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已经拿到了沙罗香,剩下的只是点燃它。
于海天之界,九龙回水处,卯年卯月卯日卯时。
那个地方便是脚下的望海楼,而那个日子,也不远了呢……
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太乙和南音并肩站在望海楼上,各怀心意。
风清清,水澹澹,少年忽道:“大哥,我和你说过,我是个孤儿吧。”
太乙点点头。
“我骗你的……在海的那边,有座弇山,弇山旁是一个叫出云的小国。我曾经是出云的太子。”
“弇山,出云国,南音你是偃师一族?”太乙在书中看过,有一种工匠,他们能用木头,树叶,泥土,羽毛等等材料组装成动物,甚至人,人偶的外形不仅完全像是真人,可以说话可以舞蹈,最神奇也是最可怕的是,他们有自己的思想感情。
然而“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人又怎能和神来相比,这种可怕的力量不容于世,在很多很多年之前,偃师一族受到天罚,险些被灭全族,玄女怜之,留下了一支后裔,也就是弇山出云国的皇族。
南音随手捡起几块石头和树枝,眨眼之间,一只白鸟便从他手中飞出,直奔沧海,他望着海上的白鸟,“我的父皇母后和妹妹都死于宫变,死后被斩首挂在城门口。宫变之后,皇叔做了皇帝,小时候他经常带我玩,教我如何操控木甲术,我的第一只白鸟就是皇叔教会我的,但也就是他一箭射死了自己的亲哥哥,我的父皇。父皇临死前让我来步天宫,说是等我学会御剑了,就是报仇雪恨的时候了。”南音说的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话本上的故事。
太乙一怔,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少年年轻的脸庞在阳光下忽明忽暗,他看着远方,那样的专注,似乎可以穿越时空看到染血的故园,寂寞的宫墙,凋谢的杜鹃。
“那……”太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来步天宫修炼,是为了报仇?”
“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不想报仇了?”
“想是想,不过他们都已经死了啊,”少年一摊手,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如今,我终于学会了御剑,两百年也过去了,昔日的仇人都不在了,我去找谁报仇呢。那日,我站在云端,看着皇叔的曾孙在御花园里跑来跑去,他的皇叔在一旁微笑着瞧他。我似乎明白了父皇当年的用意,他让我一定要学会御剑才能回去报仇,父皇他大概也知道一个凡人就算资质再高,掌握御剑也要百年吧。说到底,他不是让我报仇。”
听他静静地诉说,没有暴戾,没有哀怨,太乙好像也明白了老皇帝的良苦用心,一个是亲弟弟,一个是儿子,他又怎愿看他们在自己死后自相残杀,幸好有这样一位父亲,他的儿子才没长成扭曲的变态。
面朝大海,太乙心中无限感慨,她长吁一口气,摸摸心口,“你的父皇,他真是位了不起的皇帝。”
山风呼呼,似乎还带着丝丝的海味。
“是啊,”少年自豪地道,“我父皇是个很不错的人,虽然他丢了皇位,但他依然是出云历史上税赋最少,没有征战,最受百姓爱戴的皇帝。在我心中,他是九州最强的男人。”
太乙由衷地赞同,“你也很强,将来,你会比你父皇更强,成为九州最强的男人。”
南音握拳,点头,“父皇说过不是逞强就能变强,而是要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变强。我当时不明白,现在终于懂了,我要变强,不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杀戮,不是为了让人跪在我面前求饶。我要变强,是因为我认识了我一定要保护的人。”
“我的小南音终于长大了!作为大哥,我真的特别,特别欣慰!”太乙揉了揉眼角,“怎么有一种要哭的感觉。这个时候,感觉要说点什么才是,南音,咱们步天宫的口号是什么!”
容貌清冷的少年,眼睛亮亮的,像是看尽了天地,他迎风而立,衣袂飘飘,声音缓缓,却掷地有声,“步天浩气乘风去,斩妖除魔天地间!”
“步天浩气乘风去,斩妖除魔天地间。”顾太乙遥望着远处的海面,颇为感慨地重复了这句话。
浩气乘风,斩妖除魔,便是师父一生的坚守,稍加时日,南音也可以成为师父一样正直悲悯,弘益人间的大侠了,太好了……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师父的眼睛。
浅淡柔和,如月之清辉。
与此同时,步天宫,小蓬莱,执剑长老叶流白的住处。外人只道叶流白为人正直随和,可其所居之处却极为奢侈,大宅一座,房间一千三百零六间,其实八百六十间藏有暗室,其余房屋配有阁楼,诡异的是,望不到头的宅院,只有他一个人居住。
虽然是白日,小蓬莱却浮着一层薄雾,曲水流香,一泓清碧从屋外的山泉中引入屋内,绕了一个圈儿之后,又导出门外,清澈的水面上浮着红红白白的花瓣,淡淡的幽香,让人沉醉。
“小狸,慢些吃,都是你的。”温和的男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宅中。
梨花木的小方桌儿上摆着掐金丝的珐琅碟,里面是各色的果子,紫衣男子斜靠在榻上,高冠束发,领口系得紧紧的,不见锁骨。
他双眸微眯,浅淡柔和,如月之清辉。
男子膝上趴着一个绝美的少女,墨泼长发如丝绸般披散在肩背上直垂脚踝,肌肤胜雪,鼻尖小巧,尤其是一双眸子,一只漆黑,一只黛蓝,这是一双如太古神君饮玉一般动容六界的双眼。
若是太乙见到她,定会惊讶得说不出话,这少女就是她从师父枕头下摸出的美人图上的姑娘,太乙也就是照着她的样子幻化的模样。
这样美丽的人,竟然是真的存在的。
她是谁……
第12章 摩登伽()
眉目似画,樱唇如血。
少女雾里看花一般瞅着那一小碟一小碟的桂花糕,枣泥糕,云片糕,葱白段般的手指袅袅拈起一块儿,双手捧着,细细点咬,小模样乖乖的,很是可爱。
叶流白垂眸,安静地瞧她,眼中的疼爱似是要满溢出来,温暖的手掌一下一下缓缓地抚着她的长发。
“师父,”少女吃完一块儿糕点,小舌头舔了舔嘴唇,旋即扑到叶流白怀中,声音娇憨,“阿狸饿了。”
“我的小狸长成大姑娘了,为师都喂不饱你了。”他笑着,拇指指甲微微划过中指,顿时,鲜血滴滴答答石榴籽儿一般落了下来。
少女则软软地依偎在他怀中,闭着眼睛,抱着手指吸吮起来。
四下里静静的,门外的梅花一片一片地落,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甜腻,不知是花香,还是血味。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从他怀中抬起头,嘴角还滴着血,“师父,你脸色好苍白,生病了么?”
男人捏起袖子边儿拭去她嘴角的红渍,柔声道:“师父怎么会生病呢,师父可是九州第一人。小狸,不信师父么?”他虽灵力深厚,却终归是个凡人,一次失血也许不碍事,却敌不过日日夜夜,两百年用血来喂她。即使在山海秘境受过那么重的伤势,也不曾如此虚弱过,看来逆天之事终归要受到惩罚,不过是一个时候远近的区别罢了。
少女眨眨眼睛,笑眯眯地说:“师父最厉害了,”她抱住他的脖子,软软地吻在面颊上,萌萌懵懂的语气,“阿狸最喜欢师父了,阿狸长大了要嫁给师父做妻子。”
“好啊。”他扬眉浅笑,纤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指节间带着微微的响声。
少女眉开眼笑,樱唇再次柔柔地贴过来,这次,不是冲着脸颊,而是叶流白双唇的方向,只是,在差那么一头发丝儿的距离时,艳若桃李的容颜迅速地凹陷进去,檀口张着,似乎要叫“师父”,只是不等声音发出,眨眼间,红颜化枯骨。
她身上的华服在白骨落地之前灰飞而去,只有一具骷髅,还保持着双臂张开的样子落在大食厚毯上。
电光火石,美人儿作白骨。
叶流白依然端坐在琉璃榻上,紫衣银线,袖口勾云纹,一尘不染,双眸温和含笑,还是那个步天宫最受敬仰的执剑长老。
他拿起手中一段红线系着的黑发,放在嘴边,轻轻一吻后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这缕头发便是方才那少女头上的,也就是当她要吻上他时,被叶流白在她背后一手割断的。
她不是小狸,小狸不会说出要嫁给自己的话。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吻就搅得他心神不宁。一开始面对她,只要念一遍清心诀就可以心平气静,但是现在,纵使念上千次万次,只要她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小小的眼神,就能轻而易举地打破他的理智。好险,险些就被这妖物给迷惑了。
男人合眼,又微微眯起。
沙沙沙。
白骨间慢慢开出一朵红色的小花,娇艳欲滴,像是随时都会滴下血。
叶流白指尖微光一动,花朵便飞落在他掌心,轻轻吹气,花瓣刹那间便在他手中枯萎了,与它同时枯萎的还有地上的那具白骨,它慢慢消失,连灰都没有。
男人起身缓步走到床头,在那儿放着九个一模一样的青花瓷坛,他拿起最左边的一个,打开盖子,碾碎手中干花撒进去,盖上盖子,放在耳边晃了晃,叶流白一边晃着一边倾耳听着,可是这样安静的夜晚,鸟寂虫静的夜晚,他会听见什么呢?
可他只是那么听着,嘴角是淡淡的笑,那样子好像很幸福似得。
过了一会儿,他从坛中倒出一些红色的粉末在茶杯里,再用滚水沏开,骨生花,花做茶,喝到的是什么,是她的尸体还是她的灵魂……
茶香氤氲,袅袅升腾。
都说偃师能用木头,树叶,泥土,羽毛等等材料组装成栩栩如生的人偶,可以说话可以舞蹈。但当人偶被刀刃割开,他们不会流血,他们的骨骼仍然是木头,皮肤仍然是兽皮,头发仍然是羽毛,所以这种人偶只能代表一般偃师的技巧。
真正厉害的偃师,他做出的人偶会流血,有真正的骨头和皮肤,和真人一般无二,这种力量才是不容于世的。
然而想做出这样的人偶,需要两样东西,灵衣和灵核。灵衣是活人的头发,牙齿或者指甲之类的东西,它们承载着那人的精气和灵魄,一旦人偶脱离灵衣,便瞬间化为死物。灵核则是一颗种子,它结在摩登伽树上,它是人偶的心。
吱吱,刺啦,暗夜中有植物发芽抽枝的声音,是摩登伽树么?
可是,仔细一听,又不像是植物,而是一种刀刃插在血肉里绞动的声响。闭上眼,它们不是从泥土中破层而出,而是从人的身体里,顶破血肉,撕拉着经脉,它是一棵树,但它喝的不是雨水——是血水,吸的不是大地的养分——是人的精气。
没错,仙树摩登伽,它长在人的身体里,吸食宿主的生命,创造新的生命,可怕之至又可笑至极。
一时间,小蓬莱之内红光大盛,步天宫的弟子远远看到也只当是流长老又练会了什么仙术,他们又怎么能想到,他们一身正气的流长老在自己的血肉之躯中种了一棵可爱的小树呢,嘿嘿。
红光之后,有人小声叫:“师父,阿狸饿了。”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身着华服坐在叶流白怀中,眼睛闪闪的,一只浓黑,一只黛蓝,身后长发中有一缕结着红绳……
那边厢,望海楼上,“南音,你先回去吧,晚上不是还要练剑么。我还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少年道:“那大哥你想回去的时候告诉我,我再来接你。”
太乙点点头,看着他御剑而去。
海天之界,九龙回水处,卯年卯月卯日卯时。
她抱膝坐在望海楼顶,看着月亮一点一点升起,又一点一点落下。
破晓,即将来临。
苍茫云海,九龙回水。
阿娘,我来救你了。
划火,引香,烟气袅袅。
太乙的小脸上满是希冀,只是……啊!
在烟气中,哪里是那条通向娘亲的路,魑魅魍魉,邪妖佞魔随着烟雾蜂拥而出,魔物潮水一般扫荡着整个天际!
狞笑着,撕咬着,嚎叫着。
铛——
宏大的钟声响起。
步天宫的镇山之钟,自从三百年前神魔大战结束,魑魅魍魉,邪妖佞魔随着他们的主人一同消失之后,人间难得三百年安宁中它从未响起来过。
但所有的安宁和平静都在这一瞬间化为虚无。
太乙双眼发怔,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香盒在惊慌失措间掉入山崖之下。
点燃了沙罗香没有显出去春风城的路,却放出了潮水般的妖魔。
这是怎么回事,书卷上明明记载了可以,傅汝玉也说了这就是沙罗香,为何,为何……不明所以间,她已经铸成滔天大错。
铛——铛——铛——铛——铛——铛——
天地之间所有的钟声都一同响起一般。
万钟齐鸣,破魔之音。
然而,晚了,晚了。
漫天火光,遮天蔽月,黑羽三足鸟在空中盘旋,狰狞着面目,口吐赤焰火球,妖魔潮水般涌出,生灵涂炭,遍地哀嚎。
太乙还在发怔,夜空中忽然划过日头一般的大火团,带着尖锐刺耳的呼啸声直直地砸中了她所在的望海楼。她一时间躲闪不及,眼看着就要被瓦砾掩埋,忽地有人揽住她的腰,旋即一个飞身带她闪出望海楼。
是南音。
“大哥,你快走,掌教真人已经带着长老他们往这边来了,还有师父,很快就会到……你快走,我来挡,拖延一刻是一刻。”
“你不问我为什么?”太乙的声音有些发颤。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信你,”少年目光坚定,他从背后拿出太乙的佩剑,“你的剑,我也一并拿了过来。”
远处,人影渐渐清晰,只听着执法长老的声音,“南音,你在做什么,还不抓住顾太乙!”
太乙收回目光,双眸含泪,伸手接过凤鸣春晓剑。
少年急急地摘下腰间锦囊也一并塞到太乙手中,“这是发绳,以后不要那么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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