,腐臭无比的人头――
一时间,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呕吐声、哭喊声等,响彻云霄,抱月楼一楼如同往沸油锅倒入一勺冷水,狂乱飞溅滚腾起来。
骇然仓惶的人们,开始毫无目的四处奔逃、躲避。
但到处都是碎尸,避无可避,只能向着大门挤去,可大门就那么大,越挤越出不去,有人就向窗户挤去。
也有人吓得全身战栗,迈不开腿,被推来挤去,随波逐流。
或是腿软摔倒在地,被踩来踏去,抱头哭喊
风月无边的文雅富丽之堂,顷刻化作血腥残暴的修罗场!
无比强烈的对照与转变。
人们毛骨悚然,惊骇欲绝!
此刻,不论是主人还是仆人,好人还是坏人,文人还是道人,都毫无例外被席卷其中。
不对,并非毫无例外。
高守是例外的。
在赖豹飞扑过来的同时,他听到许多人大喊“住手!”,“不可!”等。
其中可能有三楼种师道的声音,但听得最清晰的,是朝夕相处近一年的声音――来自袍泽兄弟鲁达的怒喝。
而赖豹全然不顾,要对自己下死手,鲁达情急之下,抡起大膀子,把他手中珍若性命的野猪皮囊,隔空砸向飞身而起的赖豹。
从速度判断,以及对赖豹品性的了解,高守推测,赖豹必然会选择先保全自身。
不过他也在全神贯注的戒备,以防万一,直到赖豹果真变招,砍向野猪皮囊,他这才松了口气。
高守当然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就地往旁边一滚,躲在摆放笔墨的书桌下,默默欣赏赖豹把一大袋人耳砍爆的悚然画面。
接下来的状况,都在他意料之内,人耳虽经过石灰粉处理,但在皮囊中闷了好几天,腐烂生虫是正常的,尽管鲁大膀子把皮囊封得严严实实,平时在他身边仍能闻到一丝腐臭。
这些烂耳朵被赖豹用力一砍,刀劲渗入,许多又散成碎块,在富丽堂皇、尊贵高雅的抱月楼,下起了人肉雨,还有,许多恶心的虫子。
大多人用惨绝人寰的哀嚎,以及丧家之犬般没命奔逃,来表达生平从未遇过的万分惊恐之情。
像是正有可怖厉鬼在背后追赶他们,不管是锦衣坠玉的贵公子,还是粗布短褐的奴仆,都没什么两样。
狂乱人群所到之处,桌椅被撞得稀巴烂,无数盘碗盏碟摔成粉碎,残羹剩酒泼得到处都是,地上一片狼藉,如飓风过境。
视觉、味觉等生理感官的突然刺激下,很容易暴露人们最真实心态与意志。
文士们刚才所呈现的君子风范,儒雅气度,浩然正气等,一下子消失无踪,抱月楼所谓的风雅满堂,也随之灰飞烟灭。
不久前还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才俊们,如今看来完全是个笑话。
一袋残尸就吓成这样,要是真正面对战场上的尸山血海,还不得活活吓死过去?
赖豹由于距离最近,无法避免的受用最多。
他惊得面无人色,看着他从脸皮上、头发中、衣服里,清出一块块碎肉,一只只虫子。
高守单单看着,也是一阵心悸,冷汗直冒,庆幸自己躲得早,否则也只能像种溪那样,脱去衣袍,猛甩头了。
申玉才“运气”不错,得到了人头,这可是主菜。
乔怀远怎么倒下了?可能是吓昏过去,刚才好像有几片碎耳朝他飞溅去。
自己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腐臭味比预料中刺鼻的多,也是难以忍受,最好尽快出门透口气。
高守想到这里,捏了捏鼻子,从桌底钻出,往门口望去。
正见到鲁达等全力冲开混乱人群,一脸激愤狂怒,毫不犹豫拔出兵刃,凶悍扑向厢兵。
第067章 生死袍泽()
彼时,鲁达等与商队护卫,以及护卫们介绍的几名市井汉子,物以类聚,气味相投,在一起听着小曲,吃吃喝喝,好不快活。
渭州几个汉子难免聊起抱月楼中秋诗会,感叹只会棍棒拳脚,不通文理,否则也可以去抱月楼碰碰运气,说不定被哪个大家族看上,不但生计有着落,也有了靠山与出头机会。
鲁达不以为然,他不太喜欢那些文绉绉的酸秀才,更不想变成那副样子。
正聊间,有人传来一个正疯传的奇事,说是抱月楼有个叫高守高子御的少年郎,被人逼迫写诗词,结果还真写出一首了不起的大作。
鲁达、杨九指等肃然立起,问清方位,二话不说,抬腿就往抱月楼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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