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和光同尘()
第一百二十三章和光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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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怒气冲冲而来、忐忑不安而归的布政使于元忠,孙嘉新赶紧回到县衙后堂。朱厚熜已经起身,也已经听说了刚刚发生的兵困县衙之事,正在揶揄镇抚司诸位太保的草木皆兵、小题大做,见孙嘉新匆匆而来,便问道:“你们的于藩台呢?”
孙嘉新躬身应道:“回皇上,于大人已经走了。”
“走了?”朱厚熜还以为于元忠定要前来后衙拜会杨博,自己就准备先躲开了,却听说他这么快就走了,不禁微微一怔,笑道:“真是突如其来,突如其去啊!”
接着,他把质疑的目光投向了垂手而立的孙嘉新,问道:“你是不是跟他说什么了?”
皇上如此精明又心细如发,令孙嘉新不胜钦佩,甚至还有一丝畏惧,便老老实实地说:“回皇上,微臣未曾曝露圣驾行藏,只是为于大人陈说了现银收丝及清丈田亩的下情。”
朱厚熜心中暗自寻思:于元忠身为一省布政使,难道不清楚那些事情的“下情”?就凭孙嘉新短短的几句话,便能说服他改变主意?因此,他并不相信孙嘉新的话,追问道:“什么下情,说来我们也都听听。”
听完孙嘉新对自己和于元忠之间谈话的详细奏报,朱厚熜心里有了数——孙嘉新虽然没有泄露自己身在诸暨,并且已经对清丈田亩一事有了明确的指示,但在话语之中已然流露出这个意思。可是,他在浙江官场,分明是一个孤魂野鬼,应该与于元忠并无过深的交情,为何要冒着被自己猜疑的风险,如此这般地搭救于元忠?
百思不解的他紧盯着孙嘉新,问道:“于元忠带着那么多兵来你诸暨县衙,大概不是为了排场吧!在朕看来,他摆明了是来找你的茬,若不是有杨惟约在你这里做客,你这次少不了就要吃些苦头,为何还要滥充好人,暗示他不要搅到清田一事中去?难道就是因为他提醒你‘在我大明为官,要和光同尘’,你便承他的情?”
按说受到君父这样的质问,孙嘉新理当下跪请罪才是,但他坦然地说道:“回皇上,微臣并非是承他的情。清丈田亩是为国之大政,微臣也不敢怀私市恩于他人。不过,微臣这么做,既是为公,但也确有私心,请皇上明鉴。”
众人都是一怔,朱厚熜也不例外,自己方才的诘问未尝没有诛心的意思,可孙嘉新如此坦然承认自己有私心,就让他不禁吃了一惊,追问道:“为公怎么说?私心又怎么说?”
孙嘉新说:“微臣万死不该妄测天心,这次浙江试点清丈田亩的事情搞成这个样子,张抚台势必要受到处分。以皇上如天之仁,只因应天府有沿行‘铺户当行买办’之陋规的虐商情事,刘部堂(注:省级巡抚,如果挂都察院副都御史衔,称“中丞”;否则就称“抚台”。刘清渠兼正二品南京户部尚书,就要尊称“部堂”。)便被罢去了所兼巡抚之职。推及浙江,张抚台或许也难再留任。一省三司,巡抚去职;布政使宋大人报了丁忧,回乡守制;若是于大人再受到牵连,诸般政务便难以布陈。再者说来,于大人刚刚升兼了布政使,此前并未涉足民政,更与清丈田亩一事毫无关联,倘若因之获罪,未免有伤朝廷赏罚之明。”
朱厚熜明白,孙嘉新这是委婉地劝谏自己不要在浙江兴起大狱。说的也是,以罪行而论,将浙江巡抚张继先及其他所有参与以小弓清丈田亩,瞒上欺下、虐民自肥的贪官污吏全部罢官撤职也难恕其大罪;但是,浙江既要大力推行改稻为桑,又要试点清丈田亩,还承担着为远征军筹措、转运军需粮秣等诸多重任,眼下又正值秋收在即,征解夏赋、督促农桑亦万万耽搁不得。为稳定朝廷财赋重地而计,确实不宜将浙江官员一网打尽。
于是,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你的意思朕领会的,水至清则无鱼嘛!如何追究在清丈田亩一事上营私舞弊的官吏,朕会统筹兼顾、酌情考虑,还要征询内阁的意见,这里就不议了。你且再说说你的私心是什么。”
孙嘉新说:“清丈田亩上系朝廷的国策,下关亿万百姓的生计,是为当今国朝头等要务。皇上有意将督查重任委于微臣,微臣诚惶诚恐,如履薄冰,深忧有负圣心厚望。思虑再三,此事仍应按朝廷的方略,先抓好浙直两省六府的试点,为其他省份拟定章程、做出表率,方能使此项国之大政大行于天下。于大人虽不谙民政,却执掌刑名多年,早练出了坚如磐石的杀伐之心,临事果敢、一往无前,有他协助微臣重新清丈田亩,便能排除险阻震慑群小,非独通省势豪大户不敢阻挠国政推行,那些想趁机营私的贪官污吏亦不能不有所收敛”
朱厚熜表面不置可否,心中却暗道:为了省里各大衙门官吏那么一点放贷收息的私利,于元忠就敢带着兵打上你诸暨县衙的门,找你孙知县算账,的确能称得上是‘杀伐果敢、一往无前’了!这样的人,你还指望他能与你同舟共济、担此大任?
兴许是猜到皇上正在想些什么,孙嘉新忙说:“于元忠于大人虽说行事操切了些,却也并非贪鄙之人,且有一颗爱民之心。每到一处执掌刑名,皆能秉公持正、明断是非,保一方平安、致百姓安乐”
朱厚熜想起了昨日孙嘉新对自己说的那些什么“贼开花”之类的官场黑幕,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么说,你们这位于元忠于大人治境保民、坐衙审案,是一把好手了?”
孙嘉新说:“回皇上,于元忠大人缉盗治境之能,浙江官场士林及民间百姓人尽皆知。曹州靠海多山,盗贼多如牛毛,历任地方官员都十分头痛,亦是苦无良策。于大人当年甫任知州,便立下章程,逮着一个贼,便把他的三亲六戚一并捉到大牢里关起,视那盗贼偷盗物品所值,课以重罚。这么做,虽说严苛了一些,却能收到实效,不过两三年光景,曹州盗贼几近绝迹,地方缙绅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罚款积攒下来,或用于贴补惠民药局,或用于地方修桥补路,亦使曹州寒苦百姓又得了颇多恩惠”
朱厚熜不禁哑然失笑:能让孙嘉新这样的清官认可他于元忠有一颗爱民之心,还当他有多么出色的政绩,原来竟是这样的一种治盗之法!以现代人的眼光开来,那些盗寇家人、亲戚自己又没有犯罪,算是无辜者,这样大肆株连的做法跟那些贪官污吏的“贼开花”有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大概就在于那些贪官污吏是把敲诈来的钱财装到自家腰包;他是把钱财用到了地方公益事业和贫寒百姓的身上,仅此而已,却让他赢得了治下百姓的爱戴,也赢得了包括孙嘉新在内的官场士林的赞誉。
不过,他知道跟明朝人讲司法原则还为时过早,而且他自己也没有学过法律,如何能够讲的清楚?便故作高深地笑道:“行了。你的话朕都听进去了,就不必再搜肠刮肚帮他说好话了。在朕看来,其一,浙江此前呈报的新增田亩数,只是初步丈量结果,还需你这个清田御史就任之后,进一步核查无误之后,方可作为最终结果来重修黄册、确定百姓应缴赋税。你既然已经说服于元忠按原先的黄册计征赋税,就更不必担心朕会夺民口食了。其二,六府清丈田亩,不过是试点。所谓试点,原本就是要充分暴露问题,找到应对之策和改进措施,故此朕允许下面的官员犯这样那样的错误。犯错误不要紧,及时改正就是了。还有其三,诚如你方才所说,他于元忠刚刚升兼了布政使,此前并未参与小弓丈田,又有悔过表现,朕也不会让他替前任背黑锅的。既然你说他有一颗爱民之心,朕也惟愿他如今升迁了布政使,那片爱民之心能用来造福一省寒苦百姓。”
皇上如此虚心纳谏,令孙嘉新不胜感慨,忙躬身说道:“天纵之仁无过皇上。”
其实,对朱厚熜而言,既然自己把督查清丈田亩的重任交给了眼前这位老知县,就不能不重视他的意见,免得他心存包袱,不敢放开手脚与各地贪官污吏、势豪大户大干一场。此外,他方才突然想起来,于元忠升兼布政使,出于夏言的举荐,大概不是夏言的门生,便是故吏,关系非同一般。既然如此,他便大致能猜到孙嘉新这么做的苦衷——朝廷决议清丈天下田亩,原是为了抑制豪强兼并。究其根源,事出松江势豪大户强买灾民田地,为首者正是徐阶的家人,举发者却是夏言的门生赵鼎。孙嘉新出于翟銮的门下,徐阶与他亦有半师之谊、活命之德。他出面举发夏党要员、浙江巡抚张继先在清丈田亩之中的不法情事,难免会被人视为党争之人,要替徐阶报松江之仇。如此一来,别说是完成督查两京一十三省清丈田亩的重任,能否在官场安身立命都很难说。因此,他不得不暗中保下与张继先同为夏言一党的于元忠,稍稍平抑朝野内外对他的猜疑
唉!封建科举制度害死人啊!朝堂之上,各位柄国大臣纠结门生故吏呼风唤雨;官场之中,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别说是孙嘉新这个微末小吏,就连他这个皇上,有时候也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是拉一派打一派,这大概就是于元忠对孙嘉新所说的和光同尘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钱塘观潮()
第一百二十四章钱塘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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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听出了孙嘉新的弦外之音;又或许是得知杨博莅临诸暨,便料定浙江清丈田亩一事上所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朝廷,为了弥补过失、将功折罪,于元忠回到杭州之后,不但与巡抚张继先迅速定下了当年赋税仍按黄册所载田亩数额计征的决定;还强逼着杭州城中的豪富之家、富商巨贾又借给了浙江藩库一百万两银子,用于织造局收购生丝,其中,五万两现银于孙嘉新要求的三日期限之内安全运抵诸暨。
守在诸暨亲眼看到了桑农踊跃交丝、高高兴兴地揣着卖丝所得的银子而去的热闹场面,朱厚熜又叮嘱孙嘉新要不失时机地大力鼓动百姓改稻为桑,便带着杨博、杨尚贤和镇抚司校尉启程前往杭州。
与此同时,高镇东和谢宇翔两位太保爷已遵上谕,改道南下泉州,去南洋找寻那位不辞而别的郡马赵隐了——原本他当日一时冲动,是说要让大太保杨尚贤也一起去南洋的,可是架不住杨博以圣驾安危为重的理由再三劝谏,又考虑到杨尚贤身为镇抚司最高长官,不但要保卫皇室成员的安全、掌管诏狱,还负有大明王朝对外搜集各国情报、对内监控文武百官等重要职责,确实不宜派到吕宋那个弹丸小国,去执行那样一个说小不小、说大也大不到那里去,只是为了他这个皇上能心安理得地面对阿宝亲王在天之灵的秘密任务。
作为一省省会,杭州城里有浙江抚、藩、臬三司,或是抚、按、学三台长等一省的方面大员,都曾进京述职、伏阙跸见过自己;而且,他们若是听说杨博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兵部大员莅临本省,那还不得成群结队地前来拜见?自己再小心谨慎,也会被窥破行藏、惹出麻烦。回南京之前,朱厚熜不想节外生枝,就不敢入住馆驿,让镇抚司的校尉以丝商的名义包下了城里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入住之后,略略梳洗一番,便带着杨博和杨尚贤等人出了门。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湖光山色,风色撩人。杭州城里美景如画,街上人流如梭。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朱厚熜君臣几人来到了杭州城外钱塘江的入海口,这是他今日外出的目的——钱塘江潮天下闻名,今日又恰逢十八大潮之日,既然如此凑巧地赶上了,若是不看,岂不遗憾终生?
此外,朱厚熜一到杭州,便派人前去杭州府衙,手持杨博的名刺,悄悄地请知府赵贞吉到客栈来相见,准备当面训斥他几句。可是,杭州府衙的人回话说,赵贞吉这段时日一直住在海塘工地上,督率数万民夫整修海塘,要紧的公文也都是送到工地上去签批。既然如此,也就正好可以把观潮、视察河工、训斥赵贞吉一并进行,一举三得,寓休闲于公务之中,何乐而不为?
来到海塘工地,却没有见到万人会战的热火朝天景象。问过旁人才知道,秋收在即,被官府征发来修海塘的民夫大多数都被放回了家,只有不到千人的市井无业流民留在工地,这时辰也正在吃饭休息。既然如此,身为知府的赵贞吉却还是留在工地上,以整修海塘为名、实则避祸的用意已暴露无遗,朱厚熜越发恼怒,便派人去那边工地为民夫设立的营地,以杨博的名义“请”赵贞吉过来一同观潮。
这里距离钱塘江入海口已经很近,受潮汐的影响,一天之中江水的涨落很大。久而久之,沿着江岸就出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浅滩。为了抵御潮汐对堤岸的猛烈冲刷,减少水土流失,千百年来,沿江居住的百姓就不断地在浅滩上广种杂草和灌木,并且筑起一道一道阶梯状的防波堤。这些被统称为“草塘”的防波堤从杭州城下一直延伸出去,经过周边的海宁、海盐各县,一直延伸到东边江口的乍浦所,长达八百余里。它与享誉千古的钱塘江潮一道,成为天下闻名的一大风景。此刻已近日暮时分,西边天际,夕阳渐渐落入丛生的树木背后,但是天空依然明亮,高高矮矮、远远近近的群山都沐浴在一片紫黛色的霞影之中,显得圣洁而妩媚。看着眼前如画的江山,朱厚熜心情也好了许多。
正在凝望如斯美景,倾听江水拍打岸堤的低沉声音,侍立一旁的杨尚贤低声说道:“启奏皇上(注:按说不该这么叫,可是,架不住一再受到批评,也实在是不愿意再对关于“主子”、“奴才”的称谓做解释了,从即日起,所有的人都叫“皇上”,自称“微臣”,包括太监和镇抚司校尉这样的皇室家奴在内!虽说有点不尊重历史,却尊重各位读者大大的阅读习惯和爱憎观念,请以后不要又为了这个指责在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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