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本想也坐上一坐,吕芳却不给朕这个机会。夏阁老,你就请坐上去吧。”
夏言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回皇上,老臣受命掌国近月,未有寸功于社稷,更发生薛贼谋逆之事,臣之罪已非昏聩可以名之,恳请皇上革去臣内阁首辅之职,将臣交付有司依律治罪论死。”
朱厚熜说:“将你革职问罪,那内阁这把椅子谁来坐?”
“内阁执掌朝政中枢,首辅上承圣意,下领百官,其职何其之重,非罪臣可以随意置喙”
朱厚熜冷冷地说:“朕让你说!”
夏言头上冷汗冒了出来——这是个足以要他老命的问题,皇上竟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在了他的怀里!
按朝廷规制,内阁学士需经廷推公议,首辅也由内阁学士循序次第补之,以期对皇权有所限制。因此,尽管明太祖朱元璋废除了中国封建社会一千多年的宰相制度,但明朝还是“无相而有相”,尤其是那些前期的柄国大臣,还能经常将“未经凤阁云台,何名为诏”这样的话理直气壮地挂在嘴边。但自大礼仪之争之后,嘉靖帝便牢牢地控制着皇权,张熜、桂萼、方献夫等内阁阁臣,乃至他本人,都是皇上一道恩旨便位列台阁,廷推公议不过走个过场而已,任命首辅也全凭皇上好恶。撇开官居一二品的朝廷大员、六部九卿不论,目前内阁就有五位阁员,除了他这个首辅,还有次辅翟銮,群辅李春芳、高仪和徐阶。有道是天心难测,这个棘手的问题让他如何去猜?
夏言迟疑了片刻才说:“回皇上,次辅翟銮久在内阁,熟识政务,当可辅佐皇上”
权衡之后,夏言做出了最合适的回答——首辅离职之后,按例该由次辅翟銮循序补之,而且翟銮曾两度出任内阁首辅,资历绝非其他阁员可比,抬出他来,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好嘛!国难当头,首辅撂挑子,还给朕推荐了一个‘甘草次相’继任。”朱厚熜冷笑着说:“主昏臣黯,众叛亲离,大概亡国之君也不过如此吧!”
众人赶紧一起跪了下来,夏言哽咽着说:“国事蜩螗,变生肘腋,皆是臣等颟顸失察之过,臣等当受天谴”懊悔、愧疚,还有这一夜的惊恐和委屈,此刻都化作了一声号啕,老泪纵横之下,话是再也说不出口。
夏言已然如此,吕芳只好接着他的话说:“奴婢对不起主子万岁爷,请主子赐奴婢一死以谢天下”
内阁议事大堂响起了朱厚熜低沉而又愤懑的声音:“朕素来视你们为肱骨腹心,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更将我大明的九州国运、亿兆民生尽托付于你们。如今城外战事正酣,关系我大明几十万大军之生死,更关系我大明万代基业之存亡,城里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仗,你们让朕还怎么打下去!说是釜底抽薪都失之过轻,简直是在朕和几十万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子!你们一句‘颟顸失察’就算完了?将你们革职查办治罪赐死就算完了?”
皇上看样子不会轻易饶过恩师了!高拱心里一阵惊恐,刚抬起头要说话,却听见严嵩说:“皇上,老臣有几句话要说,请皇上恩准。”
“要帮他们说话是吗?这个好人你儿子已在朕的行在已经帮你做了,你还怕没有人告诉夏阁老和吕公公么?”
严嵩听到皇上语气不善,忙将头又俯在地上:“回皇上,严世蕃对皇上说过什么话老臣并不知晓,老臣也并未想要帮谁说话,实有下情陈奏,请皇上恕罪。”
朱厚熜说:“你时下虽不在内阁,却还是我大明的一品大员,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谢皇上。”严嵩将头在地上碰了一下,然后微微抬起头来,恳切地说:“皇上御驾亲征,夏阁老、吕公公受命掌国,督率百官万民共赴国难,其间卓有劳绩,纵有失察之过,难掩其功,此其一;其二,薛贼谋逆,事发突然,夏阁老、吕公公虽斧钺加身仍宁死不屈,对我大明、对皇上昭昭忠心可鉴日月,仅凭此浩然气节,便足以法当今后世;其三,夏阁老入阁多年,数任首揆;吕公公更掌司礼监多年,两人忠直刚正,才能卓异,堪称社稷之臣、国之干城,值此危难之时,且不可以小疵而弃之”
“小疵?”朱厚熜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薛林义、陈以勤都把皇宫给烧了,还想把朕给废了,你还以为是小疵?”
严嵩又将头俯在地上:“回皇上,皇上方才所言‘城外战事正酣,关系我大明几十万大军的生死,更关系我大明万代基业的存亡’确是切中要旨,老臣以为此乃当下第一等要务,舍此皆不足虑也。”
朱厚熜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看严嵩,突然笑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朕若不准你所奏,才真是颟顸误国呢!”转头对众人说:“知道什么叫‘老成谋国’了吗?这才是老成谋国!严嵩,你今日仗义执言救了一个首揆、一个司礼监掌印,非是国家名器他们也还不起你这天大的人情,这个人情朕帮他们还了!着严嵩即日起补入内阁,参与机枢政务,位列翟銮之后。”
两年来韬光养晦,此次又冒着诛灭九族的风险苦心谋划,终于得到了回报,纵是宦海浮沉几十年的严嵩也不禁一阵心潮澎湃,但多年修身养性练就的内敛养气功夫使得他很快就平复了激动的情绪,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谢皇上,臣当殚精竭虑以报皇上隆恩,纵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记得你今天的话便好,”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又说:“不过,今夜夏阁老和吕芳想来也受了惊吓又吃了不少的苦头,朕也不忍心让他们带病服劳。吕芳!”
“奴婢在。”
“眼下司礼监不是还空出了一个位子吗?将陈洪补进去,任首席秉笔。”
吕芳心里一惊,皇上明确表示让陈洪任首席秉笔,显然是要剥夺自己掌管镇抚司和提刑司之权了!但再有天大的委屈也不敢说什么,忙应了一声:“是!”
“内阁的家还是让夏阁老当着,调息养病期间,一应政务由次辅翟銮领之。翟銮人是好人,只是才具远逊于夏阁老。严阁老,你是内阁的老人了,朝廷的事要担着点。”
夏言和严嵩一起叩头谢恩:“臣领旨!”
“京城遭此巨变,想必一时也难以安定。朕看镇抚司也干不好这个差使,营团军就不必出城了,专司京城警卫之责。由高拱兼领巡城御史;增设九门提督一职,由俞大猷兼领;调原五城兵马司及各地卫所军在京城之中的军队增援德胜门。”说到这里,朱厚熜略微停顿了一下,看看严世蕃,说:“论说起来,此次平息叛乱首功当属严世蕃,朕一时竟想不出该做何之赏。这样吧,就由你协助陈洪追查此案。谋逆大罪罪无可赦,定要彻查到底!”
第七十一章且喜且忧(解禁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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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府的大门紧闭着,严世蕃使劲砸了半天才将门叫开。一进家门,家人便“呼啦啦”跪满了一地:“恭迎太老爷、老爷回府。”
严嵩本来就待下人醇和仁厚,一夜惊心动魄,几次命悬一线,如今安然回到家中,不禁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语气越发温和了:“都是一夜没睡吧?快歇息去。”
严世蕃看看满地扔得都是棍棒、菜刀之类的家什,知道那些家人都照着自己的吩咐在严守府门,便大声武气地说:“大家都辛苦了,帐房给每人发5两银子,全家都在府上当差的再加5两!”
所有的家人仆役一齐磕下头去:“谢太老爷、老爷的赏!”
见儿子兴高采烈的样子,严嵩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径直向院内走去。
尽管早在两年前,父亲就已经将府上的家政交由自己打理,但严世蕃还是恭恭敬敬地说:“爹,孩儿如此处置可妥当?”没有听到回答,严世蕃抬起头一看,父亲已迈步向内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父亲的脚步很沉重,忙吩咐了一声:“通知小伙房,给太老爷准备宵夜。”跟在父亲后面进了内院。
自嘉靖二十一年八月,严嵩以武英殿大学士入内阁参预机务以来,便每日早起,于辰时初便赶到内阁值房,随时听候皇上传唤,因此全府上下也都得跟着早起,那专伺候他父子及妻室饮食的小伙房更是十二个时辰都有厨子当值,无论是正席珍馐还是随意小吃都随要随有;其后不久虽失爱于君父,被逐出内阁,但皇上却又恢复了往日宵衣旰食的圣君做派,每日早朝是一日不拉,严嵩这从一品的大员更得卯时初就赶到朝堂望阙舞拜,阖府早起的规矩更不能偏废了。至于他那从一品大员的官俸能否养得起这一大家子百十来号仆役,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严嵩径直走进了书房,大概是毕竟六十出头的人了,这一夜连吓带累也让他着实吃不消,一进书房就仰靠在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
严世蕃却兴奋得难以自持,给他跪了下来:“恭喜爹重归台阁!”然后膝行两步,来到他的跟前,要替父亲脱去朝靴。
严嵩没有睁开眼睛:“不用脱了,也快寅时了吧,就在这里坐更待朝吧。”
严世蕃还是给父亲脱去了朝靴,套上了一双圆口平底的步鞋,然后将父亲的腿轻轻抬起抱在怀里,轻重有度地捶了起来,一边捶一边恭顺地说:“今夜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明日的早朝怕是得停了,爹也累了一天了,儿子已吩咐小伙房给爹做了宵夜,爹用过之后便歇息。”
“歇不了啊!圣驾已经回宫,无论有无免朝的恩旨,身为臣子,明日的早朝定然不能缺。”
严世蕃说:“那爹还是睡一会吧。明日是爹第一天回内阁处置政务,可别累着了。”
严嵩突然感慨地说:“明日朝堂之上,却不知还有几人安在?”
严世蕃满不在乎地说:“世间历来便是几家欢乐几家忧,旁人在与不在都与我严家无甚相干,儿子却知道少不得有好多人要赶着去值房恭喜爹呢!”
“恭喜?何喜之有啊!”严嵩叹了口气说:“皇上还是信不过我父子二人啊!”
严世蕃一愣,忙说:“爹可不能这样想,如今爹立此大功,皇上又将爹召回内阁,足见爹已挽回圣心。”
严嵩将腿从儿子怀中抽了出来,坐直了身子,看着眼前兴奋不已的儿子,说:“你道皇上让夏言回家养病,让你爹辅佐翟銮便是你爹已然挽回圣心了?”
严世蕃在自己父亲面前也从不藏私隐瞒,便说:“那翟銮是朝野皆知的‘甘草次相’,如今皇上又特意嘱咐爹多担当朝政。儿子以为不过碍于他是老臣,又从不招惹是非,未有何把柄在别人手上,皇上旦夕之间也不好着他给爹让位子而已,其实就如当年那样,让他在前面担个空名,由爹实领其事。”
翟銮是弘治十八年举进士,授庶吉士,正德初改编修,继为刑部主事,进为侍读。嘉靖初,升为礼部右侍郎。嘉靖六年升为内阁大学土,以吏部左侍郎入值文渊阁。内阁大臣杨一清、桂萼、张聪先后去职,他独掌内阁事务两月余。后因母死,回乡守制3年。起复后以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入阁。嘉靖二十一年,夏言罢职,他继为内阁首辅,但由于能力及圣眷均较不如刚刚入阁拜相的严嵩,实权远出严嵩之下,故严世蕃今日才有此说。
“这实领其事可不是我严家之福啊!”严嵩突然说:“你觉得今日是谁得了最大彩头?”
父亲既有此问,便显然认定不是自家父子,严世蕃毫不犹豫地说:“陈洪陈公公?”
壬寅宫变之后,陈洪曾暂掌司礼监近一个月,其间宫里宫外的事情搞得是一塌糊涂,幸有方皇后庇护,皇上没有追究他的罪责,让他退出了司礼监,复任坤宁宫管事牌子,这一蹉跌就是两年。此次以救太子安国本之功,一举由位高却不掌实权的坤宁宫管事牌子入司礼监任首席秉笔,便是从吕芳手中抢去了镇抚司、提刑司等厂卫特务机关的管辖大权,笃定是中宫第二人,离号称大明“内相”的司礼监掌印只是一步之遥,论说起来比父亲回任内阁要员还要显赫,因此严世蕃首先想到的便是他。
严嵩冷哼一声:“再猜!”
严世蕃有些莫名其妙了,试探着说:“高拱?”
京城大乱,皇上调入城中平叛军队是高拱任监军的营团军,时下又让他兼任五城兵马司坐堂掌印的巡城御史;新设立的九门提督一职也由其麾下大将俞大猷出任,等若将京城防卫大权交给了高拱,在这种风云激荡的变乱之时,足见皇上对他的恩宠和信任!
疲惫不堪的严嵩烦躁了起来:“你终归还是不明事理!你所说的这些,人人都可看得出来,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倒叫为父小觑你了!”
严世蕃小心翼翼地问:“那爹的意思是”
严嵩斩钉截铁地说:“今日最幸运者莫过于夏言!”
严世蕃大吃一惊:“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身为执掌朝政的内阁首辅,夏言那个老东西难辞其咎。看皇上当时气恼的样子,将其贬谪充军甚或身送东市都在情理之中。最终只是勒令回家养病,不过是皇上顾及他首辅的颜面,也忧心朝局动荡的权宜之计。依儿子之见,待局势平息之后,或许他还得继续养下去。爹怎说他是最幸运者?莫非爹以为他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本就未退,何来‘东山再起’之说?”严嵩冷笑着说:“权宜之计倒是不假,皇上确也忧心朝局不稳,但你说的顾及他的颜面实属无稽之谈。为父看来,皇上此举之用意不外两点,一是保护吕芳,二来也是保护夏言!”
严世蕃心思甚是机敏,立即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爹说的是。吕公公身为司礼监掌印,如今又掌着镇抚司,锦衣卫大帅谋反,无论怎么他都脱不了干系;再者,皇上将京城警备之责交予他镇抚司,不到三月,倒让人把皇宫都给烧了,这等情形,若是只重处朝廷,不追究宫里,怕是难免被朝野上下诟病为处事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