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肠子悔青了吧?本是稳稳到手的诗魁,就要眼睁睁飞走,花落别人家了。
连自己这等只会附庸风雅之人,也能看出高守的破阵子,明显比申玉才的沁园春高明不知几何。
而这样一来,申家对种机宜暗中的算计,也随之全部落空,申家大好局面,却是一招下错,满盘皆输!
思绪在佟掌柜心下一瞬掠过,他放低姿态,躬身施礼致歉,许久还没有得到高守任何回复。
佟掌柜抬头瞟了一眼,登时哭笑不得。
高守已坐回椅子,闭目打盹。
此刻,再也没有人质疑高守装困。
“高公子要你们走开,还不快点!”
种溪目含怒意,沉声冷喝。
高守刚写完词时,种溪心情比申玉才、佟掌柜等好不到哪里去,从破戎寨第一次见面开始,对高守就不待见,一方面是看不起一个小卒,另一方面是担心父亲为这个小卒,会得罪不该得罪的地方家族。
前些年,父亲就吃过类似的大亏,以至长年被排挤,得不到重用,但没料到,这次父亲慧眼识珠,没有帮错人,更没料到,高守之才,到了如此地步。
想到此前对高守各种刁难,种溪脸上火烧似的,再想到刚才班门弄斧,还想将就作了一首词给高守蒙混过关,就感觉脸被自己打得噼啪作响。
然而,高守写出破阵子后,丝毫没有想他象中的扯高气扬,志得意满,也没用才气压人。
相反,高守表现得平淡如水,像是上交一份教席先生布置的日常习作,然后只有一个小小请求,希望别人不再打扰他。
锋芒乍现后,立刻隐去,毫不做作,心态甚是中正平和,镇定自若。
只是对于高守刚刚在耳边懒洋洋说了句“你爹下来后提醒我”,然后闭目养神,他感到啼笑皆非。
高守的意思他能懂,但不是该尊称种机宜或令尊吗?直接称“你爹”也太随意了。
不过这好像也说明,高守对自己不见外且信任,对此前的刁难也没太记仇。
见高守如此态度,种溪心下好受很多,也很快冷静下来,回想起周围这些人都算是冲开屏风硬闯进来,态度十分恶劣与不敬,对自己和高守不敬,也就是对父亲不敬,对种家不敬!
因此怒由心生,沉声喝出。
“是是是,种公子息怒,”佟掌柜哭丧着脸,乱了分寸,焦急挥着手,催促众人,“赶紧都散了,都散了”
佟掌柜首先去推祝本先,发现祝本先像是中了魔怔,失魂落魄的盯着墙上的文字,犹在呆愣中,不仅说不出话语,好像也失去了行动能力。
佟掌柜只好唤人帮忙,连拉带拽,硬把他拖离。
抱月楼店伙计和护院反应过来,急忙帮着佟掌柜驱散人群,请人们回到自己座位。
一群人聚起来容易,要马上散开并回到座位,这就得多费一番周章了。
前排的人往回走,后排的人却站着不动,或是没清楚前面的发生的事,或是仍旧盯着墙上词句发呆,还有各方耳目下人,穿插在人群中,开始快速誊抄墙上词句。
大厅一时间乱作一团,跟之前的井然有序,形成鲜明对比。
一片闹哄哄中,座椅被挤翻,碗筷酒盏掉落地上,发出各种声响,有的人可能踩到碎瓷片,或撞了身体,疼得哇哇叫,而祝本先掉在地上的画作,被人踩来踩去,已不成样子。
其实听到种溪大声明确高守的意思后,有一部分人清醒过来,自觉向后退去。
高守的话,突然间似乎有了某种权威。
虽然一片闹腾,但高守所在的角落,佟掌柜很快又清理出一个隔间,这次屏风遮挡得更加严实,只在朝着歌台的方向,留了些许空隙,方便隔间中的人清楚观看表演。
为了掩盖大厅的乱象,佟掌柜也没有忘记让歌台上的表演更加丰富与吸引人,头牌舞女歌姬纷纷上场,还使用了一道秘密武器,由两个美貌的回纥孪生美女,带来满是异域风情的歌舞。
对此,申玉才视若无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的,应该是皮五等随从搀扶护送,他灌下一杯酒后,才缓过神。
正如佟掌柜所料,他肠子都悔青了,本是即将得偿所愿大好局面,如今搞得一地鸡毛,狼狈不堪,真不该去招惹高守,可是谁又能想到,高守竟是个‘棉里针’,外表看起来可以随意踩捏践踏,但把他逼急了,就被扎出一个血窟窿。
眼下大事不妙,高守这首破阵子一出,才气与风头完全压盖住自己的沁园春,非但不能把种师道拉下水,还有可能失去诗魁宝座。
如果未得诗魁,申家近年的运筹,万贯的花费,在望的经略府官职和在西军中的威望,韩梦梵与柳青玉的青睐等等――统统都将付诸东流,成为泡影。
申玉才满眼惊惧的抬头望向三楼。
看到申伯德也正一脸铁青的瞪着自己,他的心仿佛一下子跌落到万丈寒渊之中。
第060章 几家欢乐几家愁()
相比一楼的哄闹,申伯德所在的大厢房却格外沉静。
所有人一脸尴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再开口说话,刚才恭维申伯德的贺词,现在都仿佛成了一个个打在申伯德脸上的大巴掌,充满嘲讽与耻辱。
就算不是文人,把高守的破阵子与申玉才的沁园春放一起,稍作对比吟诵,也能判断出高下。
不过申伯德此刻并无心思去管他人的反应,他面对窗台,眼珠子快速转动。
片刻后,他又召来一个随从,耳语几句后打发走。
申伯德目送随从,下了三楼,挤出人群,消失在门口,他这才目光一黯,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脸伤神。
申伯德的随从挤出人群时,与两个小丫鬟擦肩而过,正是小夕与小月。
小夕抢过小月刚抄好诗句的笺纸,歪着头,俏皮嬉笑道:“这次我去报给大小姐,嘻嘻。”
没等小月反应过来,她已然回身钻进人群。
“夕儿你”
小月的声音淹没在嘈杂声之中。
杏心园。
良辰美景依旧,王雪如却有物是人非的感触。
抱月楼传来的消息,大大影响她和女眷们的心境。
不知是自己敏感,还是女眷们得知高守与王家的关系,高守又备受剽窃、诓骗等骂名,身败名裂,明显感觉女眷们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自己,就连罗夫人,好像也没有早先那么热情亲昵了。
王雪如怀着忐忑不安的低落心情,感受着人情冷暖,坐立不安。
她正打算找个托词,提前回家,却瞥见小夕一蹦一跳的出现在视线中,笑嘻嘻的拿着一张笺纸,朝着自己挥手招呼。
王雪如心下叹了声,想必是某个才子出了佳作吧,但此时哪里还有心情关注诗词。
真羡慕小夕,年少天真,无忧无虑,不像自己,要为一大家子思前顾后,于世道中挣扎前行,现在还要为高守忧心忡忡。
“大小姐,大小姐”
“夕儿莫嚷”
王雪如对小夕做了个禁声的动作,难为情的朝着周围女眷致歉。
小夕一惊一乍的高呼,破坏了杏心园和谐静雅的氛围。
对于王雪如的致歉,周围女眷理都不理,甚而有人低声啐唾“没教养”或“商家女便是如此,物以类聚,那姓高的骗子”
罗夫人对着王雪如张了张嘴,欲语还休,轻咳一声,把话题转移,回到诗词上。
刚才女眷们对刘道江雨中花的婉约细腻,很是推崇喜爱,而且根据下人描述,刘道江潇洒俊朗,一表人才,女眷们更生仰慕之情,罗夫人认识的女眷也俱是各府年轻夫人与小姐,正值思春年华。
小夕吐了吐舌头,仍旧笑容洋溢,旁若无人的欢叫道:“大小姐,快来看这首词。”
女眷们见小夕如此放肆,愈发不悦,数落声更大,说得也更难听。
王雪如眉头微颦,想出言叱责小夕,不过小夕平素乖巧听话,今晚小丫头的表现让她感觉很是奇怪。
且自己注定无法融入这里,马上即要回家,以后也难再相见,不必过多顾忌了。
王雪如起身整了整襦裙,随意扫了眼小夕摊在面前的笺纸后,转向罗夫人,准备出声辞别。
忽然她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又回头疑惑的打量小夕一眼,然后接过笺纸,仔细端详起来。
高守——
高子御!
没有看错,落款真是他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啊?”
王雪如默念完第一句,不禁心内一震,叫出声来,她抿了抿嘴,忙继续往下默念。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越往下默念,王雪如美眸越睁越大,且文字似有一股强大吸引力,让她停不下来,仿佛没看完就无法呼吸。
最后“白发生”三字,她甚至情不自禁的念出声来。
念完之后,她才大喘一口气,朱唇微颤,呼吸急促,转头望向抱月楼方向,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怔怔出神。
“雪如妹子,什么白发生?”
罗夫人看到王雪如的异样,大为好奇,她知道王雪如之所以会如此,皆因看了小夕送来的笺纸。
她裙摆轻摇,走到王雪如身旁,接过王雪如手中笺纸,“哟,是一首破阵子”
她没往下说,因为她读了第一句,就感觉恢弘气势,扑面而来。
罗夫人看了一遍,目光大亮,又拿到更亮的灯光下,细致的品味了一遍,最后她注意到落款,才终于明白,一贯温雅娴静的王雪如,为何会有如此异状。
“这他”
罗夫人也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其她女眷见此情形,哪里还能忍住,纷纷围过来,传阅笺纸上的诗句,或是直接念出来。
“哎呀,此词大好”
“何止大好,是极好!竟然还同诗会主题、次题完全相符”
“悲壮的飞将军李广,如若跃然纸上”
“看到‘可怜白发生’,奴家,奴家就好想哭,呜呜呜”
“这是哪位大才子写的,高守,高子御是,是他”
女眷们的目光,纷纷投在王雪如轻颤的背影上。
这首破阵子,一下碾碎高守身上所有骂名与质疑。
相信他是不愿作词,是为人谦逊,是不想出风头,如今被逼无奈,稍展锋芒,便技惊全场。
见他作塞上秋的人不多,但这首破阵子,是在诗会众目睽睽之下,现场出题,临时作词,总不会有假。且两首词也都在话凄凉。
如今真相大白,种机宜对他定然厚待,有这等高才,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那王家
众女眷瞄着王雪如的单薄倩影,又是羞愧又是后悔。
刚才直言数落者,更是无地自容,尴尬之极。
也有人心头羡慕王雪如,那大才子高子御是王家恩人,并住在王家,他们能够朝夕相处,就不知他长相如何
“大小姐,不要哭了啦,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你再哭,夕儿也要哭了”
小夕见王雪如背对众人,泪流不止,她也哽咽起来。
“好了,我不哭。”
王雪如用丝巾擦掉泪水,嫣然一笑,如同一朵洁白无瑕的雪莲花,无声绽放。
“雪如妹子,快过来一起坐,聊聊这首大作,若无意外,这高子御这破阵子是当之无愧的诗会魁首,恭喜你啰。”
罗夫人向着王雪如招手,目光温煦中带着一分歉意,她故意说了句暧昧的俏皮话,缓和气氛。
王雪如玉脸一红:“他得诗魁,与我何干?”
话虽如此,她还是依言走向罗夫人与女眷们。
人情冷暖她是看清楚的,在商道打拼日久,越能看透,不过她也能理解女眷们,商家身份低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宋女子最惜名节,谁都怕沾上污名,招惹是非。
因此以为高守身败名裂,疏离跟他有牵连的自己,可以理解,但是,不一定会原谅。
第061章 不攻自破()
经略府。
章经略高举手中纸张,仰天长笑,久久不绝,浑然不顾脸上挂着的两行清泪。
众人侧目而望,没人敢出言打搅他,心里都在猜测纸张上到底写了什么,致使章经略不顾身份,又哭又笑。
升官加爵?
边境捷报?
都不对,纸张上写的,是高守的破阵子。
章经略如此失态,其一是被词句,特别是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给深深触动,想到李广的悲壮,想到也是白发丛生的自己,想到自己同样在为国家边患苦苦经营支撑,心怀“了却君王天下事”的壮志,却如履薄冰,他无法不流泪。
但从词作意境清醒过来后,另一种无比快意爽利的感觉,又如潮水般涌来,覆盖了此前的悲伤压抑的情绪,就连此前因发觉遭申家算计利用,暗生的郁闷、愤怒之情,也被一举冲散。
高守破阵子一出,申家暗地里在中秋诗会上以及对自己将要施行的种种手段和阴谋,不攻自破!
好一个高子御,可帮上大忙了,太及时了,刚才应该充分相信种彝叔的眼光才是,他虽然太过耿直,但经历多年磨砺,智勇双全,目光如炬,哪里又会轻易被人诓骗?否则自己也不会将他提拔重用。
章经略大喜过望,越想越开心。
半晌之后。
章经略止住笑声,用衣袖拭了拭泪水,吩咐一旁伺候的侍女:“拿酒来!”
酒宴撤下后,大家现在喝的都是清茶,即便在酒宴上,章经略因身体原因,也很少喝酒,喝酒只是小抿一口,喝到最后,一杯酒还剩半杯。但侍女不敢多问,稍稍迟疑后,就应诺前去拿酒。
章经略缓了缓,扫视众人一圈,并不说破,只是笑盈盈的把纸张递给忞山先生:“先生请看。”
这番作态,让不知谜底的人,更是觉得稀奇,特别是申仲勇。
忞山先生都为玉才的沁园春叫好,诗魁是板上钉钉的事,只等到了时辰,乔怀远等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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