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皇上打发走了跟徐阶有师生之谊的张居正,不外乎是要让他们畅所欲言,不必顾虑被徐阶知悉。但是,对于夏言和严嵩两人来说,眼下固然是扳倒徐阶,铲除非秦非楚、妄图在朝中左右逢源的第三派势力的大好时机。不过,这么一来,夏党严党便没有了缓冲余地,惟有拼死一战。从这些年皇上对他们不偏不倚,总是择其善者而从之的态度来看,究竟偏向于哪一边还真是不好说,两派党争的胜负之数实在难以预料,他们也不愿意这么快就公开决战,就都放弃了落井下石,致徐阶于死地的念头。
见夏言和严嵩都沉默不语,朱厚熜微微一笑:“看来两位也觉得十分棘手啊!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哦,朕想起来了,当年徐阶从江西按察副使的任上调回京城,是夏阁老的举荐,夏阁老要避嫌啊!就请严阁老先说说看吧!”
十几年前的事情,皇上还能记得清清楚楚,令在场诸人都大为叹服。被点着名字问道头上的严嵩更是不敢怠慢,沉吟着说:“依微臣愚见,徐阁老一向谨守礼法规制,该当不会做出虐民自肥之情事。然则其家人欺官虐民,无疑是仰仗他的官势;加之京城近日对苏松之事议论纷纷,有人在私底下交通串联,徐阁老身处其间,不胜惶恐,自请引退回避也是迫不得已。是以微臣以为,许其辞官归里大可不必,将其调离京师则不失为保臣之道”
说实话,既然徐阶本人和张居正都信誓旦旦地说他对家人所犯的罪行并不知情,朱厚熜还舍不得将明朝历史上的“名相”徐阶一脚踢开。不过,据镇抚司仿单奏称,一大批江南籍的官员在京城里四处串联,的确不容忽视,确实该把徐阶调开,一是保护他,使他不至于陷得太深;二是釜底抽薪,江南籍的官员没了主心骨和内阁辅臣这面大旗,也就翻不起多大的浪。严嵩这么说算是深切圣意,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何调离京师?是命其退出内阁,外放省府?还是寻个名目让他到南京来?”
严嵩那么说,也是因为从以前的种种迹象和皇上方才的话语之中,料定徐阶的圣眷犹在,扔出的那颗小石头试探出了皇上的心意,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当即说道:“回皇上,既然徐阁老是否涉及家人欺官虐民之事尚无确凿证据,将其逐出内阁外放省府便不合适。不若命其前来面圣,一则可以向皇上面陈己过;二则亦能就近训诫家人安分守己,遵照松江知府衙门的告示退田给百姓。”
朱厚熜赞叹道:“严阁老之议深契朕心啊!不过,该用什么名义让他到南京来呢?”
严嵩说:“回皇上,西洋那边若是起了战事,便需东南诸省倾力支援。然南都各大官署官员缺任甚多,恐有怠废政务、贻误军国大事之虞。徐阁老身兼吏部堂官,理当着速铨选干员能吏调缺补任。”
严嵩的这个理由不可谓不煞费苦心,应该也能掩人耳目。但是,这么做却与朱厚熜暗中裁汰南京政府冗员的想法不符,且不说葡萄牙人会不会在东南亚开战尚还未尽可知,即便是真的要打仗,也不过是两三年的事情,不能为了一时应急,破坏了自己好不容易才取得的一点成绩。因此,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此议不妥。铨选官吏调缺补任,也不见得就需要吏部堂官到南京来。这么做岂不是欲盖弥彰?再者,朕早就说过,我大明不养闲人,更不用说要把大量的国帑民财浪费在南京这边的养鸟御史、莳花尚书等等冗员身上。这几年里,有夏阁老一人坐镇南京,再加上应天府各大衙门,无论是日常政务,还是今年的赈灾抚民之大事,也没有半点怠废之处嘛!更何况朕就在南京驻跸,未必还不能统筹调度东南诸省?”
严嵩吃了一瘪,更加试探出皇上对徐阶颇有回护之意,又听出皇上有在南京长期驻跸的打算,便说:“微臣愚钝,皇上责的是。明年是皇上御极届满三十周年的大喜之年,朝廷或可增开恩科,广取贤能之士,以示皇上教化天下、泽被士子之心。而皇上驾幸南都,拜谒祖宗陵寝,此乃南京官绅百姓之大幸;徐阁老既为内阁辅臣,又兼掌翰林院事,由他亲临南都主持应天府恩科乡试,更显圣恩隆重。”
朱厚熜知道,三年一届的会试大比是国家抡才取士的根本制度,通常情况下不容改易,但朝廷遇到新君即位等大喜的事情,照例增开恩科,自然就需要增开恩科乡试;同样,也可以根据皇帝的喜好,停止一省或数省的一场乡试以示惩罚。但是,这个建议却与自己刚才强调的裁汰冗员不符,一向逢迎圣意的严嵩为何在受了驳斥之后还要提及此事,就让他有些疑惑了
这个时候,夏言开口说道:“严阁老此议甚是。规范优免制度,抑制豪强兼并,江南官绅士子或有不满,加开恩科,可收天下士心。”
朱厚熜顿时明白过来,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既感慨夏、严二人不愧为国朝一时瑜亮的人物,若是和衷共济,堪称国之大幸;又感慨夏言到底还是不如严嵩老奸巨猾,象“收取江南士心民望”这样的话,严嵩当然不会公然说了出来。难怪历史上他们两人逐鹿朝堂,笑到最后的,不是先行一步的夏言,而是仰仗夏言的帮助才得以跻身朝政中枢的严嵩
第十二章松柏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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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江南并无生变之虞,东南亚紧张局势也容不得他再优哉游哉地霸占运河航道,耽误兵工总署和军需供应总署紧急调运军需粮秣,朱厚熜便吩咐龙舟船队加快航行,于七月十七日抵达江北的浦口。目前南京政府这边品秩最高的官员、南京户部尚书兼应天巡抚刘清渠率南京各大衙门文武官员前往浦口恭迎圣驾,并护送龙舟船队抵达燕子矶码头靠岸驻泊。
见到前来陛见的刘清渠,朱厚熜便想起了松江赈粮不济之事,不免有些恼怒。但是,最终刘清渠还是把救命粮亲自押送到了松江,其后筹粮转运再没有耽误,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加之日后如若朝廷要用兵东南亚,筹措粮饷、转运军需更少不了要依靠他这位南京户部尚书、也是南京政府唯一一位六部九卿居中调度、协调江南数省,就把松江之事撂开了手,反而夸奖了他几句,不外乎是协助夏言统筹赈灾诸事,劳苦功高。
尽管夏言一再保证赵鼎并非那种借机生事的小人,劝慰他不必多虑,刘清渠仍为当初威胁要断绝松江赈粮一事而忐忑不安,今日率领文武百官前来浦口迎驾,心中还是着实捏着一把汗。直至听到皇上这么温言抚慰之后,他心中悬着的那块巨石才哄然落地,半是感动,半是羞愧,便俯身在地,嗫嚅着说:“罪臣辱蒙圣恩,许以封疆之任,治下发生这么大的水患,更有不少豪强富户趁灾压低田价,虐民自肥,皆是罪臣平日颟顸失措、治政不力之过。愧对君父圣心厚望,其罪之大,实不可以昏聩名之”
一场抗日战争才打了八年,而朱厚熜穿越回来已经近八年了,其间经历了无数朝政风波甚至家国剧变,封建官员们说的这种请罪的套话,他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当即不耐烦地打断了刘清渠的话:“好了好了!我大明广袤万里,两京一十三省水旱灾情,无时不有。正所谓天意不可测,这些天灾非人力可以抗拒,朕非昏聩之君,自然知道惟有敬天祈福,求得上天垂怜眷顾,降我大明普天之下以甘霖雨露,又怎能责之于人间守牧?不过,丰年储粮备荒,荒年开仓发赈,这是各地督抚、府尹、县令的责任,若是办得不好,不能合理统筹调度,以致治下赈粮不济,饿死了百姓,那可就休怪朕不留情面,以国法治罪了!”
刘清渠方才以为皇上并不知晓松江赈粮曾经断了几天之事,此刻才明白,原来皇上什么都知道,只不过是因为赵鼎毁家纾难,借来粮食用以发赈,松江府没有饿死百姓,皇上便不想深究而已。他的心中不禁对赵鼎涌出无限的感激之情,同时,越发地感动和羞愧,死死地俯在地上,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既然决定撂开手,朱厚熜索性就把好人做到底,主动伸手将刘清渠搀扶了起来,温言抚慰道:“刘中丞不必如此,应天为天下第一大府,本就事体繁杂,你还兼着南京户部尚书,实在是辛苦了,就算是有什么小差错,能包容的,朕也会包容的。”
说完之后,他话锋一转:“朕问你一件事,记得当年修建太祖孝陵之时,曾植下了十万棵松柏。迄今近两百年了,不知管理是否得法,那十万棵松柏存活下来的有多少?”
刘清渠吓得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在地上:砍伐陵墓所植松柏,无异于挖了别人祖坟一般,别说是太祖高皇帝的陵寝,寻常百姓之家也断然难以容忍!而且,孝陵属于庄严神圣的皇家禁地,不但内廷派有守陵太监、礼部派有祠祭清吏司官员长期驻守;为了确保太祖陵寝的绝对安宁,防止外来的纷扰破坏,陵园的周边还长期驻扎着重兵把守,等闲之人连靠近都不敢,又有谁敢去盗伐松柏?即便是因为天灾虫害,有那么一两棵死掉,守陵的内臣外官也得赶紧悄悄的从别处找到粗细差不多的树木,移植过来应付上司衙门的盘查,否则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些情况,皇上应该不会不知道,为何却旁的什么也不问,单单问到孝陵松柏,到底是何用意?难道说,以失职误民之罪将我褫夺官职罢黜为民,皇上还觉得不解恨,非要以“大不敬”的罪名将我诛族灭门吗?
随侍左右的夏言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君父垂询顾问,人臣不能不答,忙喝道:“刘清渠,管理太祖陵寝虽非你的职责所在,但你身为应天巡抚,对此情状应该略知一二。既然皇上问到你,还不速速回奏!”
经过夏言的提醒,刘清渠这才回过神来:夏阁老说的不错,管理孝陵有内臣外官,即便十万松柏被盗伐一空,又干我应天巡抚鸟事!当即稳定了心神,答道:“回皇上,太祖陵寝由内廷及礼部派员驻守,照料松柏是其一大职责。至于具体存活下来多少,微臣委实并不知道。不过,今年新正,微臣率应天府职官司员前去拜谒之时,但见古柏参天,长松合抱,郁郁苍苍”
朱厚熜只听得“合抱”二字便已足够,当即笑道:“朕就知道,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圣德巍巍,泽被后世,即便是当年的那些乱臣贼子,也不敢动孝陵一草一木。两百年下来,那些松柏自然都有合抱粗了!好,好,好!”
夏言和刘清渠两人都松了口气:原来皇上是在担忧那些谋逆倡乱的藩王宗亲、勋臣显贵们惊动了太祖陵寝啊!谁说皇上刻薄天亲,但凭这一份对太祖高皇帝的至诚至孝之心,也足以昭彰天下,可法今时后世了
其实,他们就算是绞尽脑汁,大概也想不到,眼前这位“至诚至孝”的皇上问及孝陵松柏,竟是为了将那些已经长了两百年的巨木砍伐下来用以修造战船,应付西洋那边即将开始的战事!
也幸好他们想不到,若是朱厚熜提前揭示自己的用意所在,别说是他们两位正人君子、理学名臣,即便是严嵩那样一意逢迎君父的奸佞之臣,大概也要拼死力谏,恳请君父收回成命吧!
即便是以拜谒祖宗陵寝的名义巡幸江南,朱厚熜也就不急着摆驾进城,于七月十八日率领文武百官前去拜谒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
紫金山南有一阜,名曰独龙阜,高约五十丈,林壑幽深,紫气蒸腾,自古就有“发地多奇岭,千云非一状”之说;更难得山南是开阔的平原和幽眇的前湖,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堪称绝佳的一块风水宝地。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就坐落在独龙阜玩珠峰下。
史载,朱元璋将自己的陵墓选址于此之后,有人提出三国东吴孙权的陵墓就在梅花山下,奏请将之迁走。朱元璋却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权也算是一代英豪,就留在这里为朕守陵好了。”还为其树碑以示纪念,一代开国之君的豪气、草莽天子的匪气可见一斑。
洪武九年,朱元璋开始为自己筹建陵墓。洪武十五年,马皇后凤逸九天,朱元璋将这位与自己相濡以沫一生的贤后葬于正在修建的皇陵之中,因马皇后谥号为“孝慈”,这座大明第一陵遂得名“孝陵”。
孝陵从洪武九年开始筹建,至永乐十一年建成“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宣告竣工,前后历时38年之久,动用了10万军工,自然修的是无比恢弘气派,东抵灵谷寺,西接南京城垣,南临梅花山,北依钟山,方圆极其广大;陵园之内无数亭阁相接,享殿之中终年烟雾缭绕,当年还植下了十万株松柏,放养有数千头梅花鹿,走进陵园,松涛林海,鹿鸣其间,好一派天家威仪!
不过,这可苦了千里迢迢前来谒陵的朱厚熜君臣诸人——浩浩荡荡的谒陵队伍离开官道,穿过朱红色的巨型牌坊,到了那块镌刻着“诸司官员下马”六个大字的石碑,文臣武将就要停轿下马。朱厚熜这个九五之尊的大明天子原本可以继续乘坐乘舆,直至到了孝陵门再下乘舆。但他既是为了作秀,也是为了参观这座皇家陵寝,也在这里就下了乘舆,率领文武百官步行入内。南京的夏天本就澳热无比,今天偏又是个大晴天,时近正午,毒辣辣的太阳照射下来,连地面都腾着热浪,他们还要冠冕朝服一丝不苟,既不许张伞罗盖,更不能打扇取凉,走不出几步就是一身大汗淋漓。朱厚熜实在担心几位年老体弱的大臣,如年过七旬的张茂和年近七旬的夏言、严嵩等人会因此而中暑。
幸好没走几步,就走上了一条向西北方向笔直延伸过去的极其宽敞的神道,两旁都是参天的松柏,高大的树冠、茂盛的枝叶,将毒辣的阳光全部遮蔽了起来,陵园内显得十分的清幽凉爽,浑然和外面是两个世界。君臣诸人一下子仿佛进入了气候怡人的春天一般。
享受着这一份夏日难得的清凉,朱厚熜的心中开始质疑自己砍伐孝陵松柏的想法,是否既破坏了文物古迹,又破坏了自然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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